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斐不停放着手上的电光花,地上冒出一小堆燃烧过的残骸,没有人会出现,连杨乐津也在今天回了中部城市的老家。他想到那个童话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
他也有太多太多,似乎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再见到卢国强,是在卢斐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地方。
A哥和工厂那边都在放春节假期,卢斐没什么事可做,每天医院和家里两点一线,有天晚上把积蓄清点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这半年的辛苦,只够维持日常开支,放在医院里,几天就烧完了。
他不敢深想卢国强靠什么方法赚到这么多钱,被年节气氛掩盖的生存危机重现。没犹豫太久,他换了衣服出门。
不久之前,卢斐打了江胖子给他的那个电话,对方很谨慎,给了他一个地址,正好就在深圳。
卢斐原本还犹疑不定,看到这个地址离自己这么近后,有一瞬间觉得好像是命运的安排。变卖自己有很多种方式,既然接受不了第一种,卢斐愿意躺上手术台,让医生剖开自己的胸腹,取出他身体里的一部分来换钱。
如果自己还欠着这个世界什么东西的话,这样子够不够了?卢斐走在路上,幻想着这样的场景,竟然有种发泄的快感。
目的地是一间饭店,开在临街的铺面里,白天也亮着惨白的灯。卢斐撩开油渍渍的门帘,刚跨进半个身体,围在茶桌边打牌的中年男女集体抬头看向卢斐。
“我、我要点肝腰合炒。”卢斐不大流利地说。
“我们不做这个。”有个男声应答道。
“我自己带了,能不能请你们加工一下?”卢斐捏紧揣在口袋里的烟盒,觉得浑身难受。
打牌的几个人相互对视一眼,一个体态壮硕的女人起身,走到柜台后一扇铁门边,说:“进来说。”
地板上的旧油渍粘鞋底,铁门后的房间没有窗户,也没开灯,暗的看不清对面人的脸。卢斐刚一进去,那个女人就不客气地在他全身上下摸索了几遍,把他口袋里的杂物都掏出来放到外面,接着又拿了个电子仪器在身上扫来扫去。
检测的时候,卢斐碰到她的手臂,她的手臂硬邦邦的,全是肌肉。
和这个女人独处时,卢斐有种说不出的恐慌。这种恐慌不全是因为对方是器官贩子,他清楚这和被讨债的人骚扰时那种害怕不一样,面对这个女人时,他觉得脚下发虚,仿佛踩的不是坚实的地板,而是一团浓稠的黑雾,里面混沌一片,又彻底虚无。
确认无误后,女人坐了下来,说:“叫我甜姐就好。谁介绍你过来的?”
“江、江胖子。”卢斐想让自己显得有底气一些,说话却控制不住地卡顿。
“几岁啊?看你年纪不大,这么缺钱?”
“十六,家里有事急用钱。”卢斐指甲狠掐手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等下没事吧?去做个体检。”她伸手戳了戳卢斐,口气不容抗拒。
黑暗里,卢斐嗅到她身上有股特殊的味道,说不上是香还是臭,难以形容。
卢斐低声“嗯”了一声,甜姐就推开铁门,对着外面大喊道:“来两个人跟我去送货!”
麻将桌旁两个男人起身,拉开抽屉从里面拿了一包装在黑色塑料袋里的东西,走到铁门里,冷不丁扣住卢斐的肩膀,扯着卢斐的手臂,把他的手在背后铐住。
“你们干什么?”卢斐下意识地挣扎,想要摆脱身后的束缚。
“别害怕,小弟弟,我们这行不见光,有些东西不能让你看见,不过你放心,你卖什么,我们就收什么,钱货交易,不会对你动其他的心思的。”甜姐一边说着,一边给他戴上一只黑布头套。
头套遮光效果很好,卢斐好不容易适应了小房间内昏暗的光线,能看见一点人和物的轮廓后,就再次堕入彻底的黑暗。
有人从背后推着他,从一个更窄更小的门里通过,卢斐的头和门框擦过,差点撞上去。失去了视觉以后,其他的感官也都失去往日的平衡,走路磕磕绊绊,听觉和嗅觉变得异常敏锐。他被送到像是货车的车厢里,甜姐按着他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自己也在他旁边坐下。
“啪嗒”一声,是甜姐按下打火机,点了个烟。嗅到烟味后,卢斐疯狂跳动的心脏稍微冷静了一下,但烟味盖不住甜姐身上的怪味,那股味道就像一双手一样,透过香烟的烟雾,往卢斐身上狠狠地抓挠。
“要走多久?”卢斐大着胆子发问。
“小弟弟,我是看你比较乖,没堵你的嘴,你不要让我失望。”甜姐不紧不慢地说。
她的声音也让卢斐头皮发麻,跟甜姐独处,把人身安危交给她,让卢斐萌生了强烈的退意。现在提出后悔,应该还来得及。
可他刚刚打算开口,脑海里又浮现医院缴费处打印机连续不断吐出来的账单,和护士小姐给他的那一抹曙光。妈妈有可能快要醒来了,再撑一下,不要放弃。
车厢里的时间流速似乎比外面慢,卢斐觉得货车似乎往前开了一天一夜才停下。被扶着下车,站在地面上时,卢斐闻到一股专属于地下室的潮气,接着是拉开卷帘门的声音。他继续被推着往前走,熟悉的消毒水味扑鼻而来。
甜姐摘下卢斐的头套和面具,这里灯火通明,乍然见光,卢斐的双眼一阵刺痛,手腕也麻木的仿佛不再属于自己。
等眼前的视域恢复正常,卢斐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走廊两侧全是房间,这里大概是间私人诊所,开在地下室里,想必做的不是普通病人的生意。
路过一扇虚掩着的门时,卢斐听见里面露出来的谈话声。
“手术在下个月,留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把签证和其他文书办好,你在这里签字,签字后定金就会打到你的卡上。”
“要按手印吗?”
