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还是留下你,明明你不断将与我有关的消息递给其他人,也未将你赶走,你说为何?”
药奴的声音听着有些颤抖:“奴不知。”
“因为你是个聪明人。”手指在印记之上蓦地压实了,“你或是天成帝的眼线,或者为云娘关心我的情况,或为远在宫外的沈质传递消息。那都无所谓。你总能把握一个度,就像汤沃那样,传出去的消息并不重要,又能让他们开心。”
“我不关心你的来历,你这样做的因由,只是——”冷芳携忽然勾了勾唇角,不见暖意,面容反而更冷,他踢了踢药奴的心口,一个羞辱意味十足的动作,又用极为亲昵、柔和的语气凑近他耳畔说,“沈质现在已是白身,再也不能重回官场,除了一些钱财,不能为你提供更多。为了一点钱财,冒着得罪我的风险,你还没这么蠢,对吧?不如被我收买,如何呢?”
温热的呼吸洒在耳边,这么近的距离,近的连他纤长浓密的眼睫都看得一清二楚,近的只是略略吸气,便嗅到幽冷清淡的香气。
“你知道,我不想让他知晓我的境况。”
冷芳携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离开,即腰半湿的长发有一瞬间拂过他的鼻梁。
……
大门背在身后,药奴将其深深掩上,盖住了一室摇曳的烛火,勾魂夺魄的艳唇,逶迤蜿蜒的檀发,雪白如同精怪的肌肤,和弥散在身旁,腐蚀人心智的香味。
凌冽的寒风刮面,带走仅剩的温暖气息。药奴深吸一口气,心口处仍然惊心动魄,难以平复。
庭院前的药植因冷意显得略有些萎靡不振,药奴抚过它们的枝叶,拿木瓢舀水浇下。等到再冷一些,庭院里的水缸结冰,就不能用了。
很多时候,只有做浇水这种重复性的,不需要投入思想的工作,药奴才能保持平静无澜的心绪。这次也是一样,他想要借此恢复平静,从冷芳携的一言一语,一冷一笑中。
但他失败了。
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温热指腹擦过脸上伤痕,脚尖踢着胸口时的奇妙触感。
握着木瓢的手一时没有拿稳,微微晃动,木瓢半斜,倾倒出的冷水弄湿了大半衣袖。
药奴只能放下木瓢去洗冷水澡。
他泡在冰冷的木桶之中,赤/裸的身体不似外表看上去那样弱不禁风,反而覆着一层薄薄的、轮廓优美而紧实的肌肉。纵使泡在冷水之中,他的皮肤依旧滚烫,身体里像藏了一个热炉,在冬日里也挥洒着温度。
心口,双臂,腰腹上遍布陈年旧疤,平日里被衣衫遮挡,不显痕迹。
——“不如被我收买,如何呢?”
脑海里回荡着冷淡的嗓音,冷芳携那时半垂的眼眸,无情得近似神像一般的神态时刻浮现。
药奴忍不住触摸脸上的印记,那是冷芳携才碰过的地方,下落来到心口,明明已经被冰水泡的发麻,却仍然时而浮现出被脚踢时的酥麻之感。
那时他不敢抬头看冷芳携,垂埋着头,眼睁睁看着瘦长的足背,圆润的脚趾落到心口。现在光是略略回想,腹中的躁意便翻涌不歇。
万籁俱寂。
最终,药奴带着一种自我厌恶的表情,手指探向下腹,没入最深处。
*
隔日路慎思出现在揽雀宫中。
他进宫极早,到时冷芳携还没起身,站在门外吹了近半个时辰的冷风,才被冷芳携叫近殿内。
一进门就看见坐在冷芳携身边的十一埋头吃东西,一边吃还一边与冷芳携说:“大人,这个红糖馒头好吃。是甜的。”
“羊汤也好喝,没有腥味。”
心里极不得劲,心想,十一只不过是个身份有异的侍卫,居然敢与主人同桌用饭,真是不知尊卑上下,目无礼法,若非冷芳携护着他,早就被宫里头口蜜腹剑、心思阴邪的宫人吃了。
“着急入宫,骆希声那里出了什么事?”冷芳携小口小口地咬着薄皮饺子,问道。
路慎思道:“他此前通过诸多手段排除了辛义华的嫌疑,打算寻找真正的凶手。但无论是盘问芳歇楼中人,还是根据雅间里的蛛丝马迹追寻线索,都没有成效。无论如何,都抓不到真凶的踪影。查案之事,已经陷入了僵局。”
“嗯。”
路慎思又道:“骆希声转而怀疑芳歇楼或有鬼,认为凶手或许与此楼的人有关联,借着芳歇楼逃走,是以没有留下行踪。于是他想调查芳歇楼,以及芳歇楼背后之人,然而发现……”
“然后发现芳歇楼背后是东宫,居然是太子的产业。”冷芳携接过话头,满是兴味。他真好奇骆希声查到此处时的表情如何,一定非常惊讶、困惑,乃至仿佛天塌地陷。
只可惜他回了宫,没有看到。
“是的。”路慎思说。
汤霄之死不仅牵扯了两党之人,如今还似乎与东宫扯上了关系。
天成帝年富力壮,太子又初露峥嵘,虽然还未视政,但朝臣们都交口称赞,完全忘了多年前批驳太子心性有瑕的言论。
太极殿与东宫的关系不可谓不微妙。
这种关头,居然查到了东宫头上。且要想继续查下去,必须过问东宫,避都避不开。
党争之事尚且有保全自己的余地,但牵涉储位……骆希声纵有九条命,也不够他现在活的。
冷芳携偏头瞧着闷头苦吃的十一,眉眼弯弯,问他:“十一,太子呀。难道是太子杀的人吗?”
