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玉摇头道:“我娘不让我说,她说你听了会难受。”
虞珵美皱着眉头笑起来,“诗而已,我有什么好难过的,你说就是。”
董玉想了想,背诵起来,“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原来是不首情诗。
虞珵美笑了下,看向董玉,“这些年让你们跟着我受苦了。”
小孩子不会说谎,董玉听他这样说,当即反驳道:“哪有!扬州可比我们在西北的家好多啦!宅子大,人也多,每天都有看不完的热闹,我喜欢都来不及!”
虞珵美点点头,牵过他的手,问道:“那我们一辈子都住在这里好不好?”
董玉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不好!我爹说了,人都是要落叶归根的,我的根不在这里,总有一天我会回到雁归,回到北方,扬州城再好也不是我的故乡。”
-
董彦赶在吃晚饭前回了家,手里拎着两壶药酒,虞珵美一眼便认出来了,是西城最好的那家药铺。
“跑那么远。”他替董彦斟酒。
董彦起身连连道谢,这么多年过去,两人之间还是有些生疏和客气。
虞闻溪帮小女儿挽起衣袖,将一只肥大的鸡腿递了过去。
小姑娘不吃,举着鸡腿喊:“舅舅!”
“你舅舅不吃,”说着,她将一盘青菜摆到虞珵美面前,似在抱怨,“都喝两年药了,身子怎么还不见好?我看这里的御医都不如那些江湖郎中!”
虞珵美尴尬笑笑,又听董彦问道:“陛下如何了?听说他最近也病着。”
“受凉了,不打紧,”虞珵美夹着菜,看了眼一旁的董玉,向董彦道:“我看阿玉很喜欢读兵书,不如我送他去老将军那里学几日,说不准能成。”
“成什么成!”虞闻溪第一个反对,把手里的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不悦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今天说喜欢这个,明天说喜欢那个,这孩子心性不定学什么都不成!”
“娘我没有!”董玉大声争辩。
虞珵美见他想说又不敢说,憋得小脸通红,伸手在桌下拍了拍他的腿,示意此事他来办。
饭后虞闻溪带女儿回屋睡觉,董玉回房读书,董彦陪虞闻溪在园中散步。
二人走过凉亭,董彦向他介绍亭下的花花草草,又路过假山,见几只水鸭在池中嬉戏,微风拂来,带着阵阵花香,好不惬意。
虞珵美将黏在脸上的桃花瓣摘下,听董彦道:“自打有了老二,闻溪这脾气就逐年见长,特别是每月总有几天,我和阿玉都得绕着她走。”
虞珵美以为他要向自己诉苦,便宽慰道:“她平日既要带孩子,又要操持家务,定是累得很,你多担待些,家中有什么不足就同我说。”
“她为我生儿育女,我做多少都是不够的,”董彦摇头道:“只是我作为丈夫,再怎么尽心尽力,始终都无法让她安心,她的心里,一直记挂着你。”
虞珵美听他这样说,不禁鼻尖一酸,叹息道:“自父母死后我与闻溪相依为命,做哥哥的,为妹妹付出多少都不算多。”
董彦点点头,似乎极为赞赏,脚步站定,向对方微微一鞠,“当年我们在西北苦寒之地,时常吃不饱穿不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我和闻溪,我们一家都应该谢谢你。”
虞珵美不想他如此客气,忙将他扶起,“都是应该的,我们本就是一家人,家人之间莫要谈什么感谢。”
董彦顺势抓住了他的手腕,举目望去,似有些许担忧,“可是珵美啊,你才只有二十八岁,还这样年轻,往后的日子,也该替自己考虑考虑啦。”
虞珵美勉强笑了笑,董彦的这番话令他无言以对。
他来南朝已有两年,回忆最初,只觉如大梦一场。
郑元甫将他带到嘉延帝面前时,他像是具丢了魂魄的行尸走肉,既不行礼也不跪拜,就那么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问对方,“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他说的“回去”是指回到大殷皇位。
嘉延帝闻言,未因他的无礼而治罪,像个和蔼的长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起来,“我先不告诉你,你去洗个热水澡,然后好好休息一番,吃饱了肚子再来见我。”
说罢手一挥,便有侍女将虞珵美带走。
郑元甫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向嘉延帝叹道:“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倔的人,你是没见他当时朝我们走时哭得那个样子,眼泪都快流成河了,步子迈得没有半点迟疑,就连肩膀都是纹丝不动的,就为了不让我那个蠢徒儿看出来!你可不能太早答应他,不然他没了指望,只怕是要不成!”
