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冷芳携没想这么多,只是刚好看见骆希声,走过来与他说说话罢了。
在这里大家都穿着颜色鲜亮的春衫,没有官位高低之分,他沿着御河畔散步行走,已经遇到不少打过照面的朝臣,许多都是职位低、不出众的小官,也含笑交谈了几句。
就连有过冲突的汤易两党之人,见到他也好声好气地说话,没有朝堂之上你死我活的态度。
易积石还送了他一枚香囊,如今正同流云百福玉佩一道挂在腰间。以他现在同易积石的关系,就算拿出去说,也没人相信。
冷芳携看向被骆希声搀扶着的矮瘦老人,戏谑调侃的眼神变得认真柔和,问道:“骆大人,这位是你家长辈么?”
骆希声被他叫得骨头都麻了,忙说:“什么大人啊……”
给他和娘亲互相介绍,说这个是冷芳携,从前与他有过交往,道这个是他的娘亲。
来京城这么久,这还是骆希声头一次给她介绍朋友。刘秀英心头一时挂着她小孩终于有朋友了的喜悦,模糊地瞧着冷芳携,一时又有些不安。
听娃的朋友光看着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出生,刘秀英怕给骆希声丢脸,想着自己的衣服该是换了干干净净的一件?头发也抹顺梳得整齐?
唉!早知道出门时该听儿子的话,把他买来的银钗戴上。
不然看骆希声的母亲又老又丑,一个出身乡野的农妇,没人会看得起她儿子的!
“娘子。”冷芳携看出她的不自在,用温和的嗓音称呼她,亲切地给她介绍上巳节的习俗,说这一日京师百姓同乐,无有高低贵贱之分。又看出骆希声的娘亲眼睛有疾,怕是看不清楚,指着河岸对面给她描述,说这个是卖头花的,那个是来卖热汤的,还问刘秀英要不要去河对岸看看。
刘秀英连忙摆手说不用,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这什么个上、上巳节,我以前从来没过过哩,这还是头一回见。多新鲜呐!”有心思调侃自己了。
“现在还有放纸鸢的习俗,大家比较谁的纸鸢放得又高又好。那些年轻的小娘子,小郎君,常常为了心上人把纸鸢放得高高的,以表达情谊。若是被人看中,那人便会来讨要纸鸢。你来我往,成就一段佳话。”冷芳携说。
刘秀英十分新奇:“还能找媳妇?!”
要知道在乡下里,那些整天说自己诗书礼易传家的人家都把自己女儿看得牢牢的,轻易不让出门露面。一来,显示她们是贞洁贤淑的好娘子,从不抛头露面;二来,乡野里不太平,怕哪天被人偷了去,玩了坏身子,十几年的养育全打了水漂;三来,家里养得起,不像那等粗鄙野夫,差这一个女儿干活。
从出生到出阁,除了家里人和相看的人,没人知道她们的长相和姓名。
刘秀英曾想着她儿子日后做官,娶的夫人恐怕也是这样的,来到京城后就很着急骆希声的婚事,生怕好女郎被人提前相看抢走了。
现在才发现,京城里的习俗与她老家好像有些不同。
“我正好买了一只,那让骆大人去放给您看。”冷芳携向骆希声招招手,把纸鸢塞给他,无声地说,“快去。”
骆希声无可奈何,见娘亲也一脸好奇,只得拿着纸鸢走到正忙碌扯线的人群中。以前在手机里刷过各种风筝的视频,但他从没放过这些东西,看着手里的纸鸢一时无措,不知从何下手。
还是身边的好心人一边放自己的纸鸢,一边抽空指点他。
虽然异常狼狈,好歹最后让纸鸢飘起来了。
骆希声扯着线,漫无目的地追逐纸鸢,像一只没头脑的小野狗。在一众飘得高高的纸鸢中,价格最高的燕子飞得却最矮,左摇右晃,有跌落之态。
冷芳携扶着刘秀英到柳树下坐着,刘秀英眯眼看着笨拙的纸鸢,忍不住嘲笑说:“听娃可真笨!这都放不好!”
脸上的笑容很开心。
又与冷芳携道:“虽然我也没放过呢,但我要去试一试,肯定比他放得好!听娃小时候家里没钱,我想绣帕子挣钱来,以前没有做过那种精细活,可拿着帕子绣了一晚上,也就上手了。绣帕子得时时用眼盯着,手要稳不能晃,可比这个难!”
