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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斐看着他漆黑的眼睫，忍不出用指尖轻轻摸了一下，触感却远比他想象的坚硬。
“等天亮你就知道了。”卢斐一边说，一边牢牢记住那种触感。
“等天亮，我要吃早餐的，要吃你下的云吞面，好久好久没吃了。”冯轸的声音越来越渺远，最后几个字更是像羽毛一样从唇缝中飘出来的。
卢斐笑了，反问他：“既然你爱吃，为什么过去给你做的你从来不吃？”
没有答案，冯轸已经再次睡着了，在丹尼斯从爱心拍卖会上二十港币买来的硬邦邦的床垫上，获得了梦寐以求的沉眠。
卢斐挪开他揽住自己的手，刚刚出的薄汗让他的皮肤发着湿冷的黏意。他一丝不挂的站在莲蓬头下，等冷水带去身上的污渍和仅存的一点情绪后，草草穿上衣服，走到满是裂纹的蓝色玻璃窗边，看窗外的无边无际的雨水落在深不见底的大楼天井里，听着雨声，点了一支烟。
楼里很多住户也和卢斐一样，深夜不睡，一扇扇的玻璃窗后是各式各样的灯光，冷白色的，粉红色的，闪烁着的，有的来自走私犯的仓库，有的是楼凤租来做生意的廉价租屋，亦有通宵的邻里牌局。
哪怕卢斐曾经一度家喻户晓，写真和海报在地铁广告和广场大屏上倨傲地看着往来的各色人等，卢斐清楚，这样的繁华光鲜不过是香港这颗闪耀钻石万千切面中的一面。
而卢斐自己，则像钻石表面的一个旅者，走过剩下的那些庸俗的、琐碎的，或者是不堪的、罪恶的切面，分不清自己到底属于哪一面。
或许这也是香港对外来人的残忍规则，不能在限期内找准一面生根，就会遭受死刑判决。
小茉莉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脚边，抬头看着只穿着背心的卢斐，安静地陪着他抽完这支烟，然后再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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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看到天气预报里说第二天下雨，卢斐爸爸凌晨去批发市场进货时便少进一些。雨天里许多顾客不再出门，进多了，怕卖不完，第二天就不新鲜了。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阿飞清理完最后一桌客人留下的脏碗碟，对卢斐爸妈点点头后独自走入雨中。他没带伞，在雨里跑得很快。
他是回家做功课的，升入新学年后，阿飞学业肉眼可见的繁忙起来，周末也争分夺秒地赶回自己住的破屋子里学习。
他走以后，卢斐爸爸把小店的卷帘门放下一半，坐回餐桌边的时候，看着房檐边流下的雨水，长叹了一口气，给自己斟了一杯酽酽的乌龙茶。
还是没办法跟一年前欺负小斐和阿飞的那几个初中生要个说法。那伙人中为首的胖子，是本地有名的企业家的独生子，在本市根基很深，根本不是他们这种平头老百姓能惹的。
这一年来，卢斐爸妈试过报案，也试过去起诉，可对方傲慢得很，不愿意赔偿医药费。卢斐爸妈这里已经松口，不要他们赔钱，只要胖子来店里跟卢斐和阿飞道个歉就好。
可这点要求对方也不愿意答应，三天两头动用手里的势力影响店里开门做生意，不是派一堆小混混在门口赖着不走，吓跑不少客人，就是向城管和食品级举报他们，害得店里三天两头就得接受检查，有些日子几乎是在亏本做生意。
一天又一天，听说胖子已经去美国上中学了，卢斐和阿飞也各自升入新学年。卢斐爸妈看得出来，虽然明面上卢斐装作忘了这件事，可比以前安静了不少，每天回来就是闷头写作业，不然就是看书、看电影。卢斐妈妈给他买了台电视和DVD放在二楼他的卧室里，现在他房间已经是一地的书和光碟。
至于阿飞，还是之前不爱开口的样子。听医生讲到“PTSD”这个词后，卢斐爸妈好几次提起，要带阿飞去广州看心理医生，都被阿飞婉拒了。
他们俩公婆夜里聊了许多次，想来想去都想不通，怎么每天勤勤恳恳上工，天不亮就采购、备料，还做过不少善事，流浪者来讨食也都给他们一口饭吃，没做过亏心事，日子反而越过越憋屈了？
二楼的卢斐房间里，窗帘被拉得紧紧的，透不进一点外面的光线，电影的声音盖过了雨声，他坐在床上，抱着腿认真地看着电视屏幕。
和他预感的一样，他与阿飞的关系在那件事发生以后就彻底疏远了。现在他和和阿飞除非有必须要说的话，否则绝不交流，连上学放学的时间，也故意和阿飞错开，哪怕他们是同校的同学。
爸妈和阿飞大概以为卢斐是因为之前挨打的事情而心有余悸，那时他左小臂骨折，在医院里休养了好久，到现在左手还不方便提重物。
其实不是的，真正让他疏远阿飞的原因，是卢斐忽然发现，自己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初中就是青春期了，卢斐班上有不少同学开始谈恋爱，学校里数不清的情书在流传。卢斐长得好看，走到哪里都惹眼，三天两头就能在桌面上发现别人写来的情书，还有胆大的女生把他叫到走廊里，亲手把情书和包装精致的小礼物递到他手上。
