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没来的结果,也没有再说任何信息,就这样走了出去,就如同来时一般干脆。
任逸绝跟未闻锋会完成那些任务的。
与他人互相理解,互相包容,互相妥协并非是千雪浪所渴求之事,毕竟追逐世俗意义上的利益与合作难免要彼此之间割舍掉一些棱角,好互相磨合,其中有光辉灿烂的一面,自也难免有黑暗腐朽的一面。
千雪浪带着诛魔剑坐了很久,他看见空中来来去去,恰如云散复聚。
这样多的人为了一个近乎绝望的目标前仆后继,为其粉身碎骨,过去现在未来,永远不会停止,也永远不会消失,就像天上无数的星辰,尽管时隐时现,可在陨落后又会再度闪烁起新的光芒,流转不歇,似永无穷尽。
师父是这样想的吗?一个只剩下平静的天地该是多么寂寞,仿佛一切都被静止。
如同魔母渴求的世界那样,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既不会产生快乐,也自然没有痛苦,那样寂静的混沌之中,大道自然生发,悲欢离合也都成为循环。
第一个来找千雪浪的人,既不是任逸绝,也不是水无尘,而是未闻锋。
他极力抑制着自己,不想显得太过尖酸刻薄,背着手从月光的阴影处慢慢踱步过来,像一只苍老而局促的夜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千雪浪的背影。
时间其实过去并不久,却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未闻锋不得不承认千雪浪的存在曾经带给过自己许多安慰,而自己在心底深处,仍难避免地担忧着他的安危。
“未闻锋。”千雪浪头也没回,“别偷偷摸摸的。”
未闻锋沉默片刻,还是走到了千雪浪的身边坐下,他的斗篷系得松了些,不再像之前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好像不愿意跟任何人交谈。
“你没找到那把剑的主人。”未闻锋挑起了一个话题,“要是找到了你就不会让他们做决定了。”
千雪浪淡淡道:“嗯。”
未闻锋忽然觉得有种荒谬的好笑,这段对话把他拉回到数十年前,那些时光里他沉浸在和天钧的死亡里,而千雪浪平静的快到好像世上根本不存在和天钧这个人,可他又能对无情道要求什么,因此他们当时的对话总是如此荒谬,荒谬的温馨,荒谬的真实,荒谬地让他能再次感觉到自己活着。
“他们……”未闻锋斟酌了下用词,“他们都是勇气可嘉的人,然而有些事并不是勇气就能决定的。如果,我是说如果……诛魔找不到使用者,那你要怎么办?”
千雪浪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说道:“那就没有人会成为它的主人。”
未闻锋的情绪顿时激烈起来:“你要将诛魔当做一把废铁?!”
“当然不是。”
千雪浪不为所动,他静静地看向远方,然而远方只是一片阴沉沉的黑暗,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容里没有太多情绪,无情地让未闻锋想起另一个人。
他们不像,却又很像。
“是诛魔自己要成为一柄废铁。”
第192章 迫不及待
废物二字,对人而言,这已是荣誉上的威胁。
可对刀剑而言,是废铁还是神兵,不过是人所赋予的殊荣,刀剑始终就是刀剑,不论是被尘封还是大放光彩,都不会影响它的本质,所影响的不过是人的判断。
诛魔剑中有灵,这一点就足够证明它的特殊,无需任何战绩加身。
如果选不出主人,那么诛魔就无法发挥百分之百的效力,它对于这场战役而言,存在不过是聊胜于无,甚至不会比未闻锋更有用,这对于一柄神兵来讲几乎称不上发挥了。
这无论如何,都是未闻锋的精心之作,尽管其中还藏匿着和天钧的欺骗,可他仍不希望这把剑最终的结果是蒙尘,因此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雪浪,难道连你也不能……”
“你在索求一个心知肚明的答案,这是没有意义的。”千雪浪道,“未闻锋,难道你完全没有发觉吗?”
他已经变得比之前温柔许多,可有些细微之处,却仍然如未闻锋当年所见的那个小小的石人一般不近人情,似乎全无变化。
于是未闻锋哀伤地笑了笑,感觉到怀念流淌过心间,让他有一丝宽慰,又有几分怅然:“我发现了,也许你以后也会发现,人经常追求一个自己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
千雪浪思索了片刻,问道:“为什么?未闻锋。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样会让人得到安慰,会更坚定自己的决定。”未闻锋轻柔地回答他,“会让人……会让人知道自己在意什么。你应该多问问自己的,雪浪,你该多问问自己在意什么,该多问问自己在乎什么……我知道你选择修行无情道是你自己的意愿,也许你真的觉得那样更好,可是……”
“可是?”
