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强大到怎样的程度才能够留下玉人呢?
要怎么做才能让玉人爱我爱到放弃大道?
即便是深爱天魔到分离魂魄的魔母,也被命运摆布到期待着死亡的到来,也想要舍弃掉天魔,她是何等强大,天魔又是何等强大,甚至两情相悦,然而最终又如何?
直视自己的心,直视自己的欲.望,正因任逸绝直视过自己的渴望,才明白力量对自己的所求毫无帮助。
即便用力量迫使玉人屈从,即便用力量封住玉人的眼耳口鼻,即便用力量令玉人身陷囹圄无处可逃……
即便真能如此,那又如何呢?
难道玉人便是心甘情愿的吗?难道玉人就会如此将一颗真心交给我吗?难道……难道我就能因此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切?
难道我想要的是一个向我邀宠献媚,臣服恭顺的玉人吗?
任逸绝注视着千雪浪的面庞,缓缓地说道:“对我所爱者,这份力量毫无用处,因此我的确没有一点儿感觉。”
千雪浪略有些奇异地看着任逸绝,他听得出来这绝非是一句真话,然而也绝非是一句假话。
一开始千雪浪并没有明白,可后来他望着任逸绝脸上隐忍的神色,倏然间察觉到了答案的所在,于是他莞尔一笑:“原来如此。”
任逸绝不确定千雪浪是否真的明白了什么,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千雪浪确实得到了一些什么。
这位问道者从不会察言观色,看别人的脸色行事,他的问题若得不到解答就会一直问询下去,直至得到明确的拒绝。因此好奇的人在此时此刻反而变成了任逸绝本身,然而千雪浪已经错身离开,往着林子的更深处走去。
千雪浪走到一片阴影之下,忽然转过身来,对着任逸绝招了招手。
“过来。”他说。
任逸绝咽下满心的疑惑,很快就跟了上去,他努力不去问,因为这样的时间已不太多了,在魔母苏醒之后,天魔的杀戮只会加剧到来,迎来最终的时刻。
最终的时刻会随着魔母的死去而降临,短则四五日,多则半月。
因此任逸绝不想错过跟千雪浪仅剩的时光。
在寂静之中,千雪浪开口道:“你太抗拒了。”
“什么?”任逸绝从沉思里抬起头来,迷茫地眨了眨眼,看见千雪浪脸上淡淡的笑意。
于是千雪浪又重复了一次:“我说,你太抗拒了。”
他伸出手来牵引任逸绝,那只手很完美,不像一个高大的武者应当拥有的,然而它也不似一个柔媚的尤物应当拥有的,它只是存在着,挑不出任何错误,柔软雪白,也同样有力稳定。
任逸绝恍惚间觉得自己像走入一本神神鬼鬼的故事集之中,由一些落拓潦倒的书生为糊口所作,流传于市井之中,承载着一个个平庸到近乎有些俗气的幻梦。
一位仙人的降临,引领着一个个传奇的开始。
这让任逸绝忍不住笑了一下,若真是如此,他对眼前这位仙人的许多想法实在过于亵渎了,恐怕在市井里要被打为禁书。
“抗拒。”任逸绝在遐想的同时也没忘记千雪浪的话,他没有完全明白,只能顺着之前千雪浪的思路去思索,“玉人是说我在抗拒?抗拒什么?”
他们之前正在谈论力量。
于是任逸绝有点被逗笑了,温柔地凝视着千雪浪:“我并不抗拒力量,不然我现在不会是这副模样。”
“我没有说你在抗拒力量。”千雪浪不以为意这一错谬,他纠正道,“我说的是,你在抗拒你的情感。”
任逸绝困惑地停下来,看着千雪浪:“抗拒……我的情感……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没有……”
一根手指落在了他的胸膛上,同样堵住了任逸绝的声音。
“你在阻止它渴望。”千雪浪的声音不紧不慢,他变得越来越像九天云层上虚无缥缈的幻影,人们追逐着的那个结局,“因为明白结局是什么,所以不允许它做出任何表态。”
任逸绝张了张嘴,可没有说出任何话来。
千雪浪的神色依旧很平静:“师父死后,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死是人生常态,更何况师父做了他想做的事。直到我遇到了你之后,你与我说了一些话,让我突然感觉到痛彻心扉,无法说话,也无法动弹……”
他顿了顿,忽然沉默下来,任由寂静围绕在两个人之间。
“是你教会我的。”千雪浪忽然道,“这本来是你教会我的,可现在你却把自己藏了起来,就像我当年一样。”
任逸绝笑不出来了:“玉人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比你想的要晚,可比我问的要早。”千雪浪道,“我是在魔宫外面发现的,那时候你对我说只是没反应过来时。你虽然‘没有反应过来’,但我却反应了过来。”
任逸绝恍然大悟,又很快为千雪浪这个小小的双关摇了摇头,他想要笑,却只能勉强挤出一点苦涩的笑意:“原来是那里,我还以为我骗过了玉人呢。不,不对,应该说的是我还以为我真的骗过了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好半晌才道:“这是我答应过玉人的。”
千雪浪幽幽地看着他:“我没有要你做这件事。”
“是,玉人没有要求我做,也不是玉人要求我做的,是我自己要求我自己这么做的。”任逸绝咬住牙齿,他的脸色变得很苍白,“从玉人看向我的那一刻,我自己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此,我不会让你的选择空耗,我不会让你后悔,我不会成为你的阻碍,我不会……我不会让你失望。”
千雪浪这下真的有些惊讶了:“可是,任逸绝,如果最终我没能通过考验,那与你毫无关系,你又怎么会是阻碍,又怎会令我失望?”