嘉延帝点头,目光中也是带着不忍,“这孩子可怜呐。”
“要怪就怪他爹!”郑元甫不屑道:“你弟弟身边那个几个都是疯子!他当年才那么大点儿,就要抱着爹妈的头出去给人投诚,是人干的事儿么!这不是诚心把孩子往死路上逼?”
“老郑啊,过去的事莫要再提啦!”嘉延帝将他打断,深吸一口气道:“我差人看着点他,你要是愿意就时常进宫看看,是你把人带回来的,总不能白带。”
郑元甫听他要甩锅给自己,当即道:“不成不成!老子一心只想收拾北边那个小皇帝,你要老子带孩子?那仗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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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一过就要闭宫门,虞珵美赶在这之前回了宫。
守卫的士兵认得他,笑着打趣:“公子要是再晚一步就又要去翻墙啦!”
虞珵美被他们说得不好意思,骑在马上向他们丢去一包咸肉,“行了行了,知道你们给我留门不容易,晚上打打牙祭!”
嘉延帝一向睡得早,熏完香漱了口就要躺下,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没等公公通报,就见虞珵美迈着大步踏进殿,“我来晚啦!你也不找我!”
嘉延帝见他眉飞色舞的模样,嗔道:“小孩子就喜欢撒娇!”继而向他招了招手,“今晚又去哪里疯了?”
虞珵美毫无礼数,几步来到他身旁,一屁股坐下。
天热,他跑得满头是汗,盘着腿坐在床榻上,丝毫不顾及面前的是一国之君,端着盘杏子边吃边道:“去看我妹子啦,我那侄儿想要学兵法,想做老将军的徒弟。”
嘉延帝靠在床榻另一侧,半阖着眼,“你自己去找他说,老郑这几日吃了败仗脾气大得很!”
虞珵美凑过去,嘴里还叼着半个杏儿,“老将军可是英明神武!谁能把他打败?明儿个我也去会会!”
嘉延帝唤人端来漱口茶,看着虞珵美将茶水含在口中,才道:“是杜明庭。”
虞珵美喉结一滚,“咕咚”一声将茶水咽了进去,听一旁的侍女大呼小叫,“哎呀公子!这是要吐出来的!”
嘉延帝看他,忽然叹了声,“一提此人你便如丢了魂儿一般,珵美,你何时才能放下?”
虞珵美不言,起身就要告退,被嘉延帝喊住,“今晚不是要听我讲书?”
虞珵美回过身,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算了吧陛下,你那些话本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加起来都抵不上我这头二十年来得精彩绝伦。”
完结倒计时啦~大概还有三章,这是插叙哈!应该看得出来吧???
第139章 终章二
杜明庭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收到了乌力罕将要前来拜谒的消息。
面对这个曾经的朋友、爱慕者,他心中无半分喜悦,第一反应竟是,“这一天总算来了。”
“他指明要见你。”
殷峙站在落满阳光的窗棂前,背对着他,黑色的华袍令他看起来雍容尊贵,莫名的会让人记起他的父亲。
他伸手抚上小叶紫檀做的窗棂,抚摸过那些被风雨催生出的纹理,感慨道:“这么长情的人可不多见。朕很欣慰,你当初做了正确的选择。”
杜明庭没有回答,站在离他几米远的位置,一动不动,像是尊巨大的木雕。
“跟他见一面吧,将军,去听听你亲手创下的是怎样一番丰功伟绩。”
殷峙回身向他展露笑容,脸上少年的痕迹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长久居于高位后的冷冽和淡漠。
农历八月十五,来自异国的贵客乘宝车而来。
人们纷纷议论,那金碧辉煌的马车造价如何?那镶嵌在这头的宝石又该多么稀有?
格日勒坐在车内不住向外打量,不时拽着乌力罕的袖子兴奋道:“陛下!这里可真热闹!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当年您和额其格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么?”
他生得漂亮,皮肤雪白眼睛翠绿,却有一头如墨的黑发。
他还有个南人的名字,叫北穆。
乌力罕笑了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坐下,“我们去的地方叫扬州,并不是这里。”
格日勒一听便起了兴趣,“扬州是个什么地方?比这里还繁华么?”
乌力罕的目光变得悠远,他想到了川流不息的车马,想到了火树银花的街道,想到了灯影下唱曲的歌妓。
还想到了一轮圆月,一个身影,以及一双深邃的眼。
可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是一个很好地方。”乌力罕回答。
格日勒望着他的样子,心中并不相信。
他想:“这一定是假的,不然为什么叔父说起它时的神情是这么悲伤呢?”
