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庭见他将头深深垂下,手指抚摸过一丛美丽的花瓣,低声道:“可惜我明白得太晚。过去古尔顿总骂我愚蠢,他是对的。”
乌力罕抬起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眼眶微微泛红,他像个走入死局战士,有悲伤,有不甘,却不再哀怨。
杜明庭无法安慰他,也无法做出任何承诺。
他就那样站在花丛中,注视着乌力罕转身,走入花丛深处,走向那轮巨大的圆月,不知是否是幻觉,他听到乌力罕问自己:“将军,还记得你说过的么?你说情不知所起,这才是最可怕的,你我当时都不明白,可现在我明白了,所谓‘情’之一字,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战争可以带来财富,土地可以建造家园,而情,只会让人沉沦,让人如飞蛾扑火般,明知自己命不久矣,可依旧愿意自欺欺人,像个傻子一样的被蒙骗,被蛊惑。”
说到此,他转过身,含着泪看向杜明庭,笑着,又哭着:“将军,谢谢你,从今往后,不,是永生永世,我都不愿再碰到这个字了。”
明天大概就可以完结啦~~
第140章 终章三
大殷七十七年秋,一名金发青年接替了郑元甫的位置,帅三万大军在淮安城外,与北朝展开了一场耗时三个月的鏖战。
据说两军主帅在数年前曾是兄弟,后来是弟弟一支羽箭险些要了当哥的命,自此之后兄弟二人感情破裂,弟弟去了南边,哥哥守在北边,各为其主,再见便是仇人。
是夜,南军守夜的士兵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险些将成敌军偷袭,可举目细看,却是自家年轻的主帅。
“这么晚了,将军是要去哪里?”他向身旁的同伴询问。
同伴是个打了不少仗的兵油子,将头上的盔甲一摘,打发道:“管那么多!人家主帅的心思是你能猜着的?”
秋露如玉,一团团凝结在树梢枝头,被沉重的马蹄声一震,纷纷如雨水般下落。
真正的仇人相见并非眼红,而是彼此都有些默然。
一黑一白两匹骏马被晾在旁,逐月啃着河边的青草,时不时抬头看看林子另一端。
虞珵美的头发湿了,一绺一绺的黏在脸侧,呼出来的气是白的,从频率看得出,他心跳得极快。
黑衣将军走在前,像只令人生畏的夜枭,任凭枝杈如何茂密,都无法遮挡他魁梧高大的身躯。
沉默如同一口洪钟,罩住了两人。
可其实在过去,在那些缠绵的日子中,他们也曾无话不谈。
“我该回去了。”
终于,走在身后的虞珵美受不了,这些年他几乎要忘记寒冷的滋味。
黑衣将军转回身,刀刻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嘲讽,“看来你在这里过得不错。”
虞珵美坦然,“他待我很好。”
继而听前方传来一声冷哼,“你为他杀了多少人,又利用了多少人,此等大功他自然要把你当宝贝供起来。”
虞珵美闻言皱了皱眉,“如果你是来对我说这些的,那我们也不必再谈。”
兴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杜明庭停了很久才再次开口,“我来是想问问你,当年那个让锡林开垦耕种的法子,真的是你一人想出来的?”
这么多年过去,虞珵美不懂他为何会问这个,脑海中不禁浮现起如是那张男女莫辨的妖艳面庞。
“是。”他道。
话音落地,见杜明庭的脸色骤然一变,一股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虞珵美不自觉后撤,手腕被用力捏紧,那力道简直要将他的腕骨都捏碎。
“你知不知道,”杜明庭声音喑哑,像是压抑着怒气,“你的故乡就是这样覆灭的?”
“什么?”虞珵美怔了怔,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杜明庭,在察觉对方并非欺骗后,他的脸上才渐渐爬满惊慌,“你,你是怎么知道?”