“是啊,是啊,这就是问题所在。”任逸绝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嫣红,“你需要的是一个考验,而我不想考验,我只想爱你。倘若我索取得越多,渴求得越多,也许你最终会觉得情爱不过如此,不过是一种更为异常的贪婪,我不想那样。”
千雪浪默默道:“所以你才……”
“所以我才抗拒它,所以我想让你觉得我始终还是我自己,又或者说,我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你会因我感到亏欠。”任逸绝的激动短暂平复下来,情绪的起伏随着话语再度流失出身体,平静得宛如衰竭,“你只是我的一个美梦,玉人,梦不需要真实,不然人们何必要做梦呢?可这对你而言不是,这是你的考验,仅此而已。”
千雪浪奇异地看着他,许久才道:“任逸绝,你是个痴人。”
直至此刻,千雪浪才终于明白自己当初不解的那个问题——倘若我对你有情,却不能爱你,这是……很残忍的事吗?
任逸绝只是惨淡地回答他:“这就是凡人,玉人,痛苦的清醒与快意的沉沦,有时候的边界并非那么清晰。”
他们没有再说话,群山仍起伏着,宛如呼吸时胸膛的曲线,月光显得更迷蒙,两人行走在梦境般的深林之中,走入一场梦中之梦。
千雪浪没来由地想起自己的终点。
道,会是什么模样呢?与死也是一般吗?
倘若一模一样,那为什么师父宁愿选择死,也不再选择道呢?
倘若不同,又有什么不同?
死对千雪浪来讲很熟悉,他曾赋予过许多生灵死亡,死便是让生命消散,而死对于魔母而言,却又有另一层深意。
她不再痛苦,也无从快乐,无情道不正是如此,既无痛苦,也无快乐。
这个夜晚格外的漫长,漫长到百无禁都多出几分伤感,于是三人暂且寻个落脚处休息了一夜后,正要争论接下来的行动时,千雪浪收到了水无尘的消息。
内容言简意赅,只说近来魔氛愈浓,各大仙门世家都有所察觉,而流烟渚大乱,魔气动荡外泄,不得不防,因此邀他们前往无常集一聚。
有关流烟渚大乱的事,百无禁早有耳闻,可是魔气动荡外泄倒是新消息,他摸着下巴颇觉惊讶:“原来这些名门正派办起正事来也不含糊啊,看来是我先入为主,有意小瞧他们了。”
任逸绝神色严肃:“这封信来得正好,我正头疼要如何将魔母复生一事告知众人,她虽只有数日寿命,但她死后,想必天魔的行为会更不可控,形势如今迫在眉睫,走吧。”
第191章 叫苦不迭
考虑百无禁的身份,他出现在名门正派聚集之处似乎略有不妥,可考虑到现如今众人的立场,他的出现又似乎没那么奇怪了。
流烟渚的魔气蔓延程度远远超出众人的想象,三人抵达无常集时,无常集外都已有魔气侵染,巨大的结界将整个无常集包裹在内,数十名弟子各自御剑于空,有维系阵法者,也有往来巡逻者。
好巧不巧,今日负责巡逻的正是崔家子弟,与东浔城时一样,崔景纯仍旧率领着一群弟子,其中有些是老面孔,有些已是生面孔,想来之后东浔城又遭逢了几次变故。
崔景纯一眼就认出他们二人,顿时喜上眉梢,前来叙旧,只是要事在身,不便多言,只简单寒暄几句,就差一个弟子带他们进去。
他虽不知百无禁来历,但出于信任,也一道邀请入内。
再见这位小友,实叫人有些恍若隔世。
任逸绝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不过叫他更感兴趣的倒不是崔景纯的变化,而是未曾露面的崔玄蝉。
这位老城主竟肯松口让爱孙到无常集来直面天魔,想必当中又发生了许多有趣的事,只是不知道他人在何处,是坐守在东浔城中,还是一同前来。
路上还巧遇了九方师玄,他对任逸绝与千雪浪的出现并没有多大反应,倒是对百无禁显出几分吃惊来,不过大概是有要事在身,很快就匆匆离去了。
无常集本就是空地,被简单收拾了一番后,几乎变得不像无常集本身,弟子将三人带到一处简易营房之外通报了一声后,也径直离去了。
百无禁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摸了摸鼻子笑道:“他们各个都是大忙人,衬得咱们三个都有些讨嫌了。”
任逸绝玩笑道:“那魔君赶紧趁着现在多不好意思一会儿,等见过面后,只怕魔君要忙到叫苦不迭了。”
“哈,正好活动活动筋骨。”百无禁也不介意,“只要不是些没用的差事,我这辈子还真没怕过什么。”
很快营房里就传出声音:“请进。”