说着,嘴角得意地翘起来。忽略脸上的细密皱纹,倒像个骄傲的小女郎一样呢。
冷芳携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您肯定比他厉害。”
虽然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但光是那朦胧漂亮的双眼,如沐春风的笑,就令人看得沉迷。听娃的朋友居然是这么一个颜色好看、香喷喷的女郎,刘秀英一时有些羞怯。
冷芳携又去附近卖花环的小摊那买来一根柔韧的藤条,比着环成一个环,将各种颜色、开得正艳的花别在里面。
刘秀英低头看着,觉得他的手很巧,翻飞得像白色蝴蝶,忍不住出声指导:“你再别点桃粉色的花,正称你衣服的颜色,戴在头上鲜嫩又好看。”
最后环好的花环却落在她头上,轻飘飘的一个,没什么重量。刘秀英愣住了,伸手扶了一下。
她以为冷芳携是给自己环的。
这下,刘秀英不知该不该将花环取下给冷芳携戴上了。她怕自己取下花环,会让冷芳携以为自己不喜欢,伤了她的心意。
冷芳携端详一阵,上手调整花环的位置,将刘秀英鬓角凌乱的碎发理好。
他道:“这个正是小娘子戴着才好看。我专门去买来送给您,您不喜欢吗?”
声音有些委屈,听得刘秀英忙道:“喜欢的,喜欢的!怎么不喜欢?”
为了以示自己的喜欢,她扶着花环临水而照。看着看着,却真的喜欢上了,忍不住左看看,右看看,把冒起的头发拍平整一些。
身旁的人跟着俯身下来,指着溪水间的人影说:“看。这个正适合娘子。”
与冷芳携相处,之前的恐惧、担忧和不自在全都抛之脑后,刘秀英心头充盈着纯粹的快乐,又与她看骆希声放纸鸢。
这一回渐入佳境,虽然没有独霸高空,总算不是最矮的那一个了。
日光正好,照得人浑身发软。刘秀英真想把此刻的时光珍藏起来,日后得以时时拿出来回想。
作为娘亲,她自认是世界上最了解自家儿子的人,小时候他撅撅屁股,她就知道他要干什么。当看到骆希声面对冷芳携时的情态,刘秀英其实已经明白了什么。
或许骆希声还没意识到,但她一定是听娃心怡之人。否则以听娃别扭的个性,怎么会她说去放纸鸢,就真的去放了?
要知道听娃不擅长的事,他从不肯去做,总要想出各种方法避免在他人面前丢丑。还是个光屁股的小娃娃时,就有好大的自尊。
现在愿意让人看到自己笨拙的姿态,不是心上人是什么?
她挡着嘴唇,偷偷与冷芳携说:“我家大郎是个好儿郎呢。芳携,你别看他起初笨拙得很,现在不也学得快快的,放得好好的?他是个嘴笨不会说话的,可心很好呢。小的时候,还没我半身高,便说替我干活,让我休息。逢我生辰,没钱买东西,就亲手给我做首饰,做饭菜,是个孝顺的,日后娶媳妇,肯定待他也好。”
这暗示意味十足的话,浓重的推销意味,冷芳携想不懂也懂了——骆希声的娘亲把他当成一个小娘子,想给他儿子说亲。
他知道刘秀英眼睛有疾,大概是没有认出他的性别,不想扫她兴,便没有反驳,而是顺着她的话说:“骆大人确实人品贵重,在朝廷里当差也很尽心竭力。”
“是啊!是啊!”刘秀英非常高兴,说得更加起劲,“而且呀,我大郎从小不近女色,不像那些个浪荡子,书没有读出来,家里给的钱全花在花馆里。日后考不走了,灰溜溜的回家,还要祸害别家的好女儿。大郎与那些小娘子一点接触都没有呢,从小只知道干活、读书,没想过别的,没有花花肠子。”
她恨不得把儿子的好处全说给冷芳携听,她儿子却拖后腿,纸鸢还没放到最高,就收好过来了。令她刚说到一半的话止住,遗憾地想之后再找机会与冷芳携说。
务必要给她留下骆希声的好印象!
骆希声走过来,发觉冷芳携瞧着他笑。
那笑不是淡淡的、凉凉的惯常笑容,也不像与娘亲玩得开心后的笑,直冲着他去,带着打趣、看戏一样的神色。弄得骆希声很不自在,心里忐忑。
难道是刚刚放纸鸢的动作太过滑稽了?
或者他脸上有什么东西?
