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就看到了市政新闻上通报出来的,关于城东科技新区数十工人的伤亡事件。
前17年,周许住在被身边人精心搭建起来的象牙塔里,他是塔里不需要长大的彼得潘,肆意又天真地过活。
但在他17岁这年,那块名为陈津北的砖块抽离开来。
他的世界轰然塌陷,分崩离析。
那些被阻挡在外的浪潮汹涌着朝他袭来,这一次,陈津北没有再挡在他身前。
他只能学着自己独自面对。
但他有太多不理解、不明白的事情了。
他不明白官方发布的通告上,为什么陈津北父亲的名字后,跟着天文数字般的赃款。
他不明白为什么城东的旧城区,被冠以了“强拆不赔,地产商跑路”的名头。
他不明白在建的科技新区,为什么会发生楼层坍塌,数十工人伤亡的意外。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会在科技新区的承包商里,他爸爸的公司隐匿无声,而陈津北父亲所代表的集团,被顶到了最前方。
他只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高考那天下午听到的那声让他心慌的巨响,不是错觉。
那声巨响由跟实中隔湖相望的在建楼传来,有个18岁的本该在今年高考的女孩,从12楼一跃而下。
她的血,染红了这座城市还没建成的新地标。
媒体争先报道,自各个角度大肆渲染这件事。
周许在铺天盖地的指责和不平里,艰难摸到了事件的真相。
城东的科技新区是近20年来最大的城建项目,在落地前就已经招标上百家龙头企业,基建也由省里最老牌的集团承接。
但打从最开始,这项目进展得就并不顺利。
东城区是上了年份的老城区,地痞流氓聚集多年,一朝拆迁,所有人都奔着暴富的目的去,他们当然不满于官方给出的常规赔偿款。
有媒体披露,光是在拆迁事宜的“交涉”上,他们就曾多次引来了当地派出所参与“调节”。
高考那天坠楼的女孩叫苏悦,她跟她的父亲是城东最早的一批原住民,她的父亲双腿残疾,只靠贩卖零碎杂货供养苏悦。
地痞流氓群而起之,逼得人只能用强势镇压。
勉强签订完合同后,那些上了年纪的无业游民又顺势进了建设工地做活。
而苏悦父女俩,不论在哪头,都是最弱势的存在。
他们所得的稀薄赔偿款并不足以供他们购置新城区的新房,甚至老城区的拆迁,还使得她残疾的父亲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生计,他只能拖着残疾的身体充作科技新区的建设工人。
但或许是地痞流氓的蓄意报复、或许是高层的层层剥削和搜刮,科技新区的噱头虽响亮,但楼房的实际建设过程中,却磨难重重。
建设过程中的某个暴雨夜,未建成的墙体倾倒,砸死了躲在楼底躲雨的二十多位稍上了年纪的工人。
这之中,就包括苏悦的父亲。
数十位工人的死亡,引燃了拆迁户蓄积已久的怒气。
高考前夕,东城区已然乱了起来。
而首当其冲的,而第一个被推出来的,就是由陈津北父亲总管的承接基建的建设集团。
如果说这些暴乱还能被勉强管辖住,那高考那天苏悦的坠楼,就彻底将整个事件推上了舆论的最高潮。
单亲家庭的苏悦,跟自己的父亲历来相依为命。
但东城区的拆迁打乱了她跟父亲原本平静的生活,父亲不得不拖着残躯上了工地辛苦做活,甚至于在她高考前的冰冷雨夜,惨死在钢筋底下。
父亲的死亡让苏悦失去了所有活着的勇气和动力。
她恨透了这个所谓科技新区的提出和建设,所以在强撑着答完高考试卷,给自己也给父亲最后一个交代后,她爬上了在建的新区最高的那栋楼。
从12楼,她毫无留恋地一跃而下,用自己的血祭了冉冉升起的高新楼群。
无数媒体以苏悦为据点,大肆渲染刚烈的少女,又顺势深挖,谴责高层资本,势要用民意逼他们给出交代。
所以,陈津北的父亲成为了那个众矢之的。
知晓所有事情的那晚,是周许跟陈津北断联的第23天。
那天他再一次在7月的烈阳下,笨拙又期盼地找过城市里陈津北有可能出现的地方,他甚至找全了陈津北住过的几家酒店,蹲在孙晓月夫妻俩接受调查的看守所又等了整个下午,他跑遍了大半座城,身上的汗流了又干干了又流,但仍旧一无所获。
傍晚的时候,周许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
但甫一出了电梯,迎接他的,却是门户大开的房门。
门板上已经贴了黄色的条,里面来来往往都是穿着深蓝制服带着白色手套的工作人员,他们拿着仪器打着灯,开始查封陈津北父亲的私产了。
