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钟时,我向带教老师道了别,从办公室出来,走廊的白色灯光晃到我的眼睛,我步子踉跄了一下。捏着那张纸,我跌跌撞撞走出了急诊楼。一走到楼外,阳光直直灌进我的瞳孔。不过冬日的阳光温柔得夸张,我的双眼完全没有被阳光灼痛。我于是抬起头看太阳。橙红色的夕阳拖出光晕,灰尘在其中悬浮舞蹈。天空自夕阳处开始,被染上暖洋洋的橙色。
我打开手机,确认短信信箱。三点四十的时候的确有一条未读消息,来自“乔sir”。
“我在省厅,你还是五点下班吗,我去找你,”
“我去找您吧”
四点半,乔雪在省厅门口看到我的时候,愣了一下。他大概没有看短信。
“公安很喜欢把正在休假的人拉回去干活吗?”
“不是,我的休假要结束了,我去处理点材料。”
乔雪说他的故事马上就要说完了,没必要去饭店讲,于是我们决定边走边聊。
我虽然很有能力,但这么大的省厅还不至于离了我就转不动,这个系统必须要维持极强的鲁棒性,保证能离了谁都能运转,具体到我们刑事这边,就是要保证不管死了多少天才,都能侦破案件。乔雪用了很奇怪的词,比划着描述他所供职的公安系统的模样。
“总之,您说您在第六天开始怀疑自己,并且锁定了目标地点。”
“对。那个地方稍微有些远,我怀疑我们是坐出租车去的。不过,走过去也不是不可能,也就几个小时的事。为了不挪动车子的位置,我决定打车过去。”
“所以,第六天的时候,事件解决了。”我试着问他。
乔雪沉默地低下头。他的姿态有点像垂死的山茶花,尽管仍然凭着一口气吊在枝上,花瓣却已然枯萎。
然后,他缓慢地摇头。左,右,左,右,1001,1002,1003,1004。
“没有。第七天,事情直到第七天才解决。”
“啊,第七天吗?”
“是的,我晕过去了,不知道原因,可能是因为连着太多天没睡着,不过平时不会这样,我最多连着通宵通过四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我赶忙下楼去打出租车。那天,下了好大的雨。路上根本没几辆车。我没办法了,我拿了他的车钥匙去车位把车开走。”
下了雨……吗。
三年前的大雨天。我没印象了,目岭是个经常下雨的城市。
不知道当时是什么季节。我想起前几天在分诊台被乔雪拉住时的雨,徘徊在零度左右的天空所降下的雨滴,宛若流干血液的死尸般冰冷。不知为何,直到现在我才想起他冰冷的指关节的触感,他手指所沾染的雨水包裹铁锈的扑鼻腥气,那些气味混医用酒精的味道一同填斥我的鼻腔,我的大脑登时一片空白。我不禁想象被雨所包裹的他,像是染满血的神像。
“所以才拖到第七天吗?”
“是的。我到那里的时候,已经是第七天了。车子路过中央广场的时候正好零点,我在等红绿灯,旁边广场的钟楼响了十二声,红绿灯跟着走倒计时,我的雨刷在往下刮水,整块玻璃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我的眼前也发着晕,连路灯和红绿灯的计时都看不清,我耳朵也发聋,像塞了棉花,就只能听见那个钟,真响啊,穿过雨幕打过来,沉闷闷的,雨里什么声音都发闷,但是钟楼的声音跟打雷似的。”
看来确实下了很大的雨。“所以您是几点到的?”
