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猴戏在哪儿都能看到,朱紫大员之间上演的猴戏,可不多见。
“比起他们,东宫更为安静,太子殿下跟从大师傅阅览经书典册,近日除了关心冷大人明年的生辰礼,便是写策论。”
快十八了,仍然被天成帝死死压住不能视政,却一点也不着急。
天成帝的语气中含着一丝轻蔑:“太子就是太规矩了。”
又慢悠悠说:“不过他身边的谋臣,不是个安分的。”
“臣会盯着庞飞善。”
天成帝说:“无需多此一举。药奴呢?”
比起太子身边野心勃勃的谋臣,他更关心揽雀宫中素来沉默寡言,只知道莳花弄草的宫人。
路慎思道:“前日往飞羽宫递了一次消息,言冷大人近来喜欢吃李子。飞羽宫便将份例中的紫李送到揽雀宫里。”
“这一份消息,恐怕除了越云岚与朕,他还卖给了其他人。”天成帝淡笑,“三姓家奴。”
这一茬却是路慎思没有查到的,想到那个藏在冷芳携宫里,等闲不露面之人,路慎思心头一阵腻歪,忍不住道:“陛下,不如臣去处理掉他。”
天成帝瞥他一眼,将跌落桌案的花枝捡起,插于白色瓷瓶中。
只说:“芳携用他顺手。”
这就是不要他轻举妄动的意思了。路慎思退下。
出了御书房,路慎思平静的脸上浮现一丝恼意。
或许是与冷芳携的一夜相处,令他失了分寸,竟然在天成帝面前罕见地表露出自我想法,对于冷芳携过于关心。
皇帝如此敏锐,恐怕……
……
又一个。
天成帝淡淡地想。
芳携真似一朵蜜花,招蜂引蝶,总不停歇。
太子、梁惠、路慎思……亦或者更多人,他身上仿佛有种魔力,深深吸引着他们,令他们心不由自己。
天成帝见过投注在他身上,太多人的心意,太多人的觊觎。
他们或许蠢蠢欲动,在暗中窥伺着,等待有朝一日能将冷芳携拥入怀中。
但那又如何?
整理好瓶中花枝,放在云纹窗前,看着自己的杰作,天成帝罕见地露出一丝傲慢的笑容。
先来者居上。
他已经在冷芳携身上留下刻骨铭心的痕迹,爱也罢恨也罢,谁人能抹去?
*
隔日早朝,冷芳携将缜密的证据一一呈上,忽视他在其中可能使的手段,当真天衣无缝,罪证确凿。
“臣以为,这些证据过于单薄。”偌大一个朝廷,朝臣们跟哑巴了一样无人反驳,只有易积石一人出列,但在铁证之前,显然过于苍白。
冷芳携呵呵笑道:“那在阁老看来,什么证据足够定案呢?阁老从前经办的刘书同案,除了两三人证,再一份誊抄过的名单,没有其他。那个案子能定,这回臣搜罗的证据更为清晰,为何不能了?”
易积石一时语塞,在冷芳携神光湛湛的双眸之下,竟然下意识避退半步。
他从来都如此,虽然总是反对冷芳携,但只要后者当面与他对顶,便不会出面交锋,次次回避。
在有心人看来,是畏惧冷芳携的权势。这以刚硬著称的阁老,骨头其实不硬。
唯有少数知情人知晓,易积石是出于愧疚。愧疚于冷芳携曾视他为半师,他与一些人也视他为朝廷日后需费心培养的栋梁之材,可在天成帝出手强迫冷芳携时,他却没能出面阻拦、劝谏,任由文采飞扬、风华正茂的少年被帝王握在掌中。
易积石的回避也导致沈质的罪名几乎已经定下。
就在这时,冷芳携又道:“除此以外,大理寺中尚有一位人证——骆希声。”
他转身看向大理寺队列中死死埋着头的青年,意味不明道:“还不出来。”
眼神似威胁,又像充满兴味。
唉。逃不过。
骆希声抬头,众目睽睽下,慢吞吞地走出来。
所有大佬的目光都集中到他一位小吏身上,离开队列时,还能听到同僚们的骚动,骆希声心中苦笑,面上仍然从容不迫,掀袍下跪,掷地有声。
“臣不知。”
朝廷一时哗然。
他竟敢当面反驳冷芳携!
冷芳携却也不生气,好似只是把他抓出来逗弄一番,转头悠悠道:“既然你畏惧沈质的权势,不愿开口,那便算了。陛下,凭着这些证据,已经足够定罪了。”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定罪不在于证据,而在于帝王心意。
在冷芳携面前,帝王还能有什么心意?
果然,朝臣们听得皇帝玉旨纶音,褫夺沈质官身爵位,贬为白身。六年以来功名利禄,尽数成空,众人一时唏嘘。
散朝后,骆希声打算立刻逃离这是非之地,刚走出没几步,便见冷芳携径直走到他面前。
一瞬间,骆希声如芒在背。
他忐忑不安地咽了几口口水,任由冷芳携冷淡的视线打量。
“大人……”他刚想说几句谢罪求饶的话,冷芳携忽然凑近身前。骆希声下意识后退半步,冷芳携又走近一步,此消彼长,竟然靠得更近!