然而这么久过去了，卢斐连一次恋爱也没有谈过。也有过半次不算数的，是和他同桌的，叫做陈敏贞的女生，两个人经常在上课时一起看书。
有一天陈敏贞带来一本外国小说，叫《傲慢与偏见》，卢斐第一次看恋爱故事，看得津津有味，一整天心思都不在课上，傍晚放学时终于和陈敏贞一起赶着看完这本书，看到最后一页的大结局时，卢斐长呼一口气，随即注意到书页下面的空白处，有一行手写的字。
“欸，这里有字——”卢斐转头看陈敏贞一眼，陈敏贞却扭过头去不看他，他只好一个人认真去看那行字。
“要不要做我男朋友？？？！！！”
卢斐在被告白这件事上经验丰富，马上就意识到这是陈敏贞写给自己的。他盯着跟在感叹号后一个极可爱的小表情，犹豫了一会儿，心里掠过乱糟糟一阵风。
恋爱的感觉，是这样没错吧？卢斐低着头，说了声“好”。
陈敏贞笑了，冷不丁拉起卢斐的手，卢斐吓得心脏漏跳一拍，下意识地甩开陈敏贞的手。
陈敏贞有些失落，但没说出口，只是问卢斐：“等下一起去门口小卖部买本子，好不好？”卢斐不知道恋爱该做什么事，刚刚甩开陈敏贞的手，让她对陈敏贞有些愧疚，于是忙不迭地答应了她的邀请。
小卖部店面不大，摆下十几个货架，各种样式和功用的杂货堆得满满当当，过道里的顾客需要十分小心，谨防撞掉货架上的东西。
过道自然也十分狭窄，只够一个人经过。卢斐低着头看笔记本封面的花样时，身边忽然传来一句“不好意思，让一下。”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卢斐像触电一样警觉地抬起头，看见身边的人，正是阿飞。
更让他从头冷到脚的是，阿飞的右手正牵着一个染着黄头发，太妹模样的女生。
第15章 明白
卢斐这时候才意识到，阿飞也是个长相出众的男生，会在学校里谈恋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可他看见阿飞拉着女生的手时，脑海便一片空白，茫然地看着阿飞，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忘记要给他让路。
黄发女生不耐烦了，凶巴巴地对卢斐说：“喂，初中的，别挡着我的路。”
听到这句话卢斐才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从小卖部里跑了出去，连陈敏贞都忘记叫上。他眼前不停闪过阿飞拉着别人的手的画面，连路也不知道看，凭着惯性往家里走。
“嘟——嘟——”，尖锐的汽车喇叭声骤然从四面八方响起，闪烁的车灯透过傍晚的昏暗照在卢斐身上。有人及时从身后拉住了卢斐，把卢斐从斑马线上拉回红绿灯下。
卢斐如梦初醒，心有余悸地意识到自己刚刚忘记看红绿灯，就走上斑马线，差点要出车祸了。
不过把他拉回来的人，正是阿飞。
阿飞看见卢斐跑出文具店时样子魂不守舍的，放不下心，和女友解释后追上卢斐，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看见他直冲冲的往车来车往的马路上走，连忙跑上去拉住他，这才没有出事。
卢斐回头看见是阿飞，张了张口，像问他是不是在恋爱，但问不出口，走到阿飞一米外的位置等红绿灯，好像两个人不认识一样。
阿飞看了他一眼，敏锐地猜到卢斐是因为自己谈恋爱的事情不高兴了，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卢斐解释，就干脆不解释，一言不发地走在卢斐身后不远处，怕卢斐失魂落魄的，盯着他防他路上出事。
无形的线牵连着他们同行，但谁也不愿意先开口打破沉默，哪怕卢斐多想知道为什么自己保护了阿飞，反而被他疏远。
这样的距离倒是很像阿飞最开始送他回家的那段时间，但那时候的阿飞像逐渐融化的坚冰，卢斐看得到他们成为朋友的可能，而现在他们之间只剩真空，没有任何言语和想法能透过真空传达，靠得近了，反而令卢斐窒息。
在面档附近的报刊亭上，卢斐故意走了过去，假装翻看最新的杂志。他不想和阿飞一起进门，干脆逃避。
离家很近了，阿飞就也不再跟着他，进店换上围裙，径直去了后厨帮忙。卢斐穿过店面，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时，阿飞正在后厨低头忙着切菜，两个人不必打照面。
放下书包后，卢斐才想起来被他扔在小卖部里的陈敏贞，心里愧疚起来，不知道明天要怎么和她抱歉。
一晚上他的脑子里只有阿飞谈恋爱这回事，甚至忘了他自己也在今天正式恋爱了。直到他第二天上课时，卢斐才想起来，他跟陈敏贞现在不仅仅是普通的朋友，而是男女朋友了。
可他始终感受不到恋爱这件事的实感，他和陈敏贞在一起前后，相处的方式没有任何的改变。陈敏贞单方面试着想要跟他更亲近，但都被卢斐带着愧意拒绝。
