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雪浪终于开口:“你既没救他,也没有杀他。”
天魔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千年前的自己与青渊展开一番对话,青渊的神色疲惫至极,他许久都没有说话,似乎正在等待命运的降临。
良久,青渊才终于沉声开口,声音嘶哑:“你不杀我?”
天魔仍好整以暇地注视着他:“我为何要杀你?我不过是为了妻子的遗物而来。”
在他的身后,有一名魔族正呈上一连串溅血的骨片,天魔将手搭在骨片之上,神色很是怀念,他抓起那串骨片慢慢放入怀中,之后才端详了一会儿那枚骨印,缓声道:“可惜了,出炉太早。”
青渊什么都没有说。
天魔又道:“随我走吗?”
青渊低低笑了两声:“随你走,然后呢?去屠杀人族吗?”
“哦?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弥漫的魔气瞬息之间消弭无踪,天魔伸开双手展现满地的狼藉,“这一地尸骸,难道不是你梦寐以求的结局吗?”
青渊漠然地看着他:“不是。”
“呵。”天魔玩味地看着他。
“天魔,这是你永远无法体会的感觉。”青渊悲伤而怅然地看着他,“是你将他们逼到了绝境,是你令他们日夜难安,你将他们逼疯了,于是他们犯下大错。如今你杀害他们,难道就成了正理?成了公道?难道我就应欢欢喜喜地追随你而去,叫另外一些一无所知的凡人为他们从未犯下的罪行而付出代价吗?”
天魔嗤笑一声:“我还不曾听说龙族是这般慈悲的存在。”
“慈悲吗?我心中自然有恨,日日夜夜痛入骨髓,我的仇恨之心与凡人无异,偶有神智的一刻,我也常常恨不得叫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加于我身的痛苦,叫他们百倍千倍的偿还。”青渊缓声道,“可是,从我身上拆分而下的骨,拆分而下的皮,拆分而下的眼……跟随着他们进入战场,日日夜夜抵抗着你。”
“他们自是罪孽,你又何曾圣洁。”
天魔微微一笑:“凡人本就是这样的生物,难道没有我,他们便不起争执,便无此罪孽了吗?”
“也许会有,可起码不是因为你。”青渊沉沉道,“那也该是另一个因果了。”
原来青渊……曾是如此模样。千雪浪想起那半疯半癫的魂魄,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几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了。
“说下去。”天魔道。
青渊道:“天魔,你还想听什么呢?”
“让我多听听这自命不凡的言论,多听听这圣洁的悲悯之心。”天魔微微叹息着把玩骨印,“正因你这般的圣洁,凡人才放肆自己的邪恶,只因他们总能得到宽恕,总能够得到悲悯,总能够得到原谅。而你这般的圣人就要备受苛责,备受刁难,备受指点,要承载更深更重的罪孽。”
“就像是……就像是我的妻子一般。”天魔忽然捏紧了魔印,他的笑容冷淡下来,脸上闪过一丝憎恶,“凡人背叛了她,却要她宽容地接受这一切,否则他们就将她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她为求生存时,何曾有人如此宽容体恤过她?”
青渊沉默片刻,什么都没有说,他对魔母所知极少,因此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天魔很快转过念头:“也罢,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愉悦地举起骨印,神色玩味,“青龙,我助你摆脱这一切,如何?”
青渊忽然动了动,迟疑道:“什么意思?”
“对一条龙而言,你实在还年轻得很,你的魂魄也能支撑你活下去,活足够久的时间。”天魔道,“不如与我打个赌?我会抹去你至今所有的记忆,让你重新在人世间遨游,等到机缘到来之时,我自然会出现在你的面前,询问你的答案是否如一。”
青渊显然心动了:“可是,这对你又有何好处?”
