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不饿。”阿飞走到病房的角落蹲下,深深低下头,不敢看到病床上鼻青脸肿的卢斐。他已经跑得很快很快了,可等他回到那座废弃的平房时,卢斐已经被那群人打得昏迷不醒,阿飞怎么叫他都不应。
阿飞心里震荡得像有座摩天大楼轰然倒下,幼时被刘姨紧闭在柴火间时的饥饿感和恐惧感像有毒的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他的身体。
他不想,也不能失去现在的这一切,读书上学的机会,不愁温饱的日常生活。他比谁都清楚现实社会的冷硬、残酷,遇到卢斐一家人,是买到彩票头奖一样的好运气,可这一切好像又要随着他害卢斐受伤而摇摇欲坠了。
不久后赶来的卢斐爸妈的态度,更是印证了阿飞的恐惧。他们在救护车上听阿飞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就一直看着卢斐,不再和阿飞说话,直到半小时前,卢斐爸爸才开口,说麻烦阿飞去买宵夜回来,他们两个不敢走开。
阿飞没敢买自己的那份,只要自己挨饿,受了惩罚,卢斐爸妈会不会心软一点,不要赶自己走?
卢斐妈妈把泡沫塑料的餐盒扯下来,拨了半份炒粉进去,递到阿飞面前,说:“吃点吧,你也一晚上没吃东西了。”
阿飞抱着腿,蜷起身体,猛摇头。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卢斐妈妈看他这样子,以为他也有什么后遗症发作了,紧张地问。
过去被刘姨虐待的记忆充斥着阿飞的脑海,卢斐妈妈的善意关切在他眼里也扭曲成严厉的诘问,她的身影更是跟醉酒后失控的刘姨重叠在一起,有如恶魔。
而在刘姨面前,做错事后的自罚,就像渴了喝水、饿了吃饭一样平常。
“我,我错了,我错了,老板娘,求你了,不要赶我走……”阿飞带着哭腔呜咽着说,冷不丁抬手,一巴掌用力打在自己的脸上,清脆的皮肉拍打声在空荡的病房里“嗡嗡”回响。
都怪自己,都怪自己为什么要在学校里出头,为什么不懂得隐藏锋芒,为什么不懂得对所有人都圆融一些,如果不是成绩太好,又独来独往的话,就不会被胖子那群人盯上,或者自己早点服软,不要在意那一点用都没有的自尊的话,尽头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是自己不懂事,不聪明,要真的被赶走,也是活该!
卢斐妈妈反应快,一把抓住阿飞的手臂,拉着他阻止他继续打自己,惊魂未定地问道:“你怎么回事?!”
她口气惶急,阿飞这个状态,根本就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话,竭力挣扎着想抽出那只手继续扇自己耳光。卢斐爸爸见状,也过来帮忙按住阿飞。
夫妻两个人对视一眼,情况不太对劲,阿飞显然是受了刺激的样子。
卢斐也从浅眠中被惊醒,看见阿飞这个样子,吓了一大跳,拔掉输液针下床,走到阿飞身边,怯怯地叫了一声“阿飞哥哥”。
阿飞听到他的声音,突然暴怒起来,迸发出一股巨力,挣开卢斐爸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卢斐撞去!
他意识混乱,过去那个生活在饥寒与恐惧中的自己对现在的他大喊:“对,不全是我一个人的错,都怪你,为什么从认识你开始,你就在不停地给我惹麻烦?谁要你装好人来救我?”
我恨你,我讨厌你,你只要干干净净、精致漂亮像商场里昂贵地玩偶一样站在我面前,就像是在嘲笑我,你比胖子他们,更加可恨!
卢斐爸爸挡在卢斐面前,替他承受了这一下重击,疼得呲牙咧嘴,转头对卢斐喊道:“赶紧去叫医生过来,阿飞不对劲!”
卢斐踉踉跄跄地跑出去,叫来了夜班医生,医生过来给阿飞打了镇静剂,药剂从针管流入阿飞的身体,几分钟之后起效,阿飞卸了力气,浑身松弛躺倒在卢斐爸爸怀里。
隔着病房门上的探视窗看到阿飞睡着后,卢斐才敢进去,仔细听医生和爸妈的对话。
“这个病人跟你们什么关系?”医生严肃问道。
卢斐爸妈有些心虚,最近社会上开始严打用童工,好在阿飞长得成熟,比同龄人高大,他们支支吾吾地说这是亲戚家的孩子,在自家店里帮工,医生也没再追问。
“你们这个亲戚家里的环境,你们了解吗?”
卢斐爸爸摇摇头:“在乡下,我们出来的早,不怎么来往了。”
医生叹了口气:“我怀疑你们这个亲戚,有虐待儿童的行为。我刚刚检查病人身上,除了这一次斗殴造成的伤口,还有很多陈旧伤,他的情绪也很不对劲。”
“他,他这是这里有问题?”卢斐妈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小心翼翼地问。
“不能这么说,这属于心理问题,但具体的病症,还需要你们联系精神科去诊断。”
卢斐爸爸撇撇嘴:“精神科?那不就是神经病了?”他慌张地在原地踱步,喃喃自语道:“阿飞这孩子平时很乖啊,怎么会有神经病?”