半个月后，陈敏贞单刀直入，下课时忽然问卢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卢斐脸热起来，低头盯着课本封面的图案，那些图案当然都在这时变成一堆没有意义的模糊色块。
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声地说：“我，我不知道。”
陈敏贞撇撇嘴：“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我先跟你说清楚，我跟你在一起，可不是为了有面子。”
陈敏贞的态度大方，卢斐也不像一开始那么拘谨了，他托着腮，看见一对似乎在谈恋爱的男女同学，男生起身去走廊上装热水，顺手拿起女生的水壶，旁边的人注意到，“啧啧啧”起来。
是这样吗？卢斐想了想自己，陈敏贞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他们两个在一起舒服又开心，可是也再没有其它了，日常中的琐碎小事，他并不太注意，也没什么感情上的波动。
书上和电影里说的喜欢，显然不是这个样子的，可现实呢？现实的喜欢是什么样的？
卢斐烦恼地晃晃脑袋：“陈敏贞，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你说你喜欢我，是怎么喜欢的？”
教室里飞来只蜜蜂，许多人抬头盯着它的飞行轨迹，晚春时节里许多人的躁动被困在十几平方的教室里，像温热的水汽一样缓缓上浮。
像哪怕是陈敏贞，听到他这句话，耳根也泛红起来，口气也不复平时那种让卢斐想到爸妈给汤底备料时切开一只鲜白萝卜时汁液四溅的脆，和手起刀落的利索，轻飘飘地说：“每天晚上睡觉前，我会好期待一觉起来，来学校就能和你说话。”
卢斐笑起来：“我有那么好吗？”
陈敏贞瞪了他一眼：“你不信就不要问啊？”
“对不起，对不起。”卢斐笑意未退就连忙道歉，接着问：“还有吗？”
“好看的书，最先想到带到学校和你一起看。和你说话觉得比所有事情都值得开心，还有……”
陈敏贞指指自己短短的小辫子：“还有，我这几天一直在很认真编头发，你是不是都没注意到？”
卢斐连忙给自己撇清，生怕陈敏贞以为自己木讷到不可救药：“我有看到！我还想长头发真好玩，可以今天编一个样子，明天又换一个，我的头发这么短，今天左边多梳一点，明天右边多梳一点，好无聊！等我长大了，没人能管我，我也要留长头发。”
“艺术家才留长头发呢，你要做艺术家吗？”
卢斐傻笑着说：“经常有人夸我好看，以后能做明星，说不定我以后真的会做大明星！”
“那我就告诉记者，把你上课睡着，口水滴到裤子上的事情讲出去！”
玩笑话中，卢斐和陈敏贞都忘了这场谈话的缘起，直到晚上睡觉前，卢斐躺在床上，脑海中才重新出现刚刚的问题。
什么算喜欢呢？他明天最想见到谁？
答案出现的速度快过闪电，每天早上上学时，他都看见阿飞系着围裙帮着端面和收拾脏盘子，再平凡不过的举动，阿飞做起来却像电影里精心设计过的画面，细细分解起来，每一个动作都有咀嚼回味的余地。
第一天晚上他马上否决了这个无厘头的念头，男生和男生之间，怎么会是喜欢？
可是当卢斐开始正视“喜欢”这个概念时，他总逃不脱阿飞的身影。他爱看阿飞的一切动作，爱看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细节，喝水的上下耸动的喉结，吃饭时伸筷子挟一块排骨时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永远微微皱起的眉头，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英气十足的五官。
揭下自己蒙着眼睛的布条后，桩桩件件的事实都指向同一个结果，哪怕他对阿飞最早只是同情，间杂着独生子对哥哥的渴望，可随着他的成长，儿童式的依恋缓缓发育成另一种感情。
想清楚这点的那个夜晚露水深重，卢斐却一点也不觉得湿热，他的世界像下过大雨那样纤毫必现，而这样的清晰、鲜明，让他对自己都陌生起来。
“陈敏贞。”语文课上，卢斐撞了撞陈敏贞的手肘，小声地喊着她的名字。
“做什么？”陈敏贞指甲掐着一块橡皮，是小学用到现在的，当时时髦的苹果香味和卡通图案现在闻起来已经太幼稚。
卢斐转过来，眼神里是陈敏贞从未见过的谨慎与迷茫：“男生，会喜欢上男生吗？”
陈敏贞手一松，那块橡皮掉在地上，滚了一下，弯腰去捡时，已经找不到了。许多东西都会这样不讲道理的失踪。
陈敏贞不知道答案，周末卢斐便与她约在新华书店里，从白天到黑夜，书店马上关门，店员开始赶人时，他们终于在一本英国小说里找到了答案。
哪怕那时候他们还看不懂具体的情节，但两个男人之间恋爱的事情，是确凿无疑发生过的，既然能发生在一百年前的外国人身上，如今发生在卢斐身上也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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