“当然没有,尽管谈不上费力,可对我的确全无好处。”天魔略有些意兴阑珊地回答,“我只是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他?”青渊皱眉。
“我的妻子。”天魔道,“她也常常地做一些这样的事,有时候会伤害别人,叫人后悔发狂,我起初以为她只是在拿别人的痛苦取乐。可是她看起来并不开心。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青渊愣了愣,奇异地看着天魔,好半晌才道:“好。”
第165章 无用之功
以骨印为媒介,天魔将青龙的记忆尽数封存其中。
在这回忆环境坍塌的最后一刻,千雪浪看见青龙近乎空白的面容上展露出释怀轻松的笑意,他并不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坚强,又或者说,他并不是真的能够释然。
抵抗住天魔的引诱,不坠落到无尽的深渊之中去,这已消耗去青龙最后的精力。然而那些被仓促斩断的爱与恨,伤与痛,仍旧如附骨之疽深入灵魂之中,叫他难以释怀,难以原谅。
这些痛苦都随着记忆的消散而终止了。
然而,这只是逃避,对凡人而言逃避实在再正常不过,如果侥幸,也许能逃避一生一世。可是对仙神而言,逃避不过在暗中等待潜伏的时机,时刻都会卷土重来。
青龙虽未能窥探大道,但已龙族的长寿已令他品尝到逃避的苦果。
幻境终于完全消散,只剩下千雪浪所熟悉的残垣断壁,还有并不安稳的青渊与天魔。
“你得到答案了吗?”千雪浪询问道,“天魔。”
无底深渊之中什么声音都没有,沉静得宛如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世界,青渊最终仍然是回归到了这个囚困他的牢笼之中,寻觅着自己丢失的那些部分,他这数千年来自失去记忆的如释重负再到迷茫、慌乱、渴望失而复得的种种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回归原位。
其中苦甜,只怕唯有青渊自己知道。
那么,天魔呢?这场赌约的发起者。
“六十年前,他再一次出现在战场上时,我就已经得到了答案。”天魔沉沉地回答道,“我这回来,也不过是想看看这条青龙作茧自缚的模样。”
“你呢?你又有何所求?”
他的目光微动,斜睨向千雪浪,那双本该残留着人身痕迹的双瞳忽然变得暗沉,眼白近乎化为黑暗,瞳孔之中一抹金色的流光,宛如指引一般,将千雪浪带到了另一个幻境之中。
这次幻境之中天翻地覆,千雪浪转过身来,只看见千万碎片倒映出自己的面孔,又在瞬息之间化为一个热闹无比的小镇,张灯结彩的红灯笼挂满长街,他听见有人在远处快乐地呼唤,踩高跷的,抬架子的,跳鬼判的,演百戏的队伍早已远去。
渐渐的,身旁多出人流。
千雪浪站在热闹的人群之中,近到他能看见每个人脸上的笑容,而在人群的另一端,是和天钧的面容。
“师父……”比起欣喜,千雪浪心中更多的是惊疑不定与戒备。
一个明明白白死去的人可以出现在相关的故交身上,也可以出现在留下的幻影之中,还可以在哀思里不断涌现,然而绝不该出现在一个天魔的好奇之中。
和天钧似乎看到了他,又似乎完全没有看见他。
千雪浪顺着他的视野看过去,却发现和天钧所看向的是一座月老庙,这让千雪浪忍不住迟疑片刻。
随后,千雪浪跟着这个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和天钧走入了月老庙。
即便对万事平静如千雪浪,也实在很难想象和天钧会做出到月老庙中求签的行为,在他的记忆里,师父一直拒绝未闻锋的情爱,又怎会生出这样的少女情怀。
千雪浪皱皱眉头,实在有些想不通。
和天钧进入庙中没有多久,忽然换了一身衣服,看上去就像个招摇撞骗的神棍,欣然走到一个小摊前支起旗幡。
千雪浪看了又看,忽然了然过来:这是庙祝的衣裳,师父不是来求签,是来帮人解签的。
一个无情道人到月老庙里应职,为人解决情爱之难,听起来实在叫人有些啼笑皆非。
千雪浪看不出什么威胁,干脆靠在墙边观察,只见和天钧接待了几名香客,签文各有好坏,他如实说来,惹得公子哥欣喜若狂、大小姐哭哭啼啼、华服夫人羞羞答答、闲散懒汉大发雷霆……
和天钧不急不缓,收拾签文,既没说什么好话,也不说什么坏话,一切全凭签文解释,人家若想动粗,也不见他动作,那巴掌自然扇在他自己的脸上。
这会儿银蟾出云,庙中银光如洗,四周倏然寂静下来,和天钧身后的纱窗上映照出一条高大暗影。
签筒忽然摇晃起来,丢了一根出来,正落在和天钧的手前。
人未至,签先到。
千雪浪不由得站直了躯体,一张陌生至极的面容从外走了进来。
是天魔。
千雪浪仔细端详着天魔的面容,他隐约觉得有些面熟,却说不上来哪里面熟,而天魔同样对他视若无睹,坐在了和天钧的面前。
在和天钧给天魔解签的时候,千雪浪忽然想起来天魔的这张脸面熟在何处——他有点儿像百无禁。
而当千雪浪明白过来时,签文已经解完,这香客与庙祝的身份也已被脱下,天魔仍然把玩着那根被他随手摇出的签,具体签文看不清楚。
然而魔母已死,是吉是凶,对如今的天魔又有何用?
倘若……倘若是任逸绝如魔母那般离去了,千雪浪想,那么签文纵是抽出大大吉,又能宽慰多少呢?