骆希声忍不住摸了下脸,只摸到了额头的汗水。
他们刚刚像在交谈,可偏偏他一靠近,两人就止住了,闭口不言,直冲着他笑。
骆希声一时狐疑,怀疑他们背地里说他坏话。
这东西,他心里怀疑就算了,却不好说出口的。只得自个儿按捺下那股不自在,坐下陪刘秀英和冷芳携说话,夸他娘亲戴花环好看又相配,后来得知是冷芳携亲手做的送给娘,骆希声心里热烘烘的,对冷芳携多了几分感激。
他以为冷芳携至多陪娘亲说说话,哄她开心。
现在看来,一老一少真心相交,十分和睦,倒显得他的担心像个小人。
三个人挨着坐了一会儿,没有别的事,光是坐着晒晒太阳,吹吹暖风,看看别的娘子郎君,就已经十分舒适快乐。
骆希声眯着眼睛,借着余光偷偷看冷芳携,后者双手抱膝,低头正与刘秀英讨论水边的野草。衣衫上的桃粉色好似顺着日光跳到他脸颊上,抹上一层淡淡的、羞怯的、朦胧的粉意,低垂纤长的眼睫,漂亮得惊人。
他不敢偏头正大光明地看,觉得那样做太唐突了,太古怪了,好似他克制不住绮念一般,好像他真的能触及冷芳携一般。
只是这样已经足够了。
收回目光,低头展开纸鸢,指腹轻轻擦过。
……或许方才,他该尽力将纸鸢放得再高一些。
“芳携。”一个平淡的声音叫道。
突然的呼唤打破了柳树下的静谧。
这声音好耳熟……骆希声循声望去,见一名白衣男子手提木篮,负手而立,虽然容貌平平,周身却自有一派雍容气度,威仪万千。
骆希声霍然起身,忍住了行礼的冲动——他明白天成帝与冷芳携是私下出游,只略略拱手:“公子。”
“你怎么来的这么早。”冷芳携头也不回地抱怨,却起身拍拍衣衫,与刘秀英告别,“娘子,家里人来寻,我先走了。”
“哎……”刘秀英十分不舍。
骆希声就看着冷芳携朝天成帝走去,待走近了,天成帝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手,提提木篮,里面好似装了果子一类的东西,冷芳携偏头一瞥,摇摇头。
天成帝便将木篮收好,专心致志地牵着他的手。
忽略掉二人的真实身份,恍若平常恩爱的夫妻一般。
霎时间,骆希声的脸火辣辣的,像被重重扇了耳光。浓重的羞耻感令他一时站立不稳,踉跄了一步。
“哎哟。”刘秀英连忙扶住他,“你都多大了?还站不稳。我刚跟那娘子夸你呢!得亏她没回头看见。”
娘子?夸我?
骆希声还未从耻辱的痛意中恢复过来,就被亲娘迎头痛击。
刘秀英显然认错了冷芳携的性别,以为他是个小女郎,在他去放纸鸢的时候,跟冷芳携说了些与他有关的话。
思及刘秀英整天念叨,忧心忡忡的事,骆希声有种不祥的预感。
刘秀英语气里带着鼓励:“娘偷偷跟她说了你的好处了。放心,她现在对你的印象一定很好!听娃,你努力努力,主动去找她,她一定喜欢你!”
“……”
这一番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当头打得骆希声差点站立不住。
崩溃道:“阿娘,你说这些干嘛?”
他很快收拾好情绪,忍下心头那股冒出来的羞恼,和不容错认的微妙痒意,跟刘秀英说:“他是贵人,贵不可言,高不可攀。我与他,根本没有半点可能。”
他说的决绝,好似借此也能斩断心中的绮念。
刘秀英却不乐意,短短时间内,她已经很喜欢冷芳携了,觉得她相貌好,又温和,还很耐心、很认真地夸她漂亮,给她做花环——她从来处在旁人异样的眼光和冷语之中,何时遇到这样和风细雨,真切地把她放在心上的人?
虽然意识到自家儿子有些配不上她,但现实是现实,感情又是另一番事了。争取争取,说不定还有机会。
骆希声却把话说的那样死。
怏怏不乐道:“大郎啊,你从小志向不凡,还在田野里刨食的时候就说要考科举做大官,让娘享福,做老封君。你光着屁股,脸上脏兮兮的,大字不识一个,娘都没说你什么。现在怎么这样了?”
“贵人又怎么样,连想想,说一说都不行了?再说,你把官做得大大的,多送礼物,小心体贴,殷勤备至,不与那些浪荡子交往。你以真心待人,何愁她不爱你?”
说着说着,想到日后的和睦场景,又笑起来:“……到时候娘就有媳妇了。与她一同出门,才不要搭理你这臭小子。”
阿娘笑得这样开心,是这么真切地期盼他能娶回他看中的人,就像从前走一晚上的夜路去寺庙、道观里跪在蒲团上,诚挚地祈求上苍,让他科途顺利、无病无灾一般。
一时间,骆希声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唯余苦涩的笑。
他难道真不想吗?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一点希望也没有。
贵不可攀,无法触及,被人拢在手心之中,千娇万宠地养着。能露出一丝给他窥见,偷来一分注目已经是他此生的幸运。妄图祈求更多,只是痴心妄想。
刘秀英还因为天成帝的出现如临大敌,悄悄问他:“听娃,刚刚来的那个男的,是什么身份?他二人什么关系?”
“他二人……是亲戚。”
刘秀英这才松了口气,拍拍胸脯:“娘还以为他是小女郎的情郎或者夫君呢。是兄妹好。你啊,可要上心了,就按着娘说的去做,她一定对你另眼相看的。”
另眼相看……吗?
回过神来时,骆希声已经站在玉器店里头。刚刚在外头吃过午饭,刘秀英已经先回家了,走时要他不准跟着,叫他去看看街上卖的新奇玩意儿,买那一两个收着,日后送给小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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