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魔剑在剑匣之中嗡嗡作响。
千雪浪退后一步,脸色微白,正要取剑时,只见谢焕越过众人,走至天魔的面前,她刚苏醒不久,身躯比常人还弱上三分,这种程度的魔气本该足够威胁到她,可这魔气遇到她就自动消弭而去。
她看着天魔,声音轻柔无比:“魔主,你还记得为什么要打造这间屋子吗?”
“打造……”天魔凝视了她一会儿,好一会儿他都沉浸在这种注视之中,仿佛地久天长,又或者只是陷入到回忆当中去,片刻后才答道,“是为了……为了感受如何做一个凡人,我想知道做凡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的声音从未有过的耐心跟温柔,听得百无禁瞪大眼睛,想喊见鬼。
“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谢焕道。
魔气消散了。
被魔气压制的几乎无法反抗的百无禁一下子靠在柱子上,心想:现在才是真的见鬼!
“你是……”天魔迟疑着,答案徘徊在唇齿之间,涌动于脑海之中,他似乎说出,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吐出那个清晰的结果,“你是……”
谢焕耐心地等待着。
天魔的神色忽然变化:“是你,你……醒来了。”
天魔茫然而困惑地看着谢焕,脸上的喜悦还没涌上来多久,就倏然消散,很快化为愤怒与绝望,他看了一眼美人榻,又转头来看谢焕,似乎被搞糊涂了,随即摇摇头道:“你……你不能在这时候醒来。”
“可是我已经醒了。”谢焕走了过来,轻轻靠在他的怀中。
她的声音那么温柔,可不容置疑的态度却甚是强硬。
天魔身材实在高大得惊人,衬得她格外娇小堪怜,他拥抱着谢焕,声音有些颤抖:“我的力量不如当年了,这世上的魔气太少,我没有足够的时间,我不能……我没办法再停下你的生命。”
“我知道。”谢焕仍不急不缓地说道。
“你不知道!”天魔低吼起来,他似乎仍沉浸在自己的记忆之中,“你不明白!你会死……我找不到救你的办法,我尝试了很多可能……”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似乎又想起什么,声音已变得绝望。
“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我救不了你。我知道你希望我能够征服天下,我想将它变成你想要的模样,让它彻底成为魔域。”天魔几乎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地说道,“那时候,那时候我才能唤醒你,我想要给你毫无遗憾的时光,到那时候……到那时候……才是你该醒的时候,不是现在。”
百无禁瞪大眼睛,忍不住开口:“你就为了这个……?”
千雪浪对着他摇了摇头,百无禁咬住舌头,愤愤闭上嘴巴。
谢焕轻轻地笑了起来,她的目光掠过天魔的脸颊,耐心地教导着:“魔主,我告诉过你,世事并非尽如人意。你想这样做,人家便来报复你,捣毁你的计划,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更何况,即便你什么坏事都没做,也许同样有人误打误撞地闯进来,叫你美梦成空,人生于世,变幻无穷,不外如此。”
天魔忽然不说话了,他低下头,只痴痴瞧着妻子脸上的微笑,眼中含泪,不再去提那些计划与打算,只伸手不住抚摸她的脸颊与头发:“你又醒来了,我很想你。”
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只有一个人,便是他醒来的妻子,至于外间的一切,似都在他的感知里消失了。
这虽是一个良机,但百无禁却忍不住犹豫了片刻,他知晓此时此刻也许能侥幸杀了天魔,不过免不了是要伤及魔母,就算魔母也该死,权当是必要的牺牲,可他没办法保证自己能够一击得手。
最坏的情况就是魔母死在他手里,天魔反扑,那么他们三个是必死无疑了。
豪赌是每个好战之人难以避免的天性,然而有把握跟必输的赌博是完完全全的两回事。
“走吧。”
又一次,千雪浪为众人做出了决定。
天魔与魔母没有再看他们哪怕一眼。
第189章 拒绝回答
临走前,百无禁鬼使神差地带上了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女子。
尽管她如今只是一具尸体。
重新回归人世的时候,三人均感到一阵恍惚,外头已是又一个漫漫长夜。
月朗星稀,四周寂静得连虫鸣也不再有,停滞于魔宫之中的时间再度流逝起来,力量也重新充盈在三人的体内。
百无禁找了块空地,一掌劈开地面,他将那名女子放了进去,神色略有些复杂地回头问道:“我知道她压根算不上是个人,充其量是个容器,把她当做一个人来看待会不会很蠢?”