除非他活,否则就全无意义。
这些事,千雪浪本不那么明白,可当他爱上任逸绝之后,自然而然就懂得许多了。
“没想到你竟会为我屈尊降贵至此,到这小小的庙宇之中……呵,做一个庙祝。”天魔四下打量了下这家月老庙,神色异常的嘲讽,“我还以为你们人间的修行者不会随意指点天命呢。”
和天钧淡淡一笑:“人家自己摇出的签文,我不过是解释签文的人,怎么说得上指点天命。更何况,我也并非为阁下而来,而是为柳姑娘而来。”
柳姑娘?
千雪浪看得到天魔的神色微微变化,很快又恢复平常:“有趣,你又何时与她这般亲密了?”
“人与人好歹还是同族,论亲密,我与柳姑娘同为凡人,本应互相扶持。”和天钧面不改色,“倒是阁下与柳姑娘人魔有别,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是吗?”
天魔站起身来,冷笑了一声:“你倒是伶牙俐齿,既是同族,怎么不见你十年前就来此。”
和天钧没有回答,而是听着远方的声音,好半晌才微微叹气道:“快结束了,柳姑娘应当要出来了,阁下可要与我一同去接柳姑娘?”
天魔大步走了出去。
柳姑娘?
千雪浪若有所思,跟在他们二人身后走了出去,很快,他就看到一个被人推推搡搡着的盲眼姑娘提着一个花篮走了出来,她虽被人挤兑嫌恶,但似乎对此全然不知所觉,只是甜甜笑着,被推倒在地也没有露出茫然委屈的表情,花篮里的食物与鲜花滚了一地。
然而,千雪浪一瞬间就感觉到天魔的怒火燃烧了起来,而和天钧也瞬间停住脚步,魔气与灵力交织相撞,被两股庞大力量笼罩的小镇仍旧无忧无虑地沉浸在庆典的欢乐之中。
推搡那盲眼姑娘的几个人之中,有个身穿绿衣的男子道:“算了,今天好日子,别扰了兴致,咱们走吧。”
他们说着往回走了,路上却又跑过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地将花篮里滚出来的东西捡了个光,倒也不是嘴馋,只是图好玩,打闹着跑远了。
那盲眼姑娘摸索着花篮,重新将篮子提起来,很小心地走到边上去,似乎在判断方位。过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河边,一只手往篮子里摸索着,里面还有一块没有掉出去的鲜花饼,她握在手里慢慢地吃起来。
天魔与和天钧一同来到了她的身后,盲眼姑娘却浑然不觉,仍然沉浸在吃饼的过程之中,她吃的很小口,可是有些漫不经心的,不知为何总是在痴痴笑着,仿佛世上只有快乐的事一般。
人有时候会因自己的痛苦而无缘无故地欺凌那些快乐的人,倘若对方还如这盲眼姑娘一般弱小,这愤怒就会毫无来由地上涨,期盼看到她也一般痛苦,一般绝望,才能勉强获得一丝得意的愉悦之感。
千雪浪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什么,说一件事不对不好,自是非常简单容易的,可要如何解决,则甚是困难。
魔气很快就散去了,和天钧的神色并没有因此变得和缓,而天魔的脸已经变得犹如石头一般僵硬,他静静地注视着盲眼姑娘,好半晌才说:“我从来没有畏惧过死,可我无法接受她也随着我一同消失。”
和天钧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
“她已不再是我的妻子。”天魔道,“名字不同,血缘不同,记忆不同,身份不同,她已入轮回,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女人。我见过她很多新的面貌,她成为过男人,也成为过女人,我明白那都已经不是她了。可是……”
“可是你仍然放不下。”和天钧道,“你仍执着地寻找她。”
天魔没有否认,他叹了口气:“和天钧,她在死前对我说过,要我去寻找她的转世,一旦我不再爱她……只要……只要我不再挂念她,就可消除这不死的诅咒,结束这绵长的痛苦。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认为,她是恨我吗?”
他看上去似乎真的完全无法理解这一切,颓丧至极。
“按照你我立场,我本不应当回答,或谎言欺瞒,令你灰心丧志,但……”和天钧思索了什么,随后摇摇头,看上去也有几分苦涩,“依你妻子的爱恨之激烈复杂,即便在凡人之中也称得上极为少见。她要你寻她的转世,见她如此痴愚,见她……如此苦难,尽数是因你而起,如此看来,对你而言的无尽折磨,反倒正是因为她心中爱你,她因爱你,才想占有你,倘若你放下,她也就弃你而去。”
“弃我而去,什么意思?”天魔不太明白。
和天钧目光犀利地扫过他的面孔,淡淡道:“你若为求力量,吞噬她仅剩的魂魄,完全自身,那么必要陷入人的无尽轮回之中。你若对她全然无念,只一心一意渴求力量,那么她生生世世,也就再与你全不相干。至于那一半魂魄,你曾有恩于她,救她于水火,她如今还报于你,无非如此而已。”
109/135 首页 上一页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