杜明庭察觉他眼中的惊恐,心中一软,将擒着他腕子的手掌松开,彼此拉开了些距离,他审视般盯着虞珵美,莫名地笑了下,“想不到世间真有因果。”
本该是令人同情的受害者,却拿起了斧子,成为了他人的刽子手。
这之后杜明庭便将他搜集到的,关于虞珵美故乡的传闻,以及乌力罕到来后对他所说的话,一一讲述了出来。
天边泛起鱼肚白,在第一道光穿过林间时,逐月在那匹黑色骏马的身边醒了过来。
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四处寻找自己的主人。
它看向林子深处,在一片盛放的山茶花中找到了杜明庭。
彼时的杜明庭正独自看着什么,他抬起手臂,似乎是想要触碰,手指在空中停了一瞬,就又垂了下来。
“珵美,”他声音低沉,像是叹息,又像是终于肯正视自己的内心,“我们彼此辜负了这么多年,合该两清,当年的那一箭我不怪你,你是否真心想要杀我,我也不愿再追究。你我二人本该此生别过,可我还是来与你说这些,不为别的,只想要你的良心也同我一样不安,这样,至少在这世上,我会好受一些。”
太阳缓缓升起,马蹄声渐远,一颗晶莹剔透的晨露自枝杈滴下,划过了虞珵美的脸庞。
树影摇曳,风不知,云不知,这个靠在树下双目红肿的金发青年,是否再次留下了泪。
-
三个月后,南边的皇帝死了。
死在一个落雪的夜。
这一年南北两朝打了十几场仗,北边因没了杜明庭,渐渐输得多赢得少。
没人知道那位曾经无往不利的年轻将军去了哪里。
人们只看到,他那个背叛了北人的弟弟,率领南军一路北上,几乎就要打入雁归。
然而时也命也。
整个南军与他们的皇帝一起轰然倒塌,倒在了胜利的前夕。
虞珵美到最后也没有完成虞盛年的夙愿,并且永永远远的,再也不可能实现。
他所做的一切都成了泡影,那些算计,那些谋划,那些牺牲和背叛全都随着嘉延帝的死付诸东流。
天子亲征,扬州城下起了百年难遇的大雪。
雪沫纷飞,城门缓缓而开,在见到走出人的那一刻,几名曾经追随过庆延帝的老将情不自禁倒抽一口凉气。
恍惚间再次回到了二十一年前,只是当年的少年变成了青年,依旧是金发赤足,身披雪白的麻衣,手捧木匣。
可是这一次,他走得踉踉跄跄,时不时需要身旁苍颜白发的老将军扶上一把。
“罪臣,代先帝前来投诚,望陛下放过我城中百姓!”
霎时间万籁俱静,殷峙跨坐马上,审视着跪在落雪中的人。
他曾是他的亲人、挚友,也曾是他不可言说的梦和遥不可及的月。
仿佛一场美好的噩梦。
梦醒时,他们都不再是当初的模样。
-
得知虞珵美被囚禁起来的消息,郑元甫进宫闹了好大一通。
他全然不顾自己是罪人之身,向着龙椅上的那人咆哮,可是说着说着,竟又老泪纵横,一屁股坐到了台阶上,呜咽的哭了起来。
“是老夫的一时犹豫害了他啊!他说,他同陛下亲如手足,陛下断不会害他,可明明他还那样年轻,如何去承受这千古骂名?他是,是根本就没想活啊!”
“咔嚓”一声,是龙椅上的君王将自己手中的笔折断。
宫墙下匆匆闪过一个黑影,身后的小太监还在急得大喊,左右却已经跟不上那影子的步伐。
三四道深不见底的宫门,五六个曲折蜿蜒的回廊,就被这短短几十步迈了过去。
直至见到那躺在园子中晒太阳的身影,他的心才稍稍安稳了些。
可在见到那人苍白的脸色后,又不自觉提起。
几步来到身前,殷峙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放在了他的鼻下。
兴许是被扰了清梦,虞珵美悠悠转醒,眉头皱着,眼睛抬起。
翠绿色的眸子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那么漂亮,那么通透。
他向殷峙笑了笑,“你怎么来了?这个时候不应该”
沙沙的声音被打断,殷峙一手就将他拽了起来,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打量一番,见对方并无异处,这才松了口气。
“今天惠妃来了,”虞珵美似乎察觉到他心中的不安,温柔地安抚道:“那个男孩儿很像你,逗几句就要害羞,却对什么都好奇。”
他这样说着,又向前走了几步,缓缓地举起手臂,轻轻抱住了殷峙,下巴搁在对方肩头,嘴角仍带着笑,“不要怕,我不会走,我会陪着你,就像我们过去那样。”
一阵疾风掠过,卷起无数花瓣盘旋向一望无垠的深空。
薛富贵最后望了眼园中的两人,重重叹声气,摇着头将站在园外的宫人遣散,自己也转身离去。
花丛摇曳,那些没来及飞走的花瓣落在了虞珵美汗津津的额头,和殷峙越发宽广的背脊。
身下是自己肖想了十年的人,真得到的那一刻,他却没有半点夙愿得偿的快乐。
他将他囚禁在宫中,日夜不停的占有、羞辱,他将他的脖子锁起来,让他像狗一样跪在自己脚下伸出//舌头。
他还会像他的父亲一样,用那些小玩意儿折磨他,让他发出痛苦却又甜腻的呻//吟。
他以为他会恨自己,会反抗。
可是在这些日子里,珵美却乖得像个娃娃,任由自己如何折腾从不恼怒,甚至放弃了一切尊严去迎合、讨好。
他接纳了他的一切。
可他也深知,那并非出自“爱情”。
渐渐地,殷峙几乎快要忘记,曾经那个站在银杏树下如同太阳般笑容灿烂的少年。
有时深夜醒来,望着虞珵美蜷缩在床内骨瘦嶙峋的身体,和他身下未来得及擦拭的红白血污,他会当即抬手狠狠给自己一巴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比起珵美,他感觉自己才是被锁链困住的那个。
最终,在一个隆冬的深夜。
他又一次来到那间小小的屋子。明明宫中那么多房间,他却只给了虞珵美最小的那个。
他坐在床侧,抚摸过虞珵美的额头,他知道他病了多日,此刻兴许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珵美,”殷峙俯身凑近,嗅了嗅对方发间的香气,目中的迷恋和不舍几乎要溢出来,他问他,“如果朕放你走,你还会记得朕吗?”