第68章 此人颜色确实殊丽。
十一虽然大概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却没说出来,只是眨巴着一双狗狗眼,眼汪汪地看着冷芳携。
给他喂了个饺子,冷芳携问路慎思:“石尧现在人在哪儿?跟他说,可以出去露露面了。”
路慎思道:“在东宫之内。”
“东宫?”持着银筷的手顿了顿。
冷芳携若有所思。
他此前让太子对芳歇楼中发生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从未让他藏匿行凶的犯人。若是一不小心被人发现蛛丝马迹,在东宫里抓到凶手,以汤沃和易积石的性格,以天成帝对太子淡薄的宠爱,废立储副,再行册封之事不是没可能。
作为过继来的宗室子弟,他的身份本就微妙,现今又与天成帝关系平平,在朝臣眼中被皇帝死死压制住,一点没有储君的气魄。看似地位稳固,但一着不慎,便有摇摇欲坠之势。
太子处境都这样了,竟然还敢擅自行事,掺和进党争并凶杀案中!
冷芳携唇边的笑容淡了,他对太子这种冒进,不顾后果的做法有些生气。只是稍稍冷了冷脸,便顿时令人觉得凛然生畏。
十一小心翼翼觑看他的神色,见他不开心,心里把那什的太子骂了千遍万遍,恨不得上手给千刀万剐了。他有心使出浑身解数叫他舒展愁眉,苦于嘴笨口拙,不知说什么好,憋了半晌,只期期艾艾地唤了一声“大人”。
话刚脱口,十一就觉得自己丢了丑,颓丧得很,若长了狗耳朵,此刻必定也耷拉下去。
冷芳携却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心知他担心自己,刚刚生出的怒气转瞬间烟消云散。吃过饭后,打算去东宫看看,没带上十一,因为他的身份去太子居所有瓜田李下的嫌疑。也没有让路慎思跟着,他与太子的关系也颇为微妙。
而他呢,行事本来就随心所欲,此前还与太子同宿过,因着那么些情谊去东宫并不奇怪。
凡在宫闱中生存的,人人都知道冷芳携的长相,没有亲眼见过的也要偷偷讨来一份模糊的画像,或者让见过的人仔细说一说,避免哪天遇到了冲撞贵人。是以今日东宫门前值守的侍卫和太监虽然未见过冷芳携,却因他那格外出众的容貌、冷淡的神情和一身华贵的狐裘,立即将他认出来。
侍卫们板板正正站着,不敢擅动。
太监则诚惶诚恐将背躬成虾米,忙将他迎进来,其余之人匆匆进殿里报信,叫来有权势的大太监万和与万春。
两名大太监亦是恭敬万分,心头思索着冷芳携的来意,万春与他叙话,侍候他进温暖的殿里坐着,差人奉茶送点心;万和则立即赶往静安阁,除了他没人敢在这时候打扰太子殿下——与心腹谋臣谈话,最忌讳有人闯入无意间听到些什么。
静安阁里的气氛并不好。
阁内的两人相对而坐,跪于蒲团之上。没了处理朝政的机会,太子整日可谓无所事事,他不似常人喜欢外出,整日便跟着大师傅阅经书读典册,有了庞飞善投效后,每隔一日与他在静安阁内对谈。
庞飞善很有身为谋臣的自觉,回回都拿朝堂上的大事要事,以及一些看似不起眼、却牵连甚广的政令与太子分析。天成帝是个手段高强的皇帝,像一出生来便精于驾驭臣子,在他身上有学不完的本事,纵然他死死压着太子,也总有一天教徒弟学会了本领,将师傅取而代之。
他生性桀骜,说话耿直不留情面,甚至刻薄。从前选定的谋主不是已经有了更得力的臣子,便是厌烦他总是说些冷场话。投效太子之后,他却与新的谋主相处得不错,盖因太子的脾性沉稳,能包容他的不羁。
虽然有刻板之嫌,庞飞善还是感念太子的亲眼,使出浑身解数为他做事,也时刻期盼着天成帝哪日放权,令太子监国。
但不同于其余东宫辅臣,他虽然心有期盼,却很明白一旦掌控了权势,没人想把权力给别人拿着的道理,除非天成帝老迈重病,否则太子难有出头之日。已在私下里默默筹谋。
但他万万没有料想到,在这样微妙紧要的关头里,太子竟然昏了头掺和进党争凶杀之事,还将凶手藏匿在府中!
