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昱汶很快彻底从卢斐这里挣脱,卢斐绝望地看着他冲向冯轸的背影,心想作为雇员,他对冯老板已经仁至义尽了,烂摊子他自己收拾吧。
就在这时,影厅里忽然又走进来一个人,来人的影子在洒满了钞票的脏污地毯上缓慢地拖拽着,气派却像在走电影节红毯。
卢斐看到他的脸,绷紧的身体骤然放松,在地上坐下,等着他开口。
“小赵,纪念日上闹这种乌龙,卢斐不会高兴的。”来人的话虽然不是斥责,却也有千钧之重,赵昱汶听了以后,马上放开了冯轸,低着头走到一边,点起一根烟。
曾佑之,香港电影的宗师级人物,谁也没想到他会在今天莅临这间破败的小影院,只为了卢斐的纪念活动。
曾佑之一如既往是个让人卸下紧张的存在,卢斐在片场亲眼见过无数次曾佑之是怎么妥善处理一团乱麻的局面的,已经养成了一看到曾佑之,就松一口气的条件反射。
曾佑之扫视了一圈影院的人,快速地略过了丹尼斯,眼神最后停留在冯轸身上。
“你能来,我们这些人都很荣幸,不过毕竟这是纪念活动,请庄重些。”
冯轸脸上怒意未消,似乎还想再嘲讽赵昱汶几句,但曾佑之的眼神一直停留在他身上,像是无声的威逼。
他还是服了软,往后退了两步,靠在吧台上,擦拭着脸上和赵昱汶缠斗时沾上的灰。
曾佑之点点头,又举起手在空中拍了两声,对众人说:“在香港,拍照录像是公民权力,我也没资格阻止各位,不过希望各位还是把刚刚手机里的录像删除,不要闹上新闻版面,叨扰亡人。”
看见周围的人纷纷低头操作起手机之后,曾佑之才满意,率先往放映厅里走,其他人也跟在后面走进去。
知道卢斐和冯轸的关系后,赵昱汶心里存了芥蒂,从卢斐身边经过时也假装没看到他,卢斐从后面叫他,想解释几句,他也不回头。
“我跟你说过了,赵昱汶就是疯子。”冯轸沉着脸靠近卢斐,接着说:“曾佑之这个老家伙也挺有趣,把这里当作他的片场了?”
“别说了。”卢斐罕见地黑了脸,打断冯轸嘲讽的话。
大部分时候,丹尼斯都是个顺从的雇员,忽然被他开口顶撞,冯轸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有些错愕。
不过电影马上开映,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冯轸跟上卢斐,在迷宫一样的放映厅走廊里七弯八拐。
走廊里的照明灯坏的七七八八,一路上都晦暗不明,电影里的台词传出来,隔着厚重的大门听起来变得沉闷、模糊,像是幽灵的絮语。
冯轸打了个冷战,走完这样一条长路,即便是卢斐的幽灵混了进来,和他生前的故人一起看这场电影,也没有人会发觉的。
第11章 变质
卢斐和冯轸一前一后的进了放映厅,卢斐习惯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刚一落座,冯轸便很自然地在卢斐身边坐下,卢斐侧头看着他,诧异道:“你要和我坐一起?”
冯轸挑眉:“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你是老板,你说了算。”卢斐转回头,盯着即将开映的小银幕目不转睛。电影即将开映,放映厅的顶灯熄灭,卢斐脸上的复杂神色不必被人见到。
前世卢斐最求而不得的场景之一,也包括和冯轸一起坐在黑暗的影厅里,电影和冯轸都是他最爱的东西,他想一次性同时拥有。
只是阴差阳错之下,这个简单的愿望一次也没有实现,而在卢斐已经打算放下时,命运又和他开了一个大玩笑,把他和冯轸往银幕前随便一丢就再也不管。
影厅里的空气带着淡淡的霉味,霉味总与逝去的时间紧密相连,勾起卢斐的怀旧心。
正式入学那天,阿飞换了一身从没穿过的衣服,大概是新买的,竖条纹衬衫配灰色卡其裤,穿起来立马就有了斯文的学生气。
卢斐背上书包出门,困倦地揉着眼时,看见阿飞忽然跟上来,走在他侧边。
他一个激灵,不解地问阿飞:“你跟着我走干嘛?。”
“我答应了你爸妈,接送你上学放学。”
“不用不用,我习惯自己走了。”卢斐连忙摆摆手,虽然他们在同一个学校上学,但他跟阿飞的关系,远不足以支撑他们同行这么久,与阿飞在路上独处的时间让他紧张。