这个询问对方是否要按手印的声音让卢斐很熟悉,他一边走,一边回想在哪里听见过这个声音,走出十几步后,他终于想起了答案,惊得脚步紊乱,一下子摔在地上。
带他的人伸手去扶他,卢斐挣开对方的手,靠着墙勉强起身,惶急地想要回到刚刚听见那段对话的地方,可心急之下完全辨不清方向,在原地无助地转了一圈,往前走了几步又不自信地回头。
“你想干什么?”甜姐按住卢斐的肩,声音低沉。
“我,我想找人。”卢斐编不出谎,坦诚道。
刚刚那个房间里的人是卢国强。
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卢斐对卢国强的声音太熟悉,反而没能在第一时间辨认出来。
卢国强不知道从哪个渠道,也联系上了这些器官贩子,而且听刚刚那段对话,卢国强比自己来得要更早,似乎已经通过了体检的阶段。
“我再警告你一次,不要捣乱,我不会因为你是小孩子对你宽容太多的。”甜姐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着威胁。
“我没有骗你,我听见我爸爸的声音了,你让我去找他,我有事要跟他说。”
卢斐一边说,一边身上迸发出莫名的力气,挣脱甜姐手下的束缚,往前跑了几步。很快他就听到他身后不远处传来电流声,一股针扎般的痛意从后腰处袭来,酥麻感瞬间席卷全身,卢斐彻底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先是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接着整个人都摔在地上,头重重磕在诊所光滑的瓷砖上,那股尖锐的酥麻感似乎还在身体里游走,经久不退。
周围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甜姐带着她身上的气味靠近,托着卢斐的腋下,将卢斐朝着一个方向拽,卢斐的心沉到了底,不知道甜姐会怎样惩罚自己,更牵挂不远处的卢国强。
“站住,放开他!”卢国强的声音像刻意安排的剧情节点一样及时响起。
第33章 喜相逢
卢斐的眼睛聚焦困难,盯着眼前的人看了好一会儿,才把这一把模糊的五官组合成卢国强。
“阿爸……你为什么在这里?”他虚弱地问。
“这应该我来问你。”卢国强皱着眉头,眼神闪过短暂的怒意,又迅速被平常那种麻木覆盖。他抱着卢斐,对面前的甜姐说:“我已经签了合同,你们放我儿子走。”
甜姐耸耸肩:“是他自愿来的,你说的好像是我们在胁迫你儿子做事。”
“是我家细仔不懂事,做事不过脑子。”卢国强的身体下意识护在卢斐面前,替他辩解道。
这种紧张的时刻,卢斐却出神了。他已经很久没有靠爸爸这么近了,直到现在他才发现,他已经长得比卢国强要高一些了。童年里形成的卢国强高大的固有印象在这一瞬间崩塌下来。
卢斐看过那么多故事,清楚知道长辈一直在走向衰老的道理,可切身处在这种情感中,又是另一种感受。
甜姐牙尖嘴利,今天麻将输了钱,心情也糟糕,不管卢国强如何说软话,她的口风还是越来越紧,似乎今天不做成卢斐这单生意不罢休。
卢斐盯着卢国强勉强挺直的后颈看了好一会儿,拨开卢国强护着自己的手,往前走了两步。
“我跟你做的交易,我会做到底。但我阿爸年纪很大了,身体不是很好,你们跟他做交易不划算,要收器官,收我的就行。”卢斐竭力作出一副不卑不亢的谈判姿态,但他嘴角的抽搐逃不过甜姐的眼。
甜姐嗤笑一声:“你拿什么东西和我谈?你们的家事和我无关,我今天只是想做成你这单生意。来之前我应该告诉过你很多次,不能后悔了。如果人人都像你一样,临到这一步又后悔,我这买卖不是成了乡下收猪肉的?”