“可是对我来讲并不是那样的。”未闻锋苦笑道,“如果你真的无情就不会为了和天钧动怒,不会为他来找我,天魔跟你能有什么关系。更不会……更不会对我说出那些话,因为你觉得和天钧这么做对我不公平……”
千雪浪怔了怔,看向未闻锋。
“也许只是我的痴心妄想,说不准你只是觉得不公平。”未闻锋深吸了口气,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神色严肃地看着千雪浪,“可你该多问问自己,你是不是真的无动于衷,你是不是真的要放下这一切,你是不是真的无情。如果是的话,不要参与进来,我还没老到要你出面,和天钧也不愿意你参与进来,否则他不会这么做。”
千雪浪轻声道:“你是指,我无法使用诛魔的事?”
“不错。”未闻锋道,“这还不够明显吗?和天钧不想你卷进来,他也许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别的什么人,可你不同,他在乎你……”
未闻锋的声音干巴了片刻,似乎说出这句话耗费了他许多精力,让他变得很疲惫:“老友也好,同伴也罢,他不会干预我们所做的选择,可是你不同,他对你寄予厚望,即便你未必会参与其中,他也不愿意放过哪怕一点点这样的可能。”
“世事总是如他所想,他从来没算错过。你果然来了,他的后手也果然用上了。”
原来这就是未闻锋从诛魔剑上看出的结论。
千雪浪十分奇异地看着未闻锋,那目光像是一头小兽,又似天外来客,怀着某种过度纯粹的情感,纯粹得几乎叫人心生恐惧。
这目光对未闻锋而言不算陌生,在过去很长的一段岁月里,千雪浪常常这样看他,那些人皆有之的七情六欲对于这个孩子而言似乎是一种极难理解的存在,又或者不是难以理解,只是千雪浪觉得没什么可在乎的。
未闻锋从没怀疑过和天钧的选择,每当千雪浪静静聆听着他的疯话时,心头除却安慰,又莫名涌起一阵悲哀。
是有情人的无情更令人伤心,还是无情人的有情更叫人贪求。
“在我见到你的时候,曾经想过一个问题。”千雪浪的情绪没有丝毫波动,他平静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在跟喝醉的未闻锋闲谈。
“问题?”未闻锋下意识出口,“什么问题?”
千雪浪道:“我在想,师父为何会去爱虚无缥缈的苍生。”
未闻锋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似乎没有理解千雪浪的意思,于是千雪浪又解释了一下:“你知道我八岁时认识了师父,投入他的门下,可是你不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知道。”未闻锋没有完全放松下来,那个谜团还在他脑海之中跳动,不过他仍旧笑了下,“你们是一场盛大的花灯会上认识的,当时还有妖鬼袭击,我知道,和天钧告诉过我。”
千雪浪冷静地问道:“那师父告诉过你,他并没有出手吗?”
这让未闻锋的神色很快困惑起来:“什……什么意思?没有出手?”
千雪浪道:“师父并没有救任何人,连我也没有,直到我想成为他的弟子,他才终于看到了我。”
未闻锋呆滞了片刻,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来为和天钧辩解,然而却说不出口,只能无措地待在原地,面露出愧疚之色来。
千雪浪漠视了他的不安,继续说了下去:“后来我意外发现师父留给我的话,他之所以收下我,是为证明你对他而言并无特殊之处。”
这让未闻锋的脸色扭曲了一下,他的脸部看起来几乎有些狰狞,却又似乎满怀希望:“什么意思……雪浪,你是说?你在骗我!你……你……是不是和天钧又要我做什么?他教你这样对付我?”
千雪浪静静地看着他。
未闻锋没能与他对视太久就显出颓丧之色来:“不……这世上任何人都有可能这么做,唯独你不会,如果你会的话,你就不会告诉我真相。这世上只有你不会撒谎,因为没有必要,所以……这是真的?那他为什么不告诉……哈,原来是这样,我也不过是他的一层考验,一层考验而已……”
他自嘲了两句,情绪再度平复下来,心灰意冷地坐在原地,千雪浪却又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该不该说出逆转死劫之事。
“怎么了?”未闻锋忍不住挖苦道,“说下去啊,难道和天钧给你留下的话就是告诉你他多在乎我吗?为了在乎我甚至不惜收了你这个徒弟?”
千雪浪问道:“你真的想知道吗?”