骆希声屏住呼吸,见得冷芳携睫羽微垂,纤长浓密,仿若蝶翼,连面上的细小绒毛都纤毫毕现。冷芳携俯身到他耳边,嘴唇轻轻动了几下,过了片刻,才施施然退开。
一句话没说,背着手走开了。
骆希声顿时发觉众人看他的目光中多出了敌意,异常无奈。
冷芳携也太记仇了。
刚才他根本没说话,不似有些人想的与他秘密交谈,只是装模作样地动了几下嘴巴,吐出几口气,除了把他耳朵弄得通红,其余什么都没留下!
他真是冤枉啊。
奈何心声传不到朝臣们耳朵里,他也不想芳携顽皮的一面被人知道。一时之间,既痛苦,又甜蜜。痛苦到了最后,全数化成丰盈的喜悦。
你太调皮了!
骆希声在心中指着冷芳携的小人谴责道,调皮到可爱的程度你知道吗!
走了一路,耳尖上红意未消,那口温热的吐息似乎还萦绕耳廓。
骆希声不甚自在地捏了捏。
第65章 “你想清楚了?”
一位大理寺卿的离去并未吸引太多注意,沈质为官六年,虽然有清流的名声,却没几个说得上话的好友,因此当他离开诏狱之时,去送行的竟然只有冷芳携一人。
旁人都以为冷芳携去,是耀武扬威,是居高临下的羞辱。沈质看着眼前衣袍绯红,乌发高束,眉眼鲜丽如画的青年,心情复杂难言。
他一身落拓,纵然在冷芳携的照拂下不至于满袖污泥、浑身酸臭,也沾染上诏狱的阴森气息,面色苍白如纸,薄唇没什么血色。站在冷芳携身前,极为不称,沈质狼狈地后退半步。
“小心。”冷芳携抓住他的手腕,以为沈质久病之身,站立不稳。指节触碰之时,淡淡的暖意令沈质脊背僵硬,不敢乱动,生怕搅散了什么。
“师弟……”
“嗯。怎么了?”
沈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些萦绕在胸膛数年的话堵在嗓子眼,噎得他难受,但他不敢说出口。纵然现在恢复白身,似乎也不需要顾忌。
冲动令他恨不得将日夜难以安寝、辗转反侧时的几多情思脱口而出,理智却让他咬紧了牙关。
诏狱的幽暗一瞬而过,日光透亮,沈质站在光线之中,仿佛重获新生。秋天的日光并不刺眼,他却觉得裸露出的耳廓、脖颈生出一种针扎般的锐痛。
长久的沉默后,沈质终于忍不住开口:“芳携……”
“师兄。我在。”冷芳携轻声回应。
他反过来捉着冷芳携的手,师弟的手腕细瘦,只手便能圈住,肌肤莹润如玉,显然在他未见时,被人好好将养着。
“你太过张扬,太过放肆,太过没有顾忌。你把帝王随性投来的宠爱当成永久品,挥霍无度。”沈质一字一顿,听着像失败者的诋毁、愤怒和不甘,可在场二人都知道,话里充满了对冷芳携的担忧,“这不是长久之道。”
“年少时我们攀登春山,何等风流飒沓,那时师弟折竹为杖,不是与我约定日后出将入相,定道济天下之弱,放不失书生本色?”回想起过往,几如梦幻,亦如泡影,一触即碎,冷芳携好像已经完全走出去了,沈质还在原地徘徊,久久不肯离去。
冷芳携道:“少年人,总是充满了不合时宜的天真、蠢笨。”
沈质道:“并非不合时宜!也并非蠢笨!”
