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敏贞继续坚持道:“你早就预料到,我会怀疑这杯酒了吧?”
卢斐不再和她纠缠这件事,而是直入主题问她:“你为什么要查我的案子?据我在报道中看到的,你不是当年案子的负责人。”
陈敏贞摇晃着杯子里的冰球,恍然大悟道:“噢,卢斐和我的事情,冯轸倒是有可能知道,是冯轸让你来骗我的?难怪你这么爽快答应我见面,原来有鬼。”
“陈敏贞,我过去没看出来,你还是一位这么坚定的无神论者。”卢斐叹口气,他不想再回忆死前的经历,可这下不得不复述一遍给陈敏贞听了。
“整个香港,应该没几个人,知道我死那天发生了什么吧?我还能告诉你,我的尸体现在在哪里。”
“你说的这些,冯轸都可能知道,凶手当然知道被害人的经历。”
“你也觉得冯轸可能是凶手?我也觉得。”卢斐苦笑一声:“所以,我不敢相信他。”
“你露出破绽了,如果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是卢斐借尸还魂,怎么可能不知道是谁杀了你?”
“既然是你约我来的,应该有耐心听我说完,我死前的经历吧?”卢斐坐直身体:“不管你信不信我就是卢斐,听这些对你来说总不会吃亏。”
陈敏贞眨眨眼,没开口拒绝,算是默许了。
卢斐捏紧了手中的酒杯,吧台后的小电视里还在播放自己过去演的电影,自己的声音混在酒吧缓慢沉重的音乐里,像幽魂一样冷飕飕地飘荡过来,寒意与惧意让卢斐逐渐恍惚起来,生与死的边界融化在酒吧陈旧的木板地面上,他第一次有勇气重返那段记忆。
冯轸的电话,求和,期待,十号风球,无边无际的暴雨,海边的渔民小屋,透过镜子反光看到的凶手额角的蝎子纹身,脑后的重击,被束缚的身体,机器轰鸣声,水泥浆泄入桶中,淹没、淹没再淹没,他的过去被水泥淹没,也不会再有未来了。
而讲述这一切,只用半个钟就够了。
陈敏贞全程都在安静地听,一次也没有发问。丹尼斯讲出自己与卢斐之间的回忆时,她还坚定地认为那只是一场精心构建的骗局。
可这半个钟里,丹尼斯的神态逼真到的极点,陈敏贞从警校实习开始,从警快有十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与五花八门的骗局,眼神磨练得再锐利不过,几秒之内就能洞穿真假。
她相信,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走过生死的人,一定就是丹尼斯刚刚的样子。
而丹尼斯讲完卢斐死前的经历后,似乎已经竭尽全力,颓然靠在靠背上,眼神空洞,沉默不言。
陈敏贞的手指焦躁不安地在桌面上打着节拍。约见丹尼斯之前,她从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这时候的错愕,与当时她在路过中环,抬头赫然看见卢斐的脸出现在大屏幕上,以及五年前十号风球,休假提前终止,她被一通电话召集到警署开那桩明星失踪案,昏昏欲睡的她发现当事人竟然是卢斐时,是同一种错愕。
案件草草结束,陈敏贞不是新手警员,经历过很多次类似的情况,当然清楚这其中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
但那天晚上,睡眠质量一直都很好的她第一次失眠。刚移居香港那一阵子,她的朋友很少,寂寞的时候就会给卢斐通话和写信。卢斐说过也写过,你一定会成为好警察的。
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这不是非黑即白的世界,警察也从来不只是分好坏,可深谙现实不代表就能坦然的接受所有现实,她过去所有的沉默都在卢斐草率定性为自杀的那个夜晚诘问着她,她真的打算什么都不做了吗?
可他们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哪怕后来失去了联系,陈敏贞还会经常想起卢斐。
一周之后,她向廉政公署写检举邮件,详细罗列出二十多面的卢斐自杀案疑点,不排除卢斐他杀的可能,要求重新开启侦察。
第一封邮件没有回音,她便发出下一封。三个月后,原本前途大好的陈敏贞被调出警察总署,转入西九龙警署从事户籍工作。
琐碎的文书工作没有磨灭她对这桩案子的热情,这五年间,她持续接触与当年卢斐相关的人,豪门冯家逐渐了进入她的视线,冯轲与冯轸兄弟二人成为重要的嫌疑人。
冯轸为人孤僻,陈敏贞在放映会上见到他时十分意外,而他身边带着疑似朋友的人就更不可思议了。调查冯轸好几年,陈敏贞从来没见过他身边出现任何下属和商业伙伴之外的人。
陈敏贞先向赵昱汶问了这个新面孔的信息,赵昱汶告诉她,他也只知道这个人叫丹尼斯,他们是一个深夜在红弦遇见的,当时丹尼斯对卢斐的事情很有兴趣,赵昱汶觉得合眼缘,就邀请对方来纪念会。
只是在纪念会上,赵昱汶才知道,丹尼斯和冯轸的关系不一般。
思来想去,陈敏贞决定冒险一回,直接邀请丹尼斯见面。
她以为晚上会是一个充满博弈的信息交换过程,可丹尼斯竟然直接自称,自己便是借尸还魂的卢斐。
香港一直是个汇集各路鬼神的地方,借尸还魂的传说不是没有,可当它发生在面前时,陈敏贞却不知所措起来。
她最后打量了沉默的丹尼斯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丹尼斯完全陌生的眉眼间,也浮现出淡淡的熟悉感,好像他真的就是十多年前,自己少女时期的朋友。
丹尼斯看她的眼神像不见底的深深潭水,不久前的眼泪与无助,都被他竭力压了下去。
他们无声地对峙了良久之后,陈敏贞终于先开了口:“你说的情况,我会去查证。”
“然后呢?”卢斐难得地穷追不舍。
“我,我不知道。”陈敏贞心里慌乱,嘴上随便拿些话来敷衍。
“你还是不相信我,是吗?”