那天夜里他要不是起身饮酒消愁,看到一名血衣男子被人领进来,行迹诡异,又被藏于东宫隐秘的位置,怕会被一直瞒在鼓里,哪日事发、太子被群起而攻之才恍然大悟了!
要换了以前,庞飞善早就冲进殿里对太子一顿斥责,叫他立刻处理掉凶手。但经历这么多任谋主,他再暴躁的脾性也平和了些,不欲将一切揭露出来落太子的脸面,便在对谈之时隐晦地点出,徐徐规劝,并说可为太子处理烦忧。
太子一向善于倾听辅臣们的建议,对于庞飞善更言听计从。可这一回,庞飞善碰壁了。
太子纹丝不动,仿佛没有听出他言中之意。庞飞善将话说得更明白,他也只是淡淡地说:“此事,孤自有打算。”
你有什么打算?!
一时间,庞飞善气血翻涌,被太子油盐不进的态度惹得差点发上指冠。
极为不留情面地斥责他,说殿下在其余事上向来谨慎周全,从不行轻率莽撞之举,怎么在此事上如此冒进。掺和进汤霄之死,却连跟他商议也没有,打定主意要瞒着他!
太子默然不语,显然没有理会他的打算。
愤怒过后,理智飞速回归。现在再指责太子已经于事无补,唯有尽快将汤霄之事按下去。但太子向来不爱掺和朝臣间的争端,偏偏在此事上十分执拗……
思及其中或许牵涉到的人,庞飞善心头微冷。
万和就在这时进来了,头也不抬,躬身小步地跑到太子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只言片语传入庞飞善耳畔,令他眉梢微皱。
……是有什么人来东宫了?
“他……!”太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听完万和带来的消息,竟然罕见地露出高兴的神色,蓦地起身,瞳仁放光,沉闷的五官一时间飞扬生动起来。
转而又顿在原地,颇有些张皇无措,渐渐的那股丰沛、外露的情绪被他妥帖地收好,压回心底,纵然眉梢处仍然残留柔和气息,神色总算冷静下来。
“飞善,你先留在此地。冷大人亲临东宫,孤要去迎接他。”
听到这个名字,庞飞善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冷了。
但太子的背影已经远去,他被那太监不动声色地挡住去路,再也不能追上去。
……
没有等多久,太子的身影自大殿门外显露。即便是在东宫之内,他的穿着仍然严肃刻板,衣襟上每一处褶皱都被捋得平整。只是过来之时被寒风刮面,鬓间略微凌乱,冲淡了浑身上下的严谨气息。
冷芳携手里捧着个汤婆子,一边暖手一边打量他。多日未见,太子还是那个样子,一点改变也没有。
他此番前来,除了过问石尧之事,也是想看看太子在东宫里的境况如何,毕竟再怎么他也曾养对方一段时间,也算有过情谊。
从宫女太监噤若寒蝉的状态,到大殿之中古朴沉郁的装潢摆设,时值冬季,一切都灰蒙蒙,东宫主仆上下,好似头顶阴云,不得开颜。
冷芳携匆匆看过太子起居的地方,除了该有的床榻、案桌之外,全是密密麻麻的书籍,置满了每一个架子,却没看到其余小摆件。
太子本人更身体力行地诠释着何为“压抑”,纵然脸上有笑意,也是淡淡的、凉凉的,并不真切,看着虚假得很。非但不能使人心生亲切之意,反而使人不敢轻易靠近。
冷芳携叹了口气,不由说:“你什么时候差人去买只鸟,要那种吵闹的鹦鹉。抱只猫,养只小土狗,或者干脆养个戏班子。别总是这么沉郁,给东宫添点亮色。闲来无事去听听戏,多好。”
“你现在都如此了,日后漫长岁月如何过呢?守着偌大一个凄清灰暗的宫殿?且到时候自有看不完的公文案牍,做不完的事情,现在看那么多书做什么?”
听得身边的太监将头狠狠一埋,恨不得把两只耳朵堵住,什么也没听见为好——最后那句话,就连两位阁老都不敢轻易出口。但凡涉及东宫一事,那些个朝臣可谓无比谨慎,既不肯表露出让太子亲政的意思,也不肯得罪东宫,两头都糊弄得好好的,两头却都不敢说真话。
也就只有冷大人这一位,光明正大地说殿下日后登基要如何云云,毫无顾忌之意。
他敢说,他们这些言轻力微的宫人奴婢却不敢听。
微微偏头打量太子的神色,心里有了计较,不动声色地退出大殿,给二人留下说话交谈的空间。
冷芳携愿意关心他,太子很是受用,无比诚恳地应答,说待会儿就让太监去外面采买宠物,并买回一个戏班子。说得认真,通过他的脸色,冷芳携却知晓他并没有真放在心上,只是顺着他的话说,让他高兴罢了。
睨他一眼,道:“你若没有真心养它们的打算,就别买了。我说说而已,没有要你必须做的意思。”
太子向他保证:“我一定认真的、真心地养,绝不将事假于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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