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许彻底坐直了,他转头直视周家珍:“机场?我没说要去机场?”
他说:“我要回家。”
“一年到头,集团的事爸都撂不开手,好容易空出点时间,”周家珍靠近些周许,端着副温柔口吻:“陪爸过个年,小舟儿。”
他探手理了理周许蹭乱的短发:“长太快了,一晃眼就要上大学了,到时候就更没空陪爸了。”
张助理微抬眼,看到车前镜里令他尤其陌生的周家珍,周家珍何时在人前表现出过此种低声下气的模样。
但周家珍年轻时也不这样,张助理打从毕业就进公司跟在周家珍身边,那会他是经常能接到尚且年幼的周许打过来的电话的。
电话对面,周许奶声奶气地问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听到是他的声音,就总是不理解地问爸爸呢?问打给爸爸的电话怎么每次都是被他接了。
张助理能跟个万事不知的小孩解释什么,解释他爸爸正在开会没空应付缠人的小孩,还是解释他爸爸根本不会因为他一句思念而回家。
好在每通电话的最后,总另有道偏低的童声过来叫停。
细听是跟周许年龄相当的小孩,但音色带着不符年龄的冷淡。
他总是叫着周许的名字,或是“周许,下楼吃饭——”、或是“周许,该写作业了——”、或是“周许,你外公接你回去睡觉了——”、抑或是很无奈的一句“周许,别哭了——”。
随着他在周家珍身边的工作年限延长,那总是由小孩打过来的电话渐少,不知道具体从哪天起,周许再也没有主动打过来。
镜面映出后排少年轮廓渐明的脸,此刻他皱着眉冷着脸不愿听周家珍的解释,自己在车门上摸索门窗的开关,吓得周家珍叫司机将车锁严实别让周许出意外了。
周许再不是那个在电话对面黏黏糊糊的失望小孩。
张助理比周家珍更清楚地意识到,太迟了,周家珍的在意来得太迟了。
迟到周许好像已经不再需要了。
-
周许最后能答应跟周家珍上飞机,还是周家珍留了一手。
他们要去往度假的那座南方岛屿上,周家珍早让人准备了架直升机和两位教练。
他没忘记他儿子最喜欢的东西。
而周许还真的心动了。
如果真将陈津北算到家长行列,那他既不是新式家长也不归属于旧派家长,因为他会给小孩最大的自由,但又绝不会让小孩去碰任何危险东西。
15、6岁开始沉迷机车那段时间,陈津北冷着脸将他从赛场上带回去无数次,他说多少哀求保证的话都没用,陈津北就是不让他碰那东西。
周许不长性,背着陈津北偷跑去赛场许多回,最后陈津北一声招呼没打就出国去,周许急得怎么都联系不上人,还是在干妈的帮助下,才终于跟大洋彼岸参加姑姑婚礼的陈津北打通电话。
那之后周许就真的没碰机车了。
周家珍拿捏住周许的软肋,周许摆了整面墙的飞机模型,看了数不清的电影和纪录片,他当然想真正坐到那个驾驶位上去。
在候机室等上机时,周许给陈津北打了个电话过去。
候机室的地板光可鉴人,周许两肘撑着膝盖,低着头看地面映出自己的脸。
电话对面,陈津北像是并不意外,他的态度平和,周许却冒出自己都说不明白的不乐意:“我作业都没拿,你还让我每天写试卷刷习题的……”
陈津北像是在走路,隐有风声传来,他说:“好好休息几天,回来再写。”
“你在哪呢?”VIP的候机室里已经足够安静,周许仍用掌心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跑步去了。”陈津北说。
手掌隔绝外界的白噪音,周许的世界里只剩下陈津北的声音,他终于听出陈津北稍快于以往的呼吸节奏。
陈津北都没在家等他,像是早料到他爸会将他带走。
“我很快就回来。”周许语调放轻快了些,没注意到身侧周家珍突然偏头看了他一眼。
“你陈老市长的孙子关系挺好?”
挂掉电话,周许就听见他爸问了这么一句。
“他叫陈津北,”周许转身看着他爸,他收了手机,挺认真地说:“我们关系一直很好啊。”
“陈津北特别厉害,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了,我就没见他掉出过年级前三名,而且他好早就拿到了竞赛的保送名额,那些物理的奥赛题我根本都看不懂,他却能考到全国前50名。”
“他好像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好,而且他性格也好,我惹到他他也不会生气,不跟我计较。小学的时候,我不爱学习,都是他教我写作业的。现在他也每天都在带我复习,我问他的他都懂。不止学习,别的好多好多的事情,全部都是他教我的。”
提起这个话题,周许罕见地在周家珍面前露出热切模样,像是个要将怀中宝石炫耀给别人看的淘金者,所以全方位地在用话语去描述和展示。
他想听周家珍说出夸赞陈津北的话。
但周家珍只弯眼淡淡笑了笑,他摸着周许短发凌乱的头,问他:“那你还有别的朋友吗?”