二人由礼部尚书接引入宫,他们在大殷的皇宫收到了最隆重的欢迎,可人人都看得出,这两位远道而来的贵客脸上没有丝毫身为一个藩邦小国该有的尊敬和惶恐。
直至殷峙见到格日勒,见到了那张有着南人血统的脸,他坐在龙椅上的身体忽然僵了僵。
格日勒看到他如同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用力握住扶手,缓缓地站起身,而后又成了一个腿脚飞快的孩子,不顾身份,不顾场合地奔向自己。
格日勒怕了,他慌忙躲到了乌力罕身后。
此刻,那比自己瘦小了整整一圈的叔父几乎成了一棵参天巨木,将他牢牢护住。
这一幕刺痛了殷峙的心,脚步停在咫尺之间,他盯着格日勒那双翠绿的眼睛,像是个慈爱的长辈一般伸出了手,“过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格日勒用力摇头,乌力罕挡在他身前,将右手放在左胸上,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陛下,请给我们些时间。”
满朝文武都见,他们那年轻的帝王瞬间就垮了脸色,仿佛下一刻就要张口治罪。
然而没有。
停了片刻,殷峙才勉强点了点头,有些颓丧的道:“好,朕给你们时间。”
当夜,宫中为远道而来的贵客举办了一场接风宴,光禄寺的少卿是个带眼色的,将锡林小王子的座位安排到了殷峙身边。
格日勒陶醉在眼花缭乱的歌舞声中,似乎也没有初见时的惧怕和紧张。
他接过殷峙递来的酒,发自真心的称赞,“陛下,您的宫殿太大太漂亮了,能在这里生活该有多快活。”
快活么?
是该快活的。
殷峙暗暗想。
眼下忠良当道,无内忧外患之恼,只要他将南边的问题解决,大殷的土地上便不会再有战争,是真正的国泰民安。
后世将称他为贤君明主,他将拥有所有最高掌权者所希望拥有的一切。
可是,这就是快活了么?
殷峙不觉得,他的快活早在十年几前就已经埋葬了。
格日勒所说的快活,都是别人的快活,与他无关。
殷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的侧脸,温言道:“是么,那你想不想住在这里?”
格日勒想也不想用力摇了摇头,“我是锡林的王子,我为我的子民而活,我的归宿在草原上,在马背上,而不是这里。”
这话让殷峙难过得几乎要落泪。
在这之前,他曾以为自己在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位可以称之为“亲人”的人。
格日勒的话打碎了他最后那点天真打碎。
从今以后,他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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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挂树梢时,杜明庭独自来到御花园。
彼时院子里的大丽花开得正盛,赤红的花瓣如同一片燃烧的火焰。
而火焰正中站着名白衣金发的青年。
那人见他来,先是露出一笑,“现在还会将我认错么?”
二人隔着花海对望,杜明庭摇了摇头,“陛下,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
此话无从说起,没人知道他指的是眼前的乌力罕,还是别的什么人。
“是很久了。”乌力罕将这四个字说得很慢,似乎是在回忆,骤然间话锋一转,向杜明庭道:“这么久了你为什么一次都没有来锡林?你不想看看么?那可是你帅兵征战过的地方,你不该满怀期待么?”
杜明庭凝视着他,目光深沉,没有说话。
乌力罕兀自摇头笑起来,“是啊,即便是你,只怕也不敢去面对,毕竟那是你亲手创下的人间炼狱。”
这之后不论杜明庭想不想听,乌力罕都开口讲述起草原如今的状况,像是在逼着他面对曾经所做的不齿之事。
“短短两年,那些被开辟出的农田不再有作物生长,干涸的河流越来越多,风沙淹没了大片土地,即便放弃耕种,草地依然向是退潮般不断后移,没有了草地牛羊也无法生存,互市上的粮食翻了数翻,我们不得不重新骑回马背。”
“可是适应了安慰日子的人是拿不起刀的,我的战士们便如同那些被圈养的羊羔,不过两年就被消磨了斗志。”
“十六部为抢夺水源和草地开始分裂,大部分人都投向了大殷,成为了跪在你们脚下的奴隶,你们的皇帝应该会很高兴,因为我们再也无法对大殷的土地构成威胁。”
“可我不会,我的子民更不会。我们曾是草原上最强大的一族,我们生来就是自由的,除了天上的太阳,我们不会屈服于任何一个人,一个国家。屈服,永远都换不来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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