“又来了……”未闻锋露出忍无可忍的神色,“你们一个两个,总是如此!如果不想我知道就一开始什么都不要说!为什么总要问我想不想知道,是我想不想知道吗?是你们到底要不要我知道才对!”
千雪浪轻声道:“未闻锋,这件事对你很残忍。”
“难道还会比和天钧骗我铸剑更残忍吗!”未闻锋粗鲁地打断他,“告诉我!”
“你当时有一场死劫。”千雪浪言简意赅,“那道天雷正是因此而来。”
很长一段时间,未闻锋陷入了一场死寂之中,若非胸膛还在起伏,他似乎就像是在原地死去了一段时光,他不动、不笑、不哭、不怒。
“什么意思?”
未闻锋又问,他的声音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那简直不是他的声音,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另一个本该死了却还活着的存在。
也许是天魔的。未闻锋有点恍惚的想。
他的喉咙里很快发出呜咽声,比大脑更快地明白过来真相的恐怖之处。
和天钧是为他而死去的,那道摧毁和天钧的雷劫本该降临在他的身上才对。
未闻锋想要说话,可他无法再说出来了,他哆哆嗦嗦地颤抖着嘴唇,强健的双手这会儿软得像是煮过头的面条,那甚至不是握,只是搭在千雪浪的肩膀上。
未闻锋的脸惨白得如同血液忽然全都倒流出身体。
他几乎呜咽起来,喉咙里再也无法发出任何清晰的词句来,他觉得自己像吞下了一块烧热的生铁,那块铁沉甸甸地坠在肺腑之中,烧穿他的五脏六腑,将皮囊内部化作一滩血水。
未闻锋想吐,他的喉咙发出一阵又一阵意义不明的诡异旋律,像是哭,又也许是笑。
千雪浪就站在他的面前,在未闻锋天旋地转的视野之中,站得一如既往的平稳,一轮月亮从身后浮现,让这真相更加刺眼。
不该问的。未闻锋想,也许他不该问这件事,如果千雪浪都会劝告他很残忍的话,他就应该意识到这件事绝非自己能够承受的。
很快,这种逃避的念头让他感觉更恶心了,他想晕过去,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能看到千雪浪,千雪浪似乎还没说完话。
“至今为止,我仍不明白师父为何会甘愿为苍生付出,又为何要这样残忍地对待你。”千雪浪缓缓道,“然而有一点毋庸置疑——”
“他爱上了一个人,才因这个人对苍生产生了守护之情。”
“哪怕师父最后没有选择这个人,可是一切选择都因这个人而诞生。”
千雪浪近乎呢喃地说道:“我本来不知道的,可是我现在知道了。”
未闻锋没有听见这句话,他已迫不及待地陷入了黑暗之中。
第193章 量力而行
未闻锋折返休养,接下来几日,除去任逸绝之外竟就没有人来找过千雪浪了。
任逸绝倒是一切如常,时不时带来一些新消息,流烟渚的魔气越发浓重,不少修士要投入到阻碍魔气外泄这件事上,蔓延的速度太快,眼下虽没到十万火急的地步,但如此放任下去,迟早会人手不足。
之前天魔的行动不说彻底摧毁了无常集,也算得上是清空大半,这种地方人烟一散,就再难重聚,因此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恐怕是无人知晓了。
对于任逸绝带来的消息,各大仙门仍是半信半疑,倒不是看任逸绝人微言轻,毕竟即便真有人想这样做,可任逸绝身后还有游萍生、未闻锋甚至崔家与照影剑门支持,也实在谈不上什么“人微”,更遑论“言轻”了。
而是一旦任逸绝所言成真,那么现在的情况比众人所想的只怕要恶劣百倍不止。
果不其然,在陆续有人抵达的情况下,第五日已有仙门得到内乱的消息,营地之中气氛骤然变化。
千雪浪仍旧待在原地,看着天上来来往往,云聚云散。
第六日时,照影剑门也匆匆离去,听说是一名叫做汤问贤的弟子暴露了魔奴的身份,因他是照影剑门内定的掌门继承人,一时间消息流传得极快,就连千雪浪都听说了。
到了第七日,各大仙门的人手逐渐捉襟见肘起来,终于在火烧眉毛的情况下商量出了一个结果,由崔玄蝉出面与千雪浪一谈。千雪浪往山坡下看了看,远远地见着许多人脸,有些人他认识,有些不认识,当中还站着任逸绝。
身旁的崔玄蝉看起来又老了几岁,没有一开始那么有精神了。
“我没想到你会走到今天这步。”崔玄蝉看着他含笑道,“我还以为你跟你师父不一样,没想到也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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