“我没看时间,反正是零点过后了,应该不会过后太多,我在雨里飙车,哈哈,精神病其实不该开车上路的,容易给他人造成危险。我下了车连伞都没打就冲去单元楼。我眼镜还被风刮掉地上了,我眼睛是单边近视,眼镜掉了我就开始头晕,然后我就吐了,我边吐边跑,脸上沾着呕吐物还沾着雨,那样子绝对特别狼狈。”
乔雪捂着下半张脸,似乎在嘲笑自己。
“顶着大雨……吗。”
今天很晴朗,没有雨。乔雪干燥地站在我面前,比落叶还枯槁。
“我上了楼。我不是说过,那个房子有内外两扇门吗,结果我过去的时候发现外面那扇门的挂锁并没有锁上。门把手上全是灰,像是很久没人动过了。当时的我一定已经注意到了这些细节,但是我的大脑根本没有余裕去处理这些信息,我剩下的一点意识只够我用钥匙把门打开——”
也就是说,乔雪的朋友并不在这个房子里。
果然是这样吗……
仔细想来,在乔雪漏洞百出的叙述之中,有些线索,他像个埋伏笔的作家一样特地强调过了。乔雪的朋友,那个同样叫做“白世启”的人,鞋的型号和乔雪的相同。他身高一米九,衣服的尺码应该会比较大,但是在这一点上,身高不到一米七的乔雪也是一样的,顶多在裤子的长度上会有些差异,但是裤子单纯摆在那里的话是看不出长度的。那些衣服和鞋一开始就是乔雪的。车也是,乔雪经常开车出来,他住的那个小区,一个业主只有一个车位,他说的那辆没挪过窝的车只能是他的。房间整洁的缘故是,它从来没有被使用过,而乔雪也只是出于洁癖才会每天都打扫那个房间,使它一尘不染。至于那个从房间里消失的本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夕阳在地平线左右徘徊,此时已是厚重的血色,暗沉的血的颜色逐渐沉积起阴影,碎掉的云如同鱼鳞在夕阳周围划出深深浅浅的痕迹,给红色拖上景深,就像油画家在刻画伤口时将颜料堆出厚度,而天穹之顶已经缓缓染上漆黑的底色,沉重地压下来。
那轮夕阳将乔雪的影子拖得很长。乔雪站在那里,影子在他脚下铺展开,是浓烈的黑。他看向我,带着可以称得上是凄惨的微笑,饱满的寂寥神色几乎要溢出他纤细的身体。
“——没有任何人在房间里。你猜到了吧,他不存在,那些衣服鞋子本子什么的都是我的东西,他是我的想象,我虚构的幻影,准确点来说,是我小学的时候写的那本侦探小说的主角。”
第10章 LAST CASE埋葬暴雨的花园(完)
乔雪站在夕阳之下,伸出一只手。我透过他的指缝,看到镀上黑色边缘的血色夕晖。我恍然意识到,今天的天气真好啊,不仅没有雾,云也少,天空干净而通透,或许正是因此而显得分外辽远和孤寂。
“这就结束了。之后,我还以为我朋友失踪着,我着急啊,但我没力气了,我晕倒在地上,我的老师带着医生找到了我,把我送去医院。那一阵,我的脑子非常混乱,所以那段故事有相当多不合理的地方,我的整个‘追查’过程也有很多不严谨之处,不过我最终还是在第七天找到了答案——因为题是我自己出的。”
晚风叹息般的声音。
“所以你那天表现得那么惊讶。”
我走到他面前正对他,向他确认答案。
“嗯。不仅名字相同,我幻想的那个角色还是个医生,一米九左右,有着温柔的眼睛。我给他起这个名字,是因为那会儿我们班上有个小孩带了本《世界的启发者》。那个年纪的小孩其实没有能看懂那么晦涩的书的,我那时也只是看了个标题。”
我也没想到我会见到和我小时候所写的小说的主角的名字一样的人啊,乔雪自嘲地笑笑,脸上终于能看出来一点属于奔三的人的沧桑。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我那会儿是目岭大学附属医院的实习生,打算做医生——不过后来转到了科研岗就是了。身高一米九,体重80千克,常被人评价眼睛看起来很温柔,和本人的性格差异很大——做出这种评价的那些人都觉得我很恶趣味,一点也不温柔,天老爷,我发誓这是污蔑。
然后,我的名字是白世启。世界的世,启发的启。母亲给我起这个名字的原因是,她在怀孕期间沉迷于《世界的启发者》。我反复看过那本书的原因,无他,对自己的名字的起源有着好奇心而已。
乔雪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并不存在的朋友,并不存在的失踪者,并不存在的被害人。
……不,被害人或许是存在的吧。
乔雪大概就是这样一路走来的,竭尽全力帮助了能帮助的人,只有自己被打击得千疮百孔。
你要保护所有人,你说你要保护所有人,是吗?