阿飞没理会他,像个忠诚的近卫兵一样牢牢跟紧卢斐,卢斐快步走,他也快步走,卢斐故意放慢脚步走在后面,他也慢吞吞地跟着卢斐。阿飞认死理,卢斐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接受他的护送。
两个人的距离近了,阿飞身上的味道轻盈地飘进卢斐的鼻子里。
不知道他从哪个二手市场淘来这套衣服,虽然看起来还算干净,却有股挥之不去的霉味。但这盖不住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卢斐对气味敏感,大部分人身上多少有股粘滞的皮肉汗气,闻起来不大舒服,但阿飞身上没有,他的味道是香的,卢斐使劲嗅了好几下。
卢斐的同学注意到阿飞,好奇问卢斐那是谁,卢斐支支吾吾半天,想不出个合适的名头形容他和阿飞之间的关系,也不想直说这是他父母店里请的工人,憋了半天说,这是我表哥。
“你们家的基因真好,个个都是靓仔。”同学艳羡地感慨道,卢斐满足地笑笑,说:“我表哥是好看。”
一日日这样相处下来,滴水石穿,卢斐有时主动搭话,阿飞也会回应几句,不再像之前那样铁板一块。
他们之间没有一个确切的破冰日期,不知不觉间缠着两个人的丝线越来越密,卢斐知道阿飞在为补足学习进度而苦恼,阿飞也知道卢斐有个关系很好的同桌。
可惜这样越来越接近的日子短的像从指缝里漏出来的一样。秋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出了点事。只是事情不是出在被护送的卢斐身上,而是出在了自诩为保护者的阿飞身上。
天气开始冷了,卢斐双手揣在外套里,在门口等了阿飞很久。他今天带了零花钱,等下阿飞来了,可以请他吃热乎乎的串串香,希望阿飞不要拒绝。
不过卢斐真正想给阿飞的东西,在外套的口袋里,被他紧紧攥着。两张薄薄的小纸片,上面写着电影院的名字,是学校发的电影票。
阿飞来了这么久,卢斐都还没和他出去玩过一次,小城市能去的地方不多,卢斐眼里电影院是最有趣的,看完电影,他们还能去旁边公园里坐一次鸭子船。游乐场里那么多项目,卢斐只喜欢鸭子船,鸭子船伴着水花开到湖中心时,大大小小的烦心事就都被留在岸上,似乎跟他不再有关系。
最小的鸭子船是两个座,他和阿飞可以一人一边踩踏板,卢斐自己不太会控制方向,那就交给阿飞,阿飞很厉害也很聪明,什么事情都学得很快。
但是卢斐从幻想中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一半,阿飞还是没有出现。
大部分时间里阿飞都很守时,偶尔有几次因为找老师问问才会晚到。但再晚也从没晚到这个程度。
阿飞绝对不会忘记放学等他一起走,这么久不来,卢斐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进出学校的人越来越少,校门口的小吃摊一连串的小吃摊撤的差不多了,秋风卷着地上被人随手丢下的包装纸乱飞。卢斐捏了捏手心里的电影票,转身朝阿飞的班级飞奔过去。学校不组织晚自习,学生放学就回家,阿飞的教室里空无一人,生了锈的铁门上挂着一把沉甸甸的大锁。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应该先打电话问问爸妈的,说不定阿飞是有事先回去了。学校里有公共电话,不过离这里比较远,在家属区,平时很少有学生去。
家属区在学校的东北角,几颗枝繁叶茂的老黄皮树后立着一排灰色楼房,楼房外又围着凌乱的自建小平房。虽然房子多,但实际住在这里的人不多,冷冷清清的。
卢斐环视一圈,在一棵黄皮树下看到了电话亭。朝着电话亭方向跑时,他忽然听到旁边好像有人在吵架,凶巴巴地对吼。
卢斐压着脚步声,小心翼翼朝有声音的地方走,很快就看见一群流里流气的初中生聚在一间废屋的院子里,似乎在打架,有人忽然砸碎一只玻璃酒瓶,卢斐吓了一跳。
他鼓起勇气,走到离院子最近的灌木丛后面蹲下,好在没人发现他。他仔细去看院子里的情况,看到了让他最害怕的画面。
阿飞被围在人群正中间,双手被人死死按死在身后,人群大概有七八个人,有男有女。
他早上出门穿的白T恤也沾上了黑泥,和不知道哪来的血。
即便如此狼狈,阿飞竟然还是站得笔直,浑身的线条硬朗到几乎是挑衅的程度了。
“啪。”站在阿飞面前的人应该是高中生,比他高了半个头,又肥又壮,五官被脸上的肥肉挤得变形,嘴里叼着烟,冷不丁打了阿飞一个巴掌。
“服不服?我就问你服不服?”