医生说:“我说的话,你可以当个参考,毕竟我也不是专门的心理医生。二战,二战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你别看我这样,我平时报纸也看得不少。”
“知道就好。就这个二战啊,它结束以后,很多士兵离开战场,回到正常生活中时,忽然就出了问题。有的人睡不着,吃不下,有的人更严重,天天出幻觉、做噩梦,呼吸也困难,连身体也不受控制。”
“那段时期里的医生,见到很多很多这样的病人,就很奇怪,研究了很久,才知道这些病人是在战场上看到太多可怕的画面了,还有人亲手杀死敌人,或者目睹上一秒还在说话的战友脑袋开花,这些事情虽然过去了,可这些士兵走不出来,就得了病。”
“这种病,学名叫做创伤后应激障碍,简称PTSD。”
“等等,你说慢点,我记一下。”卢斐爸爸从口袋里掏出随身带的账本,掏出笔要记下这个病名,皮面的小本子一拿出来,上面沾的面粉扑簌簌往下落。
卢斐妈妈皱着眉头,问医生:“意思就是,阿飞小时候被父母虐待过,所以有了心理阴影,刚刚那样,就是发作了?”
医生点点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这也是我猜的,不能全信。”
阿飞十几岁就流落街头,想必家庭环境不会好,可卢斐妈妈也没想到会坏到这个程度,看着他熟睡也紧皱着眉头的样子,不由得心疼起来。
那时候的她,也想不到现在所有的恻隐之心,都会化作回旋刀,在未来狠狠刺入卢斐的身体里。心理上受过的重伤,和断手断脚一样,是不会好的,阿飞那颗冷到冒寒气的心,也不可能被任何人暖热。
医生洋洋洒洒讲了一堆话,卢斐听不大懂,只拿过爸爸的账本,记下上面的英文字母。他口袋里的电影票还在,没掉出来,可他隐约地预感到,虽然票还在,可自己和阿飞大概看不成这场《泰坦尼克号》了。
刚刚阿飞像自己撞来时,眼里的怒意和敌意像熊熊烈火,把之前他们之间好不容易拉近的关系燃烧殆尽,卢斐回想起来,还有些后怕。
PTSD,他把这个词记了很久,不过是等到死过一次以后,卢斐看到大海和水泥时,才实实在在明白了当时的阿飞为什么会那样举止怪异。
第13章 腐玫瑰
“扑通”。
大银幕上的卢斐在甲板边缘犹豫了一根烟的时间后,忽然翻过围栏,跃入漆黑的海水中。
这一夜的浪潮温和,像一双巨手一样托举着卢斐的身体晃动。
这场戏当然不可能是在真正的大海里拍的,不过只是拍戏用的水池也够让卢斐印象深刻了。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他一进入水中,就觉得这一池冷水无情吞噬了他身上本就不富余的暖意,寒意渗透皮肤,毒虫一样顺着血管流入他身体的每一处。水池深三米,在水中脚不着地的感觉,也让卢斐心慌意乱。
这是第六次入水了。曾佑之要一个卢斐跳海后迷茫地看着乌云密布的夜空的镜头,这是结局镜头,十分重要。可每一遍结束后,曾佑之都看着镜头,眉头紧锁,然后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演的,不是这种感觉,你怎么就不懂?你看过剧本吗?完全不对,全都错了!”
卢斐穿着湿得一直滴水的戏服,缩在浴巾里瑟瑟发抖,脸上被冻得毫无血色,低着头站在曾佑之旁边挨他的训斥。
曾佑之眼神嫌恶,烦躁地把卢斐从上到下打量一遍。曾导不说话,片场里的人也不敢开口,几十个人的片场甚至鸦雀无声。
卢斐感觉自己的胃紧缩成一团,不安到连赔笑脸的勇气都没有,盯着曾佑之手上翻旧了的剧本,生怕下一秒厚厚的剧本就要被砸到自己脸上。
万幸曾佑之只是点了根烟,坐到道具箱上重新看了一遍刚刚拍的镜头,烟快抽完的时候,转头对卢斐说:“就算你贪心,也要对自己的能力有个数,我的戏不是你能演的。”
曾佑之的口气比消气前平淡了不少,卢斐却听出了更多的轻蔑,他张张口,想替自己解释几句。他吃得了苦,要是曹导不满意,自己可以一直下水拍到他满意为止。
拍个一百条,两百条,卢斐就不信,这里面就拣不出一条能用的?
哪怕卢斐心里万千的不服气,到了嘴上也只剩嗫嚅的一句话:“曾导对不起。”他没有顶撞曾佑之的资格,整个剧组从工作人员到演员,都是曾佑之用熟的老人,曾佑之一个挑眉他们就能意会曾佑之的需求。
只有自己是被冯轲硬塞进来的,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这里大概没有人会相信,他是真的喜欢曾佑之的电影,而不是沽名钓誉,想蹭曾佑之的名气。
卢斐听见自己的声音明显沙哑了,心里暗呼不好,这周是要连轴转拍戏的,要是生病就误大事了,场地和拍摄日程都已经安排好了,剧组不可能为他一个人改变计划。
好在听见他因为受凉而声音嘶哑,曾佑之的态度似乎也好转了一些,他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卢斐,问道:“不舒服?”