屋里已经空了大半,周许愣愣站在屋门口,望着这荒唐的场景,有半晌都没能反应过来。
直到看见人在往外搬运陈津北幼年时练习过的那架施坦威,他才拔腿冲向陈津北的房间。
站在熟悉的房间中央,房间里全是陈津北身上那股清清冷冷的淡香,像是只要他关上灯,只要他摒弃外面嘈杂的声音,他就能看见陈津北穿着睡衣,拉开浴室的门走出来,催着他上床睡觉。
这23天,周许每晚都睡在陈津北的房间里,但他一次,也没有彻底睡熟睡沉过。
他格外警惕,只有听到半点声音,他都能从床上起来打开房门跑到电梯口去看。
陈津北离开那天中午晾的菜和肉他不会弄,只能放进冰箱里,但食物都有保质期,前两天早起他浑浑噩噩拉开冰箱时,才发现里面那些疏于管理的蔬菜水果,都已经彻底腐烂坏死。
陈津北不在家,没人做饭,没人买菜,也没有人去管冰箱里那些坏掉的蔬菜了。
那天早上周许在冰箱前站了很久。
最后他一边将坏掉的菜扔进垃圾桶,一边想,自己也似乎是被陈津北忘在冰箱里的蔬菜,陈津北不管他了,他就像是被抛弃了,会彻底腐烂、彻底坏死。
有位女工作人员走了过来,她轻敲门板,问愣愣站在屋里的周许是谁。
女人的声音将周许唤回神,他缓缓回头,看见出现在熟悉场景里的陌生的脸,他的梦被彻底打碎了,他被迫回到现实,被迫独自面对糟糕透顶的现实。
女人的表情和声音都友善,但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这句话落,面前的少年却突然流了满脸的泪。
周许并不是个笨小孩,相反,他惯会看人眼色恃宠而骄。
从小到大,他最多的泪都流在了陈津北面前,因为他知道他一哭,陈津北就会哄他、就会抬手抱他、就会无奈地答应他的无理要求。
所以及至16、17岁的成年期,周许仍能轻松在陈津北面前挤出眼泪。
因为他知道有人会兜住他的泪、接住他的情绪。
但到今天为止,到陈津北消失的第23天,这23天里,周许一次也没有哭过。
找遍城市都找不到陈津北的时候他没哭,彻夜彻夜的联系不上陈津北的时候他没哭,被警局的人拦着找遍方法也见不到被调查的孙晓月夫妻俩时他没哭,上他爸公司问责跟他爸翻脸单方面跟他爸断绝关系的时候他没哭,看见网络上各种对陈津北家人的诅咒和谩骂时他也没哭。
没人会再哄着他了,他的眼泪就成了最不值钱、最没用的东西。
但现在,最后那点跟陈津北有联系的东西也要消失了。
逐渐被清空的房屋,像是逐渐远离他世界的陈津北。
周许恨透了这种被留在原地打转的感觉,他哭了,他哭着想要留下、哭着想要陈津北的出现、哭着发泄自己多日以来的焦急、绝望、思念和难过。
但他再不是那个被保护着可以不用长大的小孩了。
他边哭着,边找了两个硕大的行李箱摊开在房间里。
他哭着将陈津北的衣服、书籍、奖章奖杯和电脑都装了进去。
孙晓月夫妻俩已经被关进了看守所,陈津北在学校里已经成了讳莫如深的存在,他本人也在这座城市消失得彻彻底底,这是周许最后能留下的属于陈津北的东西了。
收拾到最后,周许蹲在两个行李箱面前,他望着这两箱满满的东西,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他将脸埋在陈津北的衣服堆里,藏住了自己的脸,发出了闷闷的、却号啕的哭声。
陈津北衣服的质感紧贴着他的脸,衣服上的冷香淡淡笼住了他,就像是过往许多个夜晚,他靠在陈津北的肩膀上睡觉那样。
这天是周许18岁的生日。
窗外7月的暑气正盛,星星点缀了城市的夜空,晚间的风裹挟着冰淇淋的甜味,夏天仍在继续。
但独属于周许的夏天,却永永远远地结束了。
第22章
大一的时候,周许在首都一所航空大学读书。
高三那年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他在高考时甚至发挥得异常好,比任何一次模拟考试都要好。
面试时表现优异,身体素质过关,他很顺利地考入了那所他跟陈津北约定好的学校。
但陈津北在哪呢?
陈津北不见了,陈津北一点消息都没有。
查完高考成绩的那天,周许盯着电脑上自己的分数,发了一下午的愣,然后他拿过手机开始给陈津北打电话,他打了数不清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但每一个都以提示机主关机的机械女音结尾。
最后的最后,手机对面仍是冰冷的提示——“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周许蹲在地上,他将头深深埋进自己的臂弯,他低声问电话对面的人:“陈津北,你在哪儿呢?”