阿飞迅速摆正被打歪的头,仰得高高的,下颚线尖利地像刀片,眼里闪过一丝不屑,朝胖子脸上吐了一口血水。
几乎是同时,阿飞瘦削的身体就淹没在周围人的拳打脚踢里,但这些殴打对他来说好像不存在一样,他只是踉跄几下,马上又站直,一点服软的迹象都没有。
“不要!”卢斐看到这一幕,控制不住地大喊出声,所有人都被他吸引了注意力,朝灌木丛这里看过来。灌木丛稀疏,很快有人发现了卢斐,向胖子报告道:“东哥,那后面有人。”
刚刚有几拳是落在阿飞的头上的,他被打的神志昏沉,迷迷糊糊中竟然听见了卢斐的声音,连忙费力地扭头,一下子就认出灌木丛后那个孤零零的身影是卢斐。
阿飞皱皱眉,被围殴被霸凌他能忍,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他早就习惯了。可这副模样落在卢斐眼里,他体内涌起一股强烈的羞耻感,顺着血管烧灼着他的全身。
他张张口,想叫卢斐快跑,可是因为刚刚强咽下太多的怒气,他的嗓子竟然哑了,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要多管闲事?这下同情自己的理由,又多了一条,是吧?对卢斐,阿飞不感激,也不愧疚,只有源源不断的羞愤,这段时间里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好感,瞬间燃烧殆尽。
“哪来的傻嗨?”胖子一边说,一边朝卢斐走去。
面对这么多流氓一样、年龄也比他大的中学生,卢斐竟然没有吓跑,从灌木丛后站了起来,颤着声说:“你们,你们放开他,不然我就去,去找老师过来!”
听他说完这句话,几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一个瘦骨嶙峋,戴着一对大大的圆耳环的小太妹走上前,揉了揉他的头发:“小弟弟还挺可爱的。”
下一秒,小太妹就在卢斐脸上抽了一巴掌,鲜红的五指印立马浮现在他白净的脸上。
卢斐被打得发懵,捂着发热的脸一动不动。疼痛对他来说是太过陌生的感受,上一次这么疼,还是被阿飞烫伤的时候。
周围的人爆发出一阵喝彩,“云姐好犀利!”
“云姐牛逼!”
“云姐够劲啊!”
小太妹听到这些话,更加亢奋,得意洋洋地看着卢斐,眼里涌出被众人鼓吹而生出的恶意,说:“小弟弟,还敢不敢去告状?”
卢斐紧张地看着她,思索着对抗着的方法。打起来的话,被叫做云姐的太妹他不是很怕,但要是打起来的话,旁边的人肯定会帮忙,自己没什么胜算。
其实卢斐自己根本没打过架,这些想象都建立在他看的武打片上。
忽然,远处丢来一块石头,正中云姐的后脑勺,云姐尖叫一声,捂着后脑勺蹲下,晕眩地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
阿飞不知道什么时候,趁众人注意力转移到卢斐身上时,迅速解决了制住他的那两个人,捡了块石头丢过来。
卢斐来不及夸他厉害,而是直扑向胖子,张口死死咬住他满是肥肉的小臂。嗅到胖子身上咸腥汗味的一刻,他几乎快要吐了出来。
咬住胖子前一秒钟,他转头冲阿飞喊出了原本应该是阿飞对他说的“快走”,也是许多年后重生归来的卢斐,用丹尼斯的身体对冯轸喊出的那一句“快走”。
明明冯轸才是年龄大,做哥哥的那个,怎么好像总是被卢斐保护?
卢斐被打的眼前发黑,他从不知道原来人的身体还可以这么痛。失去意识前,他眼角的余光扫到阿飞的背影,他跑得很快很快,快到一瞬间就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他始终没有回头看过一次自己。
第12章 PTSD
“你在发什么呆?”电影放映厅里,冯轸碰了碰卢斐的肩膀,问道。
卢斐回过神来,下意识从口袋摸出烟盒,又想起来电影院不能抽烟,悻悻地放回去。
他其实不太想看自己演的电影,一方面是因为他始终没有克服看见自己的脸被投放在大银幕上的羞耻感,另一方面,当属于卢斐的声音被影厅的环绕声音响播放出来,属于卢斐的脸上每个细节都在银幕上清晰可辨时,自己曾经的身体已经彻底消亡的事情死死包围住他,束缚住他,他逃无可逃。
阿飞跑得足够快,卢斐刚被那群霸凌阿飞的人打晕过去时,阿飞就带着老师和保安赶到了现场。卢斐马上被送到了医院,好在身体没出什么问题,除了皮肉伤外,只有轻微的脑震荡。
卢斐醒来时已经时是半夜了,一睁眼就看见妈妈红肿着眼,坐在窗边,愣愣地看着自己。
“你终于醒了。”郑莲香带着哭腔抱住卢斐,卢国强刚从厕所回来,也赶紧凑过来,皱着眉头关切地问:“你感觉怎么样?还疼吗?想不想吐?”
卢斐无力地摇摇头,开口问道:“阿飞……阿飞哥哥怎么样了?”
红肿的脸一说话就被牵扯得剧痛无比,他呻吟了一声,看见一向脸上挂着笑的卢国强也一脸忧愁,眼角发红,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卢国强戒烟很久了,今天竟然犯了戒。
“阿飞没事的,他出去给我们买夜宵,马上就回来。”
卢斐松了一口气,能走着去买夜宵,阿飞的身体应该不会有大碍,精力不支,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卢斐不知道,阿飞其实已经回来了,拎着炒粉站在病房门口,听完他们说完,确定卢斐又睡着后才开门硬着头皮进来。
“回来了。”卢斐爸爸冲他打了个招呼,从他手中接过装了夜宵的袋子。炒粉的镬气在病房里弥漫开,虽然是双人病房,不过晚上只有他们一家在。
“怎么只买了两份?”卢斐爸爸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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