还没等卢斐回答,曾佑之招手叫来场务,嘱咐场务给卢斐烧姜茶驱寒。这一来一往以后,之前的僵局终于有所缓解,片场总算恢复了人来人往的热闹,工作人员来来回回,临时组成的动线竟然也十分高效合理。
“今天还能下水吗?”半小时后,曾佑之走到抱着热水暖手的卢斐身边,问道。
卢斐忙不迭地点头,曾佑之没再说什么,只把剧本递到他手中,转身举起手拍了几下,喊道:“十分钟后继续!”
卢斐抬头看向影厅的天花板,电影的结尾卢斐演的角色坠入海中,浮在海面上,抬头看向夜空。镜头从卢斐脸上缓慢上移,对准了夜空。
随着银幕上的画面越来越暗,整个影厅也陷入黑暗中,天花板上一片漆黑,他忽然看到了当时写在剧本里,曾佑之要他想象的,无星也无月的夜空。
纯粹的夜空充满自由也充满迷茫,电影的结尾没有给卢斐和观众任何答案。现在看来这个结局像个预言,《轻浮》的主角和卢斐本人最后的结局,都是归于大海。而角色的生死没有定数,卢斐也借尸还魂,介于生死之间。
卢斐一阵战栗,先知有时候会成为最可怕的力量。未来的图景倘若已经确定,走过的每一天便深陷虚无。
这五年来变化最小的,竟然是曾佑之。随着片尾工作人员名单出现,影厅的灯重新亮起,卢斐得以看清前排仔细观影的曾佑之的背影,立即联想到当初曾佑之在片场留给他的那个背影,中正挺拔,头发一丝不苟,不仅没有艺术家的不拘小节,倒像是政府官员一样仪表堂堂。
卢斐还没来得及进一步的观察,放映会现场,忽然闯入了不速之客。穿着棕色开衫的男人健步走入影厅,在大银幕前停下。
打在银幕上的亮光照着他的脸,冯轲有张和冯轸截然不同的脸,一对桃花眼弯弯,唇角自然上翘,维持住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只不过这抹笑意毫无刻薄的意思,显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温和又不羁,是极讨人喜欢、让人无意间就放下警戒心的一张脸。
卢斐握紧双拳,从看清来人的脸时就死死盯着他。冯轲的眼神也落在卢斐这里,哪怕卢斐知道他是在看冯轸而不是自己,心里的慌张还是像潮水一样起起伏伏、永不停歇。
前排有些人不认得冯轲,因为他一直遮挡住屏幕,不满地抱怨道。冯轲冲着观众鞠了个小幅度地躬,笑容露齿,扮演歉疚道:“不好意思,影响大家看电影了。”
道歉过后他径直从右侧的阶梯,朝卢斐和冯轸这里走来。卢斐注意到冯轸的状态立马紧绷起来,尽管表面上冯轸没什么特殊的举动,但卢斐对他的气场变化非常熟悉,用直觉就能感受到。
冯铎铮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失去了对冯家局面的绝对掌控,冯家人之间的竞争正处在十几年来来最焦灼的阶段,冯轲和冯轸之间的对立不言自明。
冯轲刻意忽略了最后一排的冯轸,先向曾佑之彬彬有礼地打了个招呼,曾佑之点点头作为回味,冯轲继续开口道:“怎么这么重要的放映会,曾导也没有叫上我呢?要不是我把卢斐塞给你,《轻浮》一定没有这么好。”
曾佑之侧着头,不咸不淡地回答道:“多谢。”
“曾导可要知道,卢斐为了能上你的戏,答应我不少过分的要求,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自己那时太不懂得尊重人,现在演戏的人,倒不像家父年轻时那么轻贱了。不过也因为这个,我才确定阿斐是个能成大事的人,能吃苦,放心把他介绍给你。”
“不许你提卢斐。”听见冯轲这段轻佻的议论,一直保持沉默的冯轸忽然冷着脸开口。
“原来你也在这里,真巧。”冯轲眼神里像有条不停流淌的河流,轻巧地冲刷过冯轸沉重的威压,揶揄道:“弟弟不会要因为一个死人,跟长兄闹脾气吧?”
“你怎么能确定,他已经死了?”
“我能作保,卢斐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冯轸眼中的怒火喷薄欲发,但令卢斐意外的是,冯轸在竭力克制着自己做出更过激的举动。或许现在正是冯家内斗的关键时期,冯轸对冯轲有所忌惮。
不过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冯轸开始找人探查自己的生死?对于自己在冯轸心中的分量,卢斐心中有数,清楚绝不会是在自己死后,冯轸追悔莫及,开始怀念起自己。
这个认知,是被前世无数的大小事逐一加固,成为一个坚不可摧的事实的。
他隔岸观火,悠哉地看着冯轸与冯轲你来我往的言语冲突,一个疑问在脑海中逐渐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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