“我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就只有陈津北。”周许一连用了三个“最好”,来区分陈津北跟别人的不同。
周家珍不置可否,只说:“你才17岁,以后还会遇到很多个在不同领域各有所长的朋友,他们也会很厉害、会很聪明、会有好的性格、会跟你很合拍。”
周许直直地瞪了周家珍一眼,也臭了脸,他移开身体,不让周家珍再触到自己的头:“你根本不懂最好朋友的定义——”
“那是无可替代的,”他垂着眼睛说:“是不管遇到多少人,在我心里,他都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
周许在靠近赤道的热带岛屿度过了这个春节,这似乎是他记忆以来,第一个没跟陈津北在一起过的春节。
年30那天黄昏,他刚从停机坪上下来,就给陈津北弹了个视频过去。
视频这头,周许的背后是碧蓝海岸与瑰丽红霞。
而视频那头,陈津北所在的城市早已沉入寒冷的黑夜。
周许穿件白色的无袖T恤,独自蹲坐在块海边石头上,凑近镜头去看陈津北爷爷家摆满了桌的晚餐。
“好多菜。”他说。
陈津北看着他微微汗湿的额头,问他:“还没吃吗?”
陈津北爷爷家有来拜年的亲友,有老人小孩聊天的声音,有电视的嘈杂背景音,电话那头格外的喧嚣。
更衬得周许这边寂寥得只有风声与鸥鸟的鸣叫。
他没答陈津北的问,微垂着眼,另只手无意识地划拉地上的细沙。
陈津北换了个地方,上二楼去了阳台。
嘈杂的声音全被隔绝了,电话两侧,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怎么了?”陈津北拉上门,问他。
“刚刚都没看到干妈干爸,他们呢?”周许还是不正面回答。
“他们在回来的路上,等会就到了。”陈津北的声音透过手机扬声器传出来,沾染上低低的磁。
“哦。”周许沉默了会,又找了个问题来问:“刚刚那个穿红色毛衣的小孩是谁?”
“哪个?”陈津北似乎并没注意到。
周许倒记得清楚:“就刚靠你膝盖上叫你哥哥的那个。”
这两天爷爷家里来往的人多,小孩更多,陈津北不可能记住每一张不相干的陌生人面孔,经周许的提醒,他才记起来:“爷爷从前的下属带过来的。”
“你抱他了吗?”周许问。
周许微垂着眼,没怎么认真看镜头,风像是正迎着他的脸吹,他也没避,由着风将他的黑发全吹起来。
陈津北望着周许懒懒垂着的眼,说:“没抱。”
周许又哦了声,他终于愿意抬起头,跟镜面后的陈津北对视。
“爷爷身体不好,坐不了飞机,我这几天都跟我爸和他那几个助理待着,”周许皱着眉,将下巴搭到自己的胳膊上:“我烦我爸,这里一点都不好玩。”
他说:“我想回来了。”
开直升机俯瞰海面时很刺激,两位教练很厉害很专业,这处私岛的风景特别好,这里总有最新鲜的水果与海鲜,但在这些以外,周许只觉出无尽的烦躁与空虚。
原来有的东西是可以凌驾于狂热的兴趣之上的。
且在年30的晚上,在这个举家团聚的节日里,周许那种说不明白的烦躁更是达到了巅峰。
电话对面的陈津北单穿着件黑色的连帽卫衣,在北方的冬天显得尤其单薄的卫衣,他在阳台上陪着周许站了许久,像是不觉冷。
他目光始终平静,就看着周许,看他脸上渐次露出难过、乏味和躁动的表情,他最后也没有安抚周许。
他只淡淡说了句:“那你就回来。”
-
年初一那天周家珍跟人冲浪去了,走前他叫周许,周许借口说自己困要晚点去,等周家珍带人一离开,他就拿了证件找轮渡给自己送离岛了。
一上陆地他就直接打车往机场去,新年的第一天,机场的人少得可怜。
周许在柜台办完值机时给陈津北去了个电话,挂掉电话他就将手机彻底关了机。
三小时后,他已然落地了陈津北所在的北方城市。
陈津北在航站楼外等到了周许,见着人还没看清脸没等说话,周许就朝他扑了过来。
周许将他抱得紧紧的,陈津北不得不低下头将他的脸托起来问他怎么了。
周许“嘶”了一声,仰着脸说:“……太冷了啊,咋能这么冷?”
