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露出惊讶的表情,很快又笑起来,像是有点惊奇,又像是有点无奈:“你们人啊,真是可笑,自己喜爱玩弄人心,就认为其他存在也是如此。你的父亲是半魔,的确信仰着我,可他与你母亲的相遇却是由命运所安排,非是我所驱使,更谈不上欺骗。”
万云涛情绪再度激动起来。
这次天魔没有再容许他的放肆,他随意扬了扬手,整座石洞忽然扭曲起来,石壁上的每个文字,每条纹路似乎都在一瞬之间活了过来,仿佛一只只野兽,在石壁上窥视着二人的行动。
风已住,时间已止,脚下所踩的似也不再是坚硬的岩地,而是倏忽之间就会跌落的深渊。
万云涛一瞬之间就被迷去了心智。
千雪浪扯住了万云涛的手腕,将他拉回,两人双目对视,他缓声道:“不要去看,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听,只要……”
他顿了顿,无奈地踮起脚,凑到万云涛耳边,再度开口:“只要听着我、看着我、想着我。”
万云涛像是突然怔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天魔见千雪浪不受半点影响,若有所思:“你是无情道人?”
“我是。”千雪浪松开了手,轻轻抹过诛魔的剑锋,“而且我看得出来,你在芜秽身上的时间不太多了。”
天魔仍是好整以暇地微笑着:“你不是它的主人。”
“没有人会是它的主人。”千雪浪平淡道,“没有人应为杀死你而生。”
天魔不知想起什么,沉默片刻,他转过身去再度凝视那团干瘪的肉块,缓声道:“啊……我闻到了,你在怨恨,怨恨什么?我夺走了你的至亲至爱吗?有谁为了杀死我……嗯,现在还有怒气了。呵,你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位朋友。”
话音刚落,天魔已扬手来接诛魔,地面上阵法忽被启动,红光隐约,千雪浪顿感身上一沉,他神色未变,灵力再催,诛魔刃利,顷刻间斩去了天魔的一臂。
右臂坠落,却不见鲜血,只有一团充盈魔气,千雪浪退后一步,化消劲力。
“可惜。”天魔轻叹了口气,“这孩子实在弱小,可怜他双剑练得不易,也罢。”
他另一只手虚空一抬,握住断臂重新续回,魔气流转,血肉再生,似从未损伤一般。
千雪浪看得骇然,神色愈发凝重起来,正要挽剑再起,却听天魔道:“你果决冷酷之处,与他倒也颇为相似。不过,附身之人可以不在意,那这位年轻人呢?”
虚空之中,万云涛形如傀儡,不言不语,如同下午时分失去神智一般,不同的是,他被驱动着走到了千雪浪的面前。
那双无神的目光,正沉沉地看着千雪浪。
千雪浪目光愈冷,并未回答,只听天魔继续道:“我今日来,不过是为赏玩歌舞,无意起任何争端,不想被你们搅扰兴致。如此一来二去,正如你所说,我的时间也已不多,且不说未必能打个尽兴,此地乃是我妻子遗留所在,我不愿损毁,不如改日再续,如何?”
“你……”
石洞之中,并无风声,天魔彬彬有礼的言谈与举动都让千雪浪感到一阵莫名的怪异与奇诡,仿佛真是他搅扰了一位痴情种对于亡妻的怀念,倘若还在山上时,他绝不会听信天魔半分言语。
可如今……千雪浪犹豫片刻,还是将诛魔剑重新收起。
为表诚意,天魔放开了对万云涛的禁锢,魔者自空中跌落,险些踉跄一步,他茫茫然地看向千雪浪,似乎无法理解发生什么。
眼下不知道天魔还有多久的时间,自是不可能放他离去,可打又打不成,千雪浪沉默片刻后问道:“你……为何没死?”
“我早已死去。”天魔欣然道,“可是人的情感何其可怖,能令本该消散的天魔都驻留于这尘世。”
他轻轻抚摸着石壁,将额头抵上那些文字,声音轻柔而甜蜜,缓缓将眼睛闭起。
千雪浪听说过魔母的事,这带来苍生祸患的举动本该谴责,然而他犹豫片刻,还是按照内心的想法如实说道:“你的妻子……很爱你。”
“爱吗?”天魔道,“这当然也是有的,不过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感情。”
千雪浪有些困惑:“什么意思?”
“我的妻子是个很强大的女人,纵然是凡人,仍能叫神魔低头。可是上天实在捉弄她太久太久……久到令她不再敢爱我,久到她恐惧面对再一次的抛弃。”
千雪浪皱起眉头:“你是说,她害怕你的抛弃?”
天魔笑了起来:“不,当然不是,她不在乎这个,也不害怕这个。看错人,做错决策,对她来讲并非是不能承受的结果,如果只是这样的命运,对她来讲,实在是无足轻重。”
千雪浪沉默片刻:“什么意思?”
“她恐惧的是爱,她恐惧爱上我之后,又再一次被上天夺走。”天魔道,“当我陨落时,她就在我的身旁,她……她又一次遭受这样的命运。于是憎恨我,也……憎恨上苍,不惜逆天改命。”
千雪浪的心忽然动了一下,想起了师父。
“她将人类的魂魄分给我,让我再度复生,让我变得既不是人,也不是魔。”天魔说到这里,却再度笑了起来,“她临死时,要我许诺去寻找她的转世。”
“为什么?”千雪浪问,“是为了再续前缘吗?可是转世之后,又如何还会是那个人?已全然不同了。”
天魔看着他,轻声道:“没错。”
千雪浪说对了,却更不明白了。
“她在报复我,报复我在大婚那一日许下永久的承诺,她要我知道凡人的痛苦会如何在天魔的身上蔓延,她将这本该有限的折磨拉长到我无限的寿命之中去。她要我知道,失去是何等的绝望,要我知道,那些承诺是何等的轻浮。”
千雪浪皱起眉头:“你……魔母为何这样恨你?”
“恨?她并不只是恨我,她只是知道我会爱她,一旦我不再爱她,这份痛苦自然就终止。”天魔柔声道,“她要我品尝的,是她所感觉到的人世间,是我曾经说过要与她分担的一切。也因此,我能感觉到她还活着,活在我的生命之中,感觉到我与她仍是如此亲密无间。”
千雪浪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反应,只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天魔含笑道:“其实这些事,我本来也没有明白,你们人的心实在是太复杂了。好在我遇到了一个人……”
他的目光忽然停在了诛魔剑上。
“为了回报,我告诉了他一些事,可惜……即便如此,他还是没能做到杀死我。”
千雪浪如坠冰窟。
是师父。
“他是不是……”千雪浪闭了闭眼睛,问道,“是不是……