“过几天我会再联系你。”陈敏贞不愿意给出任何承诺,仓促地起身,去酒保那里结清账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背影在雨幕中很快就模糊不清。
她忘了带伞,似乎也不敢再回来取,卢斐盯着桌边立着的一支黑色长柄伞发呆,他这时候才后知后觉,自己刚刚做了一件多么疯狂的事情。
哪怕陈敏贞曾经是他最好的朋友,可十几年间他们从少年长为成人,各自前路不同,卢斐愧对过去的自己,而谁能保证陈敏贞还像过去一样正直坦荡?
他在陈敏贞面前盲目地暴露身份,现在冷静下来看,是再愚蠢不过的举动。不知道陈敏贞是怎么涉入自己的事情中的,如果她为冯家任何一个人做事,自己捡来的第二条命估计也保不住了。
卢斐长叹一口气,脑中充斥懊恼与沮丧。做事应该凭理智,而不是凭感觉,在片场曾佑之曾经这样骂过他。
可卢斐无数次试图做一个冯轸那样清清楚楚的人,可遇到事情时还是被一团迷乱的情绪操纵,只能在事后追悔。
为什么冯轸可以做到权衡利弊后,那么多次轻而易举地把自己丢开,而自己永远是他言语的囚徒?无论吃了多少次教训,受了多少次伤,他还会在冯轸需要他时,不顾一切地忽略过去冯轸对他做过的恶?
第18章 送命路
红弦营业到凌晨三点,午夜时分,卢斐拎着陈敏贞忘带的伞,从红弦里走了出来,失魂落魄地在暴雨中徒步,连撑伞都不记得。
不知不觉间,他误入一条不该有行人的马路。这里白天是通往港口的必经之路,晚上车流稀疏,便化身飞车党的聚集地。这里事故多发,对行人来说也很危险,久而久之,便成了夜行人与车的禁区。
卢斐身边兴奋的尖叫声喝彩声此起彼伏,车头高速破开雨幕的兴奋感令飞车党忽略了生命危险,所有人都在加大马力竞速。
而卢斐对着一切都置若罔闻,脑中昏昏沉沉,一团乱麻,机械地向前走,完全没有注意到,一辆重型摩托在弯道漂移时失去控制,直直冲卢斐的方向撞来。
卢斐不躲不闪地继续走,眼看就要被摩托车撞上,然而在摩托车距他还有四五米的距离时,一辆黑色大G忽然灵活地从马路上变道转向,在卢斐身边漂亮地急刹,车尾替卢斐当下原本的冲击。
卢斐被耳边的巨响惊醒,意识回到现实,才发现自己身边发生的车祸。重型摩托将大G的车尾撞到严重变形,后备箱盖高高翘起,不知道哪里冒出的浓烟袅袅升入空中。
雨水砸在大G车扭曲的车身上,劈里啪啦响个不停。
摩托车手从座位上飞出,躺在七八米远的地上一动不动。大G车前半部分完好无损,司机开门下来,正是冯轸。
“你怎么在这里?”冯轸没有径直去看远处的伤者,而是走到卢斐面前,皱着眉头问他。
卢斐淋了一夜的雨,唇齿冻得僵硬,他费力地挪动它们,反问冯轸:“你怎么在这里?”
“我开车路过这里,就看到这辆摩托向你冲过来,你为什么不躲?”