“我让你穿厚点。”陈津北垂眼看着怀里的人。
周许看一眼身上的春秋款运动外套:“穿过去那件羽绒服被送去洗了,这是我在那边买的最厚一件衣服了。”
陈津北将周许搂着自己腰背的手扯开,拉开自己外套的拉链:“不知道在机场就近买一件?”
“下机就能见到你了啊。”周许说得还挺委屈,也挺理直气壮。
他一边伸手由着陈津北给他套衣服,一边盯着陈津北的脸看。
“你剪短头发了?”他突然问陈津北。
陈津北将拉锁给他拉到了领口最顶端,周许不得不被迫仰头。
陈津北没答他的问,只扯住了他的手腕,问他一句:“有行李吗?”
周许果然摇头:“只有我自己。”他挺艰难地从里面那件运动服里摸出来证件:“和这个。”
陈津北将证件给他装回去,说走了。
周许紧跟着陈津北,偏脸看他身上领口虽高但着实单薄的黑色内搭:“你冷不冷啊?我有卡,我现在去给你买外套吧。”
周许太能拖拉了。
陈津北一手搭到了他颈间,开始推着他往前走:“出站上车了。”
陈津北说:“我不冷。”
下机后周许只给他爸报了个平安,就又将人拉进了黑名单里。
再次回到陈津北身边,即使是他爷爷家所在的陌生城市,周许也觉得踏实。
这踏实是他的亲生父母给不了的,是别的任何人都给不了的,这踏实是十几年日日夜夜陈津北陪着他、伴着他慢慢滋长出来的。
那时的周许才17岁,他被陈津北有意养得单纯。
他还不懂、或是还没思考过这种踏实名为什么。
往后数年,在周许真正长大以后,他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想追着陈津北跑——因为陈津北是唯一一个给他家的人。
因为陈津北给他的所谓踏实感,也叫归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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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高三生的假期还是太过短暂。
周许并没能在陈津北爷爷家多吃几顿人格外多的年节饭,就必须得返校了。
返校就是高考前的最后五个月。
黑板上挂上了一天一变的高考倒计时,老师不再耳提面命管纪律查考勤,因为就连陈浩然都能安安分分在教室里坐一天了,校内的各种活动再没有他们高三年级的份。
他们的生活开始变得格外单调又繁复,单调的是只剩下学习这一件事,繁复的是永远都有做不完的试卷和写不对的题目。
或是被周围氛围影响,或是头一回认清了自己的想要和目标,相较于上学期,周许的努力和认真更甚。
他现在已经不用陈津北叫他学习了,他开始自己主动地给自己规定目标,早起晚睡,他都不用陈津北守在旁边喊了。
他甚至头次觉得时间不够用。
要学的东西太多了,而每天24小时过得太快了。
短短几个月,春天还没过完,周许的中指就被笔磨出了新生的茧。
某个格外安静的夜里,钟表上的时针已经走到了数字2,周许手边的黑咖啡在一小时前已经见底,陈津北没再给他添咖啡,他手上仍捏着笔,但头微偏着,很疲惫地靠在自己胳膊上,微阖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十来分钟后,周许仍侧躺在那里没动静,坐在他对面的陈津北放下书,绕过来想把周许抱回卧室睡。
停在周许面前时,他微弯腰挡住了大部分的光,就算在他的阴影覆盖下,周许眼下的青色仍旧明显。
陈津北长久地凝视着周许窝在臂弯里露出来的那半张脸,然后他探指,隔空顺着周许下眼睑的弧度,轻轻滑了滑。
那像是个不愿吵醒对方的温柔抚摸。
他的手臂已经要揽到周许后颈,却不防周许突然半睁开一只眼。
睁眼的周许脸上就露出来光彩,像只偷腥的猫。
“被我逮到了,”他“哈”地一声抓到陈津北肩头:“你偷看我好久,我忍半天,实在忍不住了。”
陈津北垂眼睨着他,脸上半点没有被抓包的尴尬,甚至脸色都没有变动分毫,他只淡淡抽回手:“醒了就自己回房睡。”
“睡着的周许比醒着的周许更尊贵吗?醒了就不抱了吗?”刚刚那短暂的休憩像是又给周许补满了能量,在陈津北转身的瞬间,他已经站起来跳到人背上,顺势用腿夹住了陈津北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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