三人一同入内,只见这营房外面看着不大,里面却是别有洞天,众人各自忙碌,见着三人进来,皆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令千雪浪真正吃惊的是,营房之内的角落里,竟然坐着未闻锋,他披着一身漆黑的斗篷,沉默地在角落里擦拭着一个像是手镯的东西。
千雪浪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觉得惊奇,他也不知道未闻锋想不想见到自己,因此站在原地一时间难以决断该如何行动。
倒是任逸绝吃了一惊,他曾经以为未闻锋会因为和天钧之死而隐世不出,没想到竟会在这儿再见。
人心是最难预料的东西,何等的聪明才智,也难左右一个人最终的意愿。
任逸绝下意识看了一眼千雪浪,还没来得及开口,人群之中走出了游萍生来,游萍生倒比任逸绝还要诧异:“逸儿?”
照影剑门的门主也认出任逸绝,本犹豫着要不要过来寒暄两句,见游萍生出面,不由得一怔,很快一道走了过来。
“师父……”任逸绝随口应了句,微微一顿,又看了一眼千雪浪,见玉人无悲无喜地站在原地,很快迈开步子,不由得心中轻轻一叹。
任逸绝很快就收回目光来,迎向了游萍生与照影剑门的门主二人。
百无禁更加潇洒,在场众人里有不少他的“老朋友”,当年要么挨过他的打,要么打过他,大家痛痛快快地签过一张协议,就算立场不同,也知道彼此的分寸,当即挥了挥手,走到自己认识的几个熟人身边去了。
很快,千雪浪就坐在了未闻锋的身边,未闻锋自斗篷底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种冷意并非冷淡,更不是漠然,而是带着恨意的刺骨寒冷。
千雪浪知道,这恨意甚至并不来源于自己,而是来源于那个早就死去的人。
“你来了。”千雪浪道。
未闻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是啊,天底下难道还会有比我更蠢的蠢货吗?明明知道他就是这种人,明明知道他就是打着这种算盘,我还是忍不住上当。不过好在这件事本就是我乐意做的,所以做起来也没有那么恶心。”
四周的人看上去几乎有点钦佩跟同情千雪浪了。
千雪浪没有被刺痛,他只是巡视了一下营房,格外平静地问道:“水无尘跟九方策呢?还有凤隐鸣,他们为什么都不在?”
“……他们出去了,至于凤隐鸣,他还在做说客。”
千雪浪又问:“那么现在是什么情况?”
未闻锋古怪至极地看着千雪浪,神色之中不知是喜是怒,是感慨还是无奈,不过不管如何,他最终还是回答了千雪浪。
“他们还在吵该怎么做……”未闻锋深深叹了口气,“仅仅只是消灭魔气,还是联合起来一举消灭天魔。有几家愿意出这个风头,或者说担起这个担子,之前水无尘带来了有关天魔魂魄的消息,可还不够,远远不够,这些事真的说起来麻烦得很,你不会懂的。”
千雪浪淡淡道:“无非是大家各有计较,各有想法,各有顾忌,有些人果决,有些人谨慎,各门各派行事风格不同,要商量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法子,不外如此。”
未闻锋也不惊奇,只冷笑一声:“看来你倒学了不少。”
旁观者都几乎被未闻锋的态度刺伤了,有几人瑟缩了一下,千雪浪仍然面不改色,他只是回答,好像完全无法感知到未闻锋的不快:“红尘太深,步入其中,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带走什么,又会留下什么,我所在意的东西只是与你们不同,并不意味我对此一无所知。”
未闻锋的脸色阴沉得几乎有点难看,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这个答案只会让他想起一个更值得恨的人。
很快,千雪浪就站起来,无视众人正在忙碌的模样,也无视众人的反应,只是宣布:“流烟渚里便是天魔的尸体,残魂也在其中,若你们想杀他,可以来找我,我会在无常集东面的山坡上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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