“总之,谢谢你这几天陪我聊天。我下周就不会再来医院了。其实我没什么事,当时只是被吓到了而已。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容我再次向你道歉。”
“没添麻烦。我很喜欢跟您聊天。而且,这几天不用忙工作的事,从这点来看,我反而要跟您道谢。还有什么事是我帮得上忙的,您尽管说。”
我在想,虽然这个人大我五岁,但我或许可以和他成为朋友,毕竟他曾经有一个和我长得差不多,职业相近,而且还同名的“朋友”。想与他成为朋友的原因,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是因为他是个足够有趣的人吧,在某个领域能够闻名全国的大天才,能认识这种人的机会可是少得很。或许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但是在当时,就连我自己也看不透。
对了,我想起来了。他使我想起小时候在蝴蝶房里看到的那些翅膀碎掉的蛱蝶。残余的翅膀仍然漂亮地闪烁,拖残翅的蛱蝶在微风荡漾的房间里挣扎着驻留在半空,维持飞行的姿态。
我无法控制自己让自己不这样想,因为乔雪实在是一个漂亮得像蛱蝶一样的人,我总是忍不住想象他站在尸体旁边的模样,他独自一人伫立,面无表情,纤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那对玻璃珠般的眼球,瞳孔向下对着尸体——那是很般配很和谐的场景。
“之前的房东不太想租给精神病……我已经住了一个月旅馆了,找房子好麻烦啊。哈哈,从精神出问题开始,我就一直以为我在和别人合租。”
随口抱怨完之后,乔雪向我挥了挥手,大概是在道别。
缘分尽于此吗。
乔雪是法医,而我将成为医生。若是没有成为朋友,那么我们似乎也没有理由再见面了。
“不然您租我的房子吧,我家就在省厅旁边,我一个人住,空房间很多。”
刚开口,我就觉得我疯了。乔雪似乎也被我吓到,站在原地好久没有说话。我恨不得立刻转头跑掉。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
“可以吗,太感谢你了。”
——这个人似乎也不是什么正常人。我好像写了句废话,都是精神病人了,还提什么正常不正常。
不过,仅仅从这个场景来看,还是开口说这种话的我更加不正常一点。
当天晚上,我跑到楼下去接乔雪。从楼梯间俯视,他的身体显得更加弱不禁风。他带了一个很小的行李箱,那个破箱子只有两个轮子,其中一个还卡死了,导致他只能一直拎着那个箱子移动。我见到他打了个招呼就帮他拎起了箱子,然后他跟我客气了一路,不过直到进了门我都没让他把那个箱子抢回来。箱子里面装着一套洗漱用品,一双鞋和几件衣服,一台最新款的笔记本电脑——这东西连我都没有——还有一本相册和一个陈旧的本子。我站在旁边看着他收拾东西,他把东西都放好之后,走到门口,将那个本子递给我。
“这个本子其实一直都在我之前和父母一起住的那个房子里。我昨天跑回去一趟,找到它了。小说的主角用了你的名字,实在不好意思。不过,真的太巧了啊。”
封面写着六个大字“大侦探白世启”。
“既然是推理小说中的角色,还是医生的话,那他应该不是侦探而是助手吧,华生那样的。”我随口说着。
我其实没看过福尔摩斯探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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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两个人相遇的故事大概就是这样!下一章是日常!
第11章 BREAK晴天预警与梦中人(1)
昨天下了大暴雨,我免不了想起第一次遇到白世启时的场景。在这种天气的夜晚里,我们向来无法轻易入眠。我疑心我已经感冒,怕传染给他,打算去楼上的房间睡,他却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拦住。我被他抵在床头柜上,无路可退。隔音的真空玻璃之外,连绵雨声连同偶尔的惊雷声响全都蒙上一层隔膜振动着,沉闷而虚幻,只有他在我耳畔呼唤我名字的声音清晰得令我几乎要落下泪来。我放弃抵抗冲动,抬起他的脸吻过去。下暴雨时我总找借口说空气太冷,然后心安理得地像株接穗紧紧攀附于他汲取热量。这次也一样。我们二人谁都无法从暴雨中逃离。
他大概是在担心我的身体,于是我们没有做进一步的事,收拾收拾就睡下了。
半夜没有电话打进来——还算和平的一夜。第二天是周五,我六点二十醒来去做早餐,那会儿雨已经停了。
果然,虽然昨天淋了不少雨,但我没感冒。
白世启六点半从房间里出来。我见他已经醒了,把豆浆机打开。这台豆浆机的噪音大得无边无际,只要开了豆浆机,房间里其他任何声音都无法被听到。他倒是也不嫌吵,拿了文献在饭桌旁边看。见我端着两碗豆浆走出厨房,他放下文献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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