他低落地问陈津北:“我又没有不听你的话,你怎么……就不管我了呢。”
入学的第三个月,这一年的尾声将至,又是一年的12月,陈津北19岁的生日快到了。
这是周许跟陈津北失去联系的第6个月,他没刻意数过,却知道已经是第193天了。
晚上的时候,宿舍的室友都睡了,周许洗完澡后,靠在阳台上点了根烟。
太烦了,得不到陈津北半点消息的这半年里太烦了,焦虑和压抑像深海底的水,要将周许溺毙。
没人管他,周许又将许许多多的坏习惯都捡了起来。
他又开始抽烟,偶尔在深夜酗酒喝得烂醉,甚至跟群叫不出名字的狐朋狗友没日没夜地在山道上飙车。
初中的时候他被班里那群混混带坏,藏在厕所学他们抽烟。
陈津北尤其讨厌周许身上的烟味,他不让周许进屋,更不可能让他上床。
周许在陈津北卧室门外蹲了两个晚上,怎么扒着门求饶都不管用,最后他自己就不碰这东西了。
陈津北花了17年,将周许养成个听话的乖小孩。
但他走后不过半年,周许就从根上坏了。
北方的冬天总刮干又冷的风,周许站在风口,刚吐出口白色的烟来,就瞬间被风打散。
他按开自己的手机屏幕,入眼的壁纸上,是张陈津北背对他立在灶台边接电话的照片。
照片里的灯光温暖,隔着道玻璃门的厨房里,陈津北穿着款式简单的黑色毛衣,正一手拿勺搅锅里的汤,一手握着电话放在耳边。
那不过是去年陈津北18岁生日那天拍下来的照片。
但现在再看,却恍若隔世。
陈津北像是离他很远、很远了,他是真的很久很久都没有听到陈津北的声音、没有偷偷拉过陈津北的手、更没有赖在陈津北怀里睡觉了。
从前从没想过分别的可能,所以跟陈津北待在一处时,他们都没什么拍照片的习惯。
在分开后的很多个深夜里,周许穷尽一切去搜寻关于陈津北的消息。
陈津北小学和初中毕业的班级合照被他随身带着,手机里寥寥几张关于陈津北背影的偷拍照,被他设置成了自己的壁纸,他给陈津北的社交帐号发去过数不清的消息,也曾在深夜里盯着陈津北头像上那只傻乎乎的狗发呆。
但他也终于知道了陈津北社交帐号名字的意思,那不是他随手打下的一串乱码,名字前几个字母bateau是个法语单词,是小船。
也是他的小名,小舟。
烟太苦了,苦得周许蜷了背,他压在自己的手臂上闷闷咳了两声。
壁纸上陈津北的背影被突然跳出来的电话号码遮挡,周许在呛咳中蹭到了绿色的接听键,许俪的声音突然在寂夜里响起来。
她在对面叫周许:“宝贝。”
又问他:“在学校住宿舍还习惯吗?妈给你在学校附近准备了套房,你要不然还是搬过去自己住?”
上大学的这半年,周许彻底不认周家珍了,他甚至也不爱联系过往那些亲朋。
陈津北消失了,他像是也跟着消失了似的。
只除了许俪偶尔能打通他的电话,能跟他说两句话。
或许是吹了太久的风,周许的声音略微干哑,他只简单两个字:“不用。”
想要一起住的那个人都不见了,住哪里对周许来说,就变得毫无意义。
电话两头有瞬间的安静,现今的周许有些太沉默了,许俪想着,小时候的周许并不是这样,那时候她在剧组拍摄间隙,偶尔能接到周许打过来的电话。
那年的手机还不是现今的智能手机,手机的喇叭总是漏音,周许的电话打过来,整个化妆间的人都能听到他甜甜的声音,他那时也太小了,只会在电话对面翻来覆去问妈妈在干什么、吃了什么,问妈妈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可以去接他放学。
想到这里,许俪又若无其事启了新的话头,她是想关心关心他儿子现在的生活的。
但却被周许淡淡打断,周许在电话那头问她:“高考完那天下午,是周家珍让你来接我的?”
许俪知道周许想问什么,她顿了顿,然后嗯了声:“但他没跟我说原因,只说自己忙不开,只说我刚好回来,说那天是你高考完,我们理应出个人去接你。”
周许又点了根烟,打火机窜出火苗的时候,他被光刺得微眯了眯眼。
他挂了电话,挂电话前,他听到许俪那边有道年轻的男声。
或许他妈妈又交了新的男朋友,但现在周许一点都不在意了。
这年翻过头的时候,周许因为缺勤甚至缺考,挂了五门专业课,辅导员不得不约谈他,问他在学习和生活上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年轻的女辅导员语调温和,但她望着站在面前瘦高的冷峻男生,很明显能感觉到,对方根本没听她说话。
18/23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