他深知,冷芳携其心未改,只是迫于天成帝的觊觎和强占,破罐子破摔,干脆做起了操弄权势的佞臣。
他有心劝冷芳携回心转意,却在他唇间淡淡的笑容,和近乎无情的眼神中退却了。
“师兄,我都知道。”冷芳携说。
是啊,他全都知道。那么聪慧的师弟,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这个师兄还真是天真,冷芳携想。
就算没有天成帝搅局,按照原来的剧情,他在宦海沉浮,权势迷人眼,最终也会成为一头恶龙,与沈质一刀两断、形同陌路。
无论如何,他是做不了名臣了。但他这个奸佞死去后,自有一位能干的臣子出面,整理满朝风雨。
冷芳携拿出沈质被狱卒夺走的玉佩,扯着沈质的腰带,低头为他系上。玉指如葱,红绳在其间环绕,仿佛被捆缚住了。
“不要再弄丢了。”他系好玉佩,拍拍沈质衣袍上沾染的灰尘,“京城东边,琳琅道上,有家十分出名的医馆,名为九芝堂,里面的师傅很厉害,救治了数位重病垂死、身患咳疾之人,你记得去看看。”
沈质握着腰间的玉佩,一路失魂落魄,直到走到从前的宅邸,看见门前贴上的黄封,才回过神来。
家中老仆守在门外,收拾了一板车的东西,两名带刀的龙虎卫见到他道:“此处已被封查。但统领吩咐,沈大人可进去拿走自己的行李。”
老仆道:“大人,家里的其他物什我都收拾好了。只有您的寝房,我没进去过。”
宅邸之中果然一空,除了亭中的萧萧玉竹,再寻不到其他。沈质径直走到寝房中,忽然看见床榻边的漆黑高案上留着冷芳携送他的墨砚,砚下压着两张素白宣纸。
其中一张上写:“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另一张上附着一份千金药方。
字迹行云流水,银钩铁画,有纵横绝顶之意。沈质一瞬恍惚,仿佛回到从前在山间流泉旁纳凉,冷芳携以笔沾泉水,在巨石上随性写就——会当凌绝顶*。
回首看着他笑道:“师兄,看我笔力如何!”
垂眸,指腹在已经干透的字迹上擦过。
笔力雄奇,不失柔和。师弟,你已入木三分。师兄不如你远矣。
喧嚣一时的贪污案落幕,汤易两党争夺已久的九卿之位却没落到任何一方头上。天成帝将大理寺卿之位空悬,似乎并无现在提拔之意。
忙忙碌碌中,大理寺内一名小官升官的消息引得有心人的注目。
被冷芳携要求指正沈质,却当庭拒绝的骆听骆希声,天成帝似乎对他并无恶意,隐隐带着欣赏之情。此番独独他一人升官,令一些人觉得,这空悬的大理寺卿之位,似乎已经被天成帝预留给他,只待他做出一番功业来。
……
光阴如驹,刚刚过完中秋佳节没多久,京城便入了冬。
现在还未落雪,只是温度已经骤降,北风呼啸,行至街外仿佛浑身赤裸,似冷刀刮肉。
揽雀宫烧起地热,暖意融融,十一趴在床前,将宣纸垫在小几上,紧紧捏着毛笔,一笔一划地写。浓密的眉毛紧紧皱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宣纸,如临大敌的样子,十一屏住呼吸,待写完后收笔吹墨。
纸上已经写了数十行冷芳携的名字,十一抓着纸站起来,瞧着最新写的那一行,一瞬间露出沮丧的表情。
“不好看……”
对于刚刚习字没多久的十一来说,冷芳携的名字太复杂了,他能一笔一划写清楚不出错已是殊为不易,要想写得漂亮端正却是天方夜谭。
他现在的字比稚童小儿还不如,歪歪扭扭,有的胖有的瘦。“冷芳携”这一听起来就令人想到雪中寒梅的字,被他写得如同胖嘟嘟的白兔子一样可爱,极为不符合冷芳携的气质。
就是这样的字,写出来后冷芳携还会夸他,陪他玩丢老虎的游戏。但十一不满意,别的字能写清楚就好,可对于主人的名字,他却总想着要一鸣惊人,在冷芳携面前一笔写就,让他惊讶、自豪。
于是躲在房中偷偷练习。
可是练了这么久,除了字端正了些,其余毫无进展。
十一将宣纸收好藏起来,低落地坐在床边看着窗外。天际低垂,一片灰蒙蒙,忽然自空中跌落了只褐色的小鸟,摔到他窗楹边,晕了一阵,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挥挥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
它的翅膀受伤了。十一想。
没有翅膀,在寒冷的冬天活不长久。
他起身,面无表情地走到床边,伸手拢住焦躁的小鸟。这鸟并不亲人,被十一抓住后不断地啄他的虎口,极为凶狠。
虽然很凶,却不痛不痒,十一容色未变,另一只手捉住麻雀的头颅,手腕刚想转动,拧下它的脑袋。忽然想到了什么,十一手指微顿。
麻雀立即扑腾翅膀,想要逃走,显然已经察觉到人类的凶意。扑腾来扑腾去,徒劳无功,反而被十一抓得更紧。
“不能让你逃了。”十一不敢伤到麻雀,确保抓稳后,就小心翼翼地松了松,像捧着什么珍宝一样走到大殿里,瞥见冷芳携看书的侧影,平直的唇倏然掀起一个弧度。
“大人!”他奔过去。
冷芳携才沐浴过,室内对他来说过于温暖,仅披了件轻薄的寝衣,领口大敞,露出形状优美的锁骨。他正歪头支颐,在灯下看闲书,听到十一的叫声转过头去,乌发微晃,雪一般的肌肤撞入十一眼帘,亮得惊人。
十一眨了下眼,捧着叽叽喳喳不断挣扎的麻雀到他跟前,用异常温柔的语气说:“我看到它摔到窗户上,飞不起来了,好可怜。就把它救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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