“不会。”任逸绝摇了摇头。
百无禁沉默了片刻,他坐下来,坐在了凹陷的地面旁近,血戟就伫立在身边,随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本来是想,如果这姑娘真得到全部的魂魄,还得烦扰我忙前忙后照顾她一阵。”
“就跟我当年救了那群混球魔修似得,总得找个地方搁置他们,总不能救完就丢在那了,怎么处理才是麻烦事……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被逼着当魔君。我当时还想自己真是个劳碌命,还没成事儿就想着安排好,说不准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会死在路上……没想到她倒是挺省心的。”
“我明白。”任逸绝沉默地握着握百无禁的肩膀,“你已做得很好了,魔宫之中的事,对我们都是意外。”
百无禁反问道:“很好吗?我真的做得很好吗?我怎么一点儿也不觉得。天魔只是为了他的妻子……只是为了他的妻子,天啊!真是天大的笑话!只是为了一些情情爱爱的小事,死这么多人,遭这么多罪……哈……真是荒谬。”
“情情爱爱的小事?”千雪浪看了他一眼。
百无禁问道:“怎么,我哪里有说错?”
“许多遗憾与恨意,正滋生在轻蔑之中。”千雪浪淡淡道,“更宏大的目标,更伟大的野心,更可怕的目的,能够让这场伤害更合理吗?还是能够让你更同情他?”
百无禁一时语塞。
“又或者,你是认为死在这件事上的人没有任何价值?”
千雪浪的目光犀利到近乎能剖开人心,让百无禁深感狼狈:“我没有这个意思。”
“师父是为苍生而死,不是为了天魔的情爱而死,不管天魔是为何而开杀,都不妨碍师父为了苍生殉剑。”千雪浪平静道,“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这是对抗天魔必须要做的事,是因为天魔有这样的能力。就像凡人抵抗无尽的天灾时所付出的努力一样,移山填海,也许轻易之间就会被苍天抹平,难道你也觉得一时兴起的苍天荒谬吗?”
百无禁忍不住嘟哝了句:“你也知道是苍天,苍天又没想法。”
“原来如此。”千雪浪微微一笑,“你觉得天魔是个阴晴不定的疯子更能叫你接受?”
百无禁瞪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好半晌才搔了搔头道:“我是……我还是觉得这件事很荒诞,就只是为了他妻子的心愿而已,他想要将这个天下拖回到过往,重归魔域。”
千雪浪神色淡淡:“他很强,强到只为自己的意愿而活着,强到只有自己也可以活下去,别忘了,他是世间最后一个天魔,他的意愿不需要经过任何人同意。”
然而,即便是这样强大的天魔,也会在时间的长河之中流逝消亡,忘却过往。
千雪浪留下他们二人,独自往树林之间走去,林木的阴影伴随着月光掠过他的面庞。
这就是天魔要付出的代价。
他本该随着时光一同湮灭,却被妻子的爱意硬生生延留到此时此刻,他获得漫长到足有万年的寿命,代价就是被凡人的魂魄同化,逐渐消磨记忆,逐渐残缺衰老。
万事万物皆有代价。
善有其代价,恶自然也有其代价。
善者总是在不停失去,总有无数遗憾,永远那般贪婪,贪婪地想要多救一个人,再救一个人,想要挽回无数次危难,为此牺牲自己,也只能忍痛看着同道牺牲。
恶者总是在不停索取,不断地吞吃利益,总有血腥与杀戮,每一笔带来累累血债,那血债之后潜藏着无数的幽魂恶念,他自向下坠落时,同行者必然也坠落无间,一样的不知餍足。
千雪浪坐在了一截不知何时倒下的树干上,它已朽坏,好在千雪浪此刻不会比一缕风更轻微。
任逸绝不知何时跟了上来,静静地站在幽暗的黑影之中。
“天魔是欲.望的极致者。”任逸绝的嗓音在黑暗之中柔软得似一段丝绸,“滥用实力,自以为是,我还以为玉人会像以前那样说善就是善,恶就是恶,倒是没有想过玉人会为天魔说话。”
千雪浪淡淡看了他一眼:“为天魔说话?我有吗?”
任逸绝哑然失笑:“那么,玉人刚刚是在做什么……难道玉人在理解天魔吗?”