“我为什么不躲?”卢斐呆滞着复述着他的话,隔了一会儿才恍恍惚惚地回答道:“我刚刚在想事情,对,我在想案子。”
他看到被撞坏的车尾,又转头看见远处地上躺着的生死不明的人,往后退了两步,忽然转身就跑,飞快地跑入附近的小巷里。
冯轸没有阻止他,看着他越来越小的背影陷入沉思。他时常觉得面前的人很割裂,时而是副油嘴滑舌的侦探样子,可在很多瞬间,他却完全是另一幅模样,那种给他致命的熟悉感的模样,在雨夜震慑心扉。
冯轸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一瞬间决定踩下油门,猛打方向盘冲过来保护丹尼斯,他不是有善心到不顾自己生命安全的人,相反,他十分惜命。
任谁有过他这样艰难上爬的经历,都会珍惜来之不易的当下。
冯铎铮醒来后,冯轸原本以为已经紧握在手中的冯家主权岌岌可危,冯轲和他姐姐冯烨姝正在不停地给冯轸找麻烦。连轴转的工作之后,他按照之前的习惯,去红弦喝一杯酒休息。
喝完酒后,微醺的他会从红弦出发,开车前往港口,卢斐最后出现过的那个港口。
这个路线,是警署告诉冯轸的,卢斐失踪或身亡前,最后走过的一条路。五年前的卢斐,就是在红弦接了一通电话,顶着十号风球驱车前往港口的。
从那以后,冯轸一遍又一遍重走当年卢斐走过的这条路线。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是追忆,后悔,还是妄图在无数次的重复中找到一点点掉落的线索,甚至是期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卢斐,有一天会再这条道路上重新出现。
他从不凭感觉做事,这是唯一一件。并且走过这条路后,他才能真正的放松下来。所有的娱乐消遣都不能让冯轸松弛分毫,唯独这件事可以。
不过冯轸今晚忘记红弦关门的时间,到的时候红弦的卷帘门紧闭,他烦躁地向前行驶,却在路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丹尼斯怎么会在午夜走这条臭名昭著的送命路?
冯轸皱起眉头,立即想到了几天前酒醉后和丹尼斯之间发生的事情。哪怕丹尼斯说不需要任何补偿,冯轸还是往他的卡里打了一笔钱。
冯轸对人习惯用商务往来那一套,不该欠的账必须立马结清,以免多生枝节。转了钱,他就能心安理得地忘记那天晚上的事情。
但丹尼斯看起来不太正常,外面下着暴雨,他手里明明有一把伞,却不撑开挡雨,浑身上下被淋得湿透。
冯轸忍不住降下车速,多看了丹尼斯几眼,就在这时,他看到那辆失去控制的摩托车正在朝卢斐的方向飞去,可卢斐完全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靠近,连头也不转一下,像是主动要撞上摩托车一样。
他手上的动作比脑子快,一声巨响伴随着车身剧烈的震动,冯轸推开面前的安全气囊,长呼了一口气,抽纸巾擦掉额头上的冷汗。
车门没有变形,冯轸开门下车,围绕着车身粗略看了一眼,车子问题不大,拨完拖车电话和急救电话后,他才发现卢斐的异样。卢斐的眼神空洞,没有聚焦,和他说话,他也只会单调地重复冯轸的话。
接着,他毫无预兆地转身,仓皇地逃离了这里。
正常人遇到车祸的反应,一定不是先逃跑,更何况自己还救了他一命,他至少该道谢,可丹尼斯似乎完全失去了理智。
丹尼斯可能是喝多了,但冯轸认识另一个这么害怕车祸的人。
毕竟如果没有那场车祸,卢斐的人生会完全不一样。
卢斐向前跑了不知道有多久,跑到精疲力竭才停下。虽然是漫无目标地乱跑,竟然也回到了他住的土瓜湾附近。
路灯坏了,自助售货机是附近唯一的光源,卢斐像趋光的动物一样基于本能地靠近售货机,买了一包烟,背靠着售货机点了一根,熟悉的苦涩味让他神经松弛下来。
卢斐听见不太规律的心脏跳动声从胸腔里传出,刚刚发生在眼前的那起小型车祸浮现在眼前,更久远的回忆向他伸出冰冷的触手,血肉模糊的妈妈似乎正躺在自己面前,肇事的跑车却扬长而去,卢斐只能看到地平线尽头的荧光绿车尾。
车祸发生在卢斐初中毕业的夏天,夏天来临前卢斐的生活和他家面档的汤底一样清淡。
确认自己的性取向以后,卢斐就更加难以面对阿飞,他们之间仅有的交集,就是共同照顾那只叫茉莉的黑猫,除了店里的事情外,也几乎不说话。
他见过阿飞的女朋友,阿飞是正常人,不是自己这样对女生没有感觉的怪胎。他不敢和阿飞有太多的接触,害怕被阿飞识破他这一面,害他更加厌恶自己。
阿飞大概察觉出了卢斐态度的变化,有一回在放学路上叫住了卢斐,卢斐回过头问他:“有什么事?”
阿飞好像想认真说些什么,卢斐口气中的疏离却让他打了个寒战。他原本就不善言辞,想说的话卡在嘴边,支支吾吾起来。
“你那天是不是看见我和……我和……”
“你和你的女朋友?”卢斐带着仅存的一丁点期待,反问道。
阿飞点点头:“我和她是同学……”
他点的那几下头,都像重锤一样砸在卢斐的心上。卢斐不敢面对阿飞接下来要说的话,阿飞恋爱这个消息经他亲口证实以后,就确凿无疑了,卢斐的侥幸心理被碾得粉碎。
他一直不敢向阿飞问起这件事,就是因为他不想面对幻想破灭的感觉。对,幻想,他找来一些讲同性恋的电影看,听着那些男人对男人许下的海誓山盟,摸着自己的手背,幻想那是自己与阿飞紧握的手。
“我今天作业很多,有事以后再说吧。”卢斐打断阿飞的解释。他不敢再在阿飞面前多待一分钟,生怕他那些僭越的想象会从脑中逸出,在阿飞面前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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