卢国强对卢斐摇摇头:“这是我们大人的事情,你交给阿爸就好。”
还不容卢斐回答,卢国强在甜姐面前“扑通”跪下,往地上用力磕了个头。他用了全部的力气来磕这个头,响声巨大,震的卢斐心慌。
他不顾卢斐在身后拉他的手,着魔了一样对着甜姐连连磕头,医院地上的米白瓷砖被他磕的嗡嗡响,很快就蒙上一层薄薄的血迹。
“阿爸,你快点起来,你别这样……”卢斐无力地劝说着。
卢国强抬起鲜血淋漓的额头,在周围的纷纷议论声中对甜姐说:“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们父子,我老婆出了车祸,一直住院,肇事司机找不到,我们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求你不要再为难我们了,放我儿子回家,求求你了。”
卢国强这一套说辞流利,跪地恳求之前也没有丝毫迟疑,不知道过去几个月里,他这样求人过多少次,才能从原来那个知足常乐的面档小老板,成了当下这个一丝尊严也不给自己留的样子。
甜姐冷眼看着卢国强,等卢国强不再说出什么新台词,不断喃喃着“求求你了”时,才嗤笑一声,说:“说完了?”
她伸手挨个指过围观的人,继续嘲讽道:“要比谁更惨的话,你比不过这里其他人的。”
卢国强表情空洞,似乎根本没理解甜姐的话,口中还在机械化地不断重复刚刚的话。
甜姐说的没错,沦落到来这里卖器官的人,只会一个比一个更苦,周围人看他们父子的眼神,也不带任何同情。冷漠又充斥着鄙夷的氛围像高压强气体一样积压着卢斐的身体,他看着这一切,呼吸困难。
这半年里上天完全不讲道理,不断地把他抛进他无法理解也无法解脱的地方,可这些经历也不能让他的内心变得更加粗粝,每一次经历这种事情,痛苦和耻辱还是一样的尖锐、鲜明。
卢斐盯着甜姐的眼睛,与她对视:“你想办法解除我爸爸的合同,我什么条件都可以接受。”
他顿了顿,吸了一口气接着说:“只要不要我的命,我什么都能接受。”
话说出口,卢斐才发觉自己原来还有这么强烈的求生欲。他忐忑地看着甜姐,身材消瘦,看上去没有丝毫抵抗的力量,像个螳臂挡车的笑话。
但甜姐看着面前瘦削又阴柔的少年,察觉到这种无助不过是表象,卢斐的状态和来这里的很多人,包括他自己的父亲,都很不一样。这里大部分人都是一团死气沉沉的灰烬,他们这行人就是从这些活死人身上挖走最后一点价值。
而卢斐的灰烬,只是火苗上覆盖着的一点浮灰,看上去暗淡无光,底下的火星却源源不绝。这些火星的存在,卢斐或许自己都意识不到。
甜姐伸手带着微压按在卢斐胸口上,从心脏出发,在他的躯干上游走。
“你身上还有什么有用?心,肝,肾,肺,都舍得卖掉吗?”
“只要留一条命给我就够了。”卢斐后仰,想躲开甜姐的手。
甜姐的手停在卢斐白净修长的脖颈上,薄薄的皮肤之下血管和气管生机勃勃地颤动。继续往上走,她扳住了卢斐的下巴。
“你也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是不是?”
卢斐盯着她手指上藤蔓一样缠绕的文身,那种奇异的恐惧感又出现了,比起一开始还多了一层茫然感,仿佛在一个无人也没有边界的荒原上漫游。
如果死亡有感觉的话,或许就是这样的,卢斐心里浮现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他听懂甜姐话里的暗示,江胖子也说过,把人当东西卖的话,其实也只有皮肉和内脏可卖。
这一次大概真的要跨出那一步了。
卢斐即将点头同意的时候,聒噪的电话铃声猝不及防地响起。是卢国强的手机,卢斐知道他的铃声。
跪在地上喃喃自语,看上去意识有些模糊的卢国强像被铃声唤醒一样,身体陡然一颤,哆哆嗦嗦地把手伸进衣领里,一顿摸索之后拿出了正在响铃的手机。
这里是不允许带通讯工具进入的,卢国强大概是把手机藏在哪个隐蔽的口袋里,逃过了门卫的搜查。
卢国强接起了电话。刚把电话放在耳边不到半分钟,卢国强便神色剧变,原先僵硬的面具碎裂,对着卢斐咧开嘴,哪怕仍然身处险境,还满脸喜色。
“阿莲,阿莲醒了!”
还没等卢斐反应过来,卢国强身上迸出巨大的力量,武打片一样动作利索地抽出旁边保安腰间的电棍,按亮开关举在胸前开道,电棍发出低哑的“滋滋”声。
“让我过去,快点,我要去看我老婆!”卢国强拉上卢斐,对面前挡住他去路保安喊道。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变得尖细。
卢斐瞥见有个混在人群中的保安举着电棍要从卢国强身后偷袭,连忙伸出脚绊住他,保安摔在围观的人群中,趁着人群把他们父子和甜姐隔开时,卢斐和卢国强拼命的往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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