“是,我在理解他,就像你曾经要我理解金佛女那样。”千雪浪没有否认,他仰起脸承接洒下来的月光,微微闭上了眼睛,睫毛如同颤动的双蝶,在他的眼睛上翩然而动,“我曾经什么都不在乎,后来我在乎师父的死亡,在乎你……”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纯粹,纯粹的犹如山间的野兽,又似潺潺的溪流。
“我只在乎你,只注视你。如果我也放纵我的力量,倘若一切顺遂还好,倘若不够顺遂,亦或者你意外死去了,那么我就会变成第二个天魔。”
千雪浪说得不急不缓,似乎全然不觉得自己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
“这一切只因为我想这么做,而我也能够这么做。”
任逸绝本想打趣金佛女与天魔之间天壤之别的趣话停滞唇边,他沉静了一会儿才说道:“但是玉人不会这么做,毕竟玉人已不是个孩子了,知道如何控制自己。”
千雪浪轻笑一声:“说天魔是个孩子,你倒有种。任逸绝,告诉我,得到魔身之后,你对它又有什么样的感觉呢?”
这让任逸绝不自觉绷紧了嘴唇,宛如又一次经受着诛魔剑的考验,他沉默很久才说:“我没有感觉。”
“你知道对我撒谎不是一个好选择。”
任逸绝觉得自己被扼住咽喉一般,一时间有些呼吸困难,他望见千雪浪从那根木头上飘飘然站起来,轻盈得犹如一片花叶。
被洁白的衣物所覆盖的躯体足够完美,与他脚边腐朽的树木躯囊正好形成对比,没有任何野兽与昆虫来打扰他,这长夜寂静无声,也许它们不如人那般聪慧多情,可它们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因此不会自大到接近。
凡人正陷入这种自大之中。
“既然我在撒谎,那说明我不太希望玉人听到真实的答案。”任逸绝神经质地笑了下,干涩的笑声在寂静之中格外明显,眼前被月色染过的长发闪烁着银色的微光,他看得入迷。
千雪浪不为所动:“你可以拒绝回答。”
“我永远不会拒绝你。”
千雪浪的脸上带上一点嘲讽的意味,不浓郁,甚至有点像揶揄,可在他的脸上就是嘲弄,精准无误:“不愿意拒绝,却可以欺瞒?”
任逸绝哑口无言。
千雪浪并没有因此着恼,有时候任逸绝实在不知道得到怒火更好,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更好,他很少在千雪浪身上有过侥幸逃脱惩罚的愉悦感,不过从某种角度来讲,他其实并不那么想直面千雪浪的怒火。
问与答,几乎贯穿他们相处的所有时光。
起初很有趣,甚至令人陶醉,特别是当千雪浪专注聆听答案的时候,会令任逸绝不自觉地挺直身躯,那些思绪与认知被反复捶打过一番,谨慎地出口,几乎让他错觉自己真正能够做到那些事。
他眩晕于教导千雪浪的快乐之中,着迷于被信任,被询问的期待之中,也因此逐渐生出不被理解的恨意。
于是任逸绝开始放开自己的感情,将一团乱麻塞给千雪浪,并不在意他是否能够理解。
而到了后来,就太深入了,深入到任逸绝不得不捧出自己的心肝,血淋淋地将答案告知千雪浪——就像他告诉千雪浪“这就是凡人”的那一夜。
他走得太近,近到忘乎所以。
“这不是有意的。”千雪浪在任何理由被道出前开了口,“你只是习惯了,习惯去做那个你应该成为的人,而非是你本人。也习惯欺瞒我。”
任逸绝的唇齿微微颤抖,久违的感觉到长夜的寒冷,冷汗打湿了衣衫。
出乎意料,千雪浪却一反常态,没有继续刨根问底下去,他只是走到任逸绝的跟前,忽然伸出手来,检查一把武器一般,又似在翻阅一本书,抚摸着任逸绝的脸颊。
他又问了一次:“你真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
任逸绝不自觉睁大了眼睛,脚踉跄了一下,不知道是抗拒亦或者想接近。
这是一个寂静的长夜,一轮巨大的明月悬挂于空,远处是青墨色的山峦起伏,林木层层叠叠蜿蜒而去,这一切都很好,很美丽,值得夜间漫步,深入其中。
而他的眼前,是一个更为难以抗拒的诱惑。
那双冰冷的目光如影随形,等待着任逸绝吐露一个答案。
任逸绝只能呆呆地看着千雪浪。
第190章 梦寐以求
千雪浪的声音,似乎与诛魔剑的质询重叠在一起。
“你真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
怎有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足够强大的身体,足够强大的力量,能够扭转一切局面,天魔倾尽全力造成的结局与他倾尽全力造成的结局全然不同。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处呢?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正如千雪浪对魔母所言:你可以扭转天命,却难以扭转人心。
任逸绝笑了笑:“我的确一点儿想法都没有,人定也许能够胜天,可改变另一个人的想法,永远只是奢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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