睡梦中,虞珵美的眼皮动了动,似乎烧得有些难受。
殷峙见状,轻轻拂过他长长的睫毛,亲自为绞了手巾将脸颊的热汗擦去,他盯着虞珵美的侧脸看了很久,最终弯腰,在他的额头留下一吻。
那是一个温柔的,干净的,不参杂任何情//欲//的吻。
是长久的释然,也是无声的道别。
第二日,薛富贵携圣旨前来,站在一片薄薄的暖阳中,用苍老的声音宣读:“珵美,朕恨你,但也舍不得杀你。你就去看看你所做的错事,日日活在良心的谴责中罢。”
与之同来的还有一匹黑色的骏马,和一块被修复过的碎玉。(没错没错就是当年南下小鱼送给小将军的,后来又被小将军弄丢被王五捡到,然后被小鱼一气之下摔碎,然后又被小将军修好送给小鱼,结果被殷峙顺走了的那块,这一口气太长憋死我了)
之后的事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虞珵美花了小半年才来到北塞,又花了一个多月打听到了杜明庭的消息。
草原上的夏夜,柔风拂过每个人心头,牧民们汇聚在一处,围绕着篝火谈论这一天的见闻。
杜明庭正听一名工匠讲解建设风障的进度,忽然就见远处跑来一名士兵,气喘吁吁地告诉他,“将军,营外有人找!”
杜明庭来此地已有两年,所识之人除了各部首领再无其他,此刻不禁皱起眉头,“来者长相如何?”
士兵当即答道:“二十岁左右,个子不高,有一头金发,眼睛是绿色的。”
众人只见杜明庭怔了一瞬,而后拔腿便跑。
大家都以为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赶忙跟在他身后奔去。
彼时细草微风,星垂平野,虞珵美正站在如水的月光下。
忽闻脚步阵阵,他举目望去,只见有人朝正自己奔来,来者身躯高大,眉目如刀刻,即便穿着最简单的布衣,依旧可以看出昔日的英姿伟岸。
一瞬间,虞珵美红了眼眶。
他再也等不及,迈开脚步奋力向前方奔跑。
四周有士兵的阻拦,不知是谁用力拽了下他的衣角,就在虞珵美以为自己即将跌倒的那可,一双手臂将他牢牢接住。
他急喘着用力向上望,只一眼,便沉沦在那双温柔的黑色眼眸中。
于是他再也无法忍耐,双臂勾住那人脖颈,不顾一切的吻了上去。
这一吻跨越了无数岁月,仿佛很长,却又短得只有一瞬。
日月更迭,四季轮换,往昔如雪花飘落,那是南国的雪、是塞外的月、是淮安城外的惊鸿一瞥。
落花如雨铺了漫天,无人知那些弥漫着硝烟的残垣断壁中埋藏了多少的爱恨情仇
那一年春风得意马蹄疾。
福禄寺外,年轻的将军见到了臭名昭著的臣子,在一片吵吵闹闹的笑声中,他佯装无事的扶了他一把。
他说:“多谢。”
他回:“无妨。”
便是平生一顾,至此终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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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是一年,亦或两年,可能是更久更久之后。
一位自大殷而来的得道高僧受命到草原宣扬佛法,接见他的是被封为平北侯的杜明庭。
法会举办当天,秋穗城人满为患,圣僧为众人答疑解惑,直至日落时分,一名金发青年来到了他面前。
圣僧见他不觉露出一笑,这一笑便是令千万人惊呼为“天人”!
可他面前的青年却不为所动,张口问出了多年前的那个问题,“大师,看到这个结局,你还满意么?”
圣僧抿唇摇头,目光如水波,淡漠得没有一丝涟漪,“实在是乏善可陈,不值一提。”
金发青年听罢不禁莞尔一笑,像是个得到奖励的孩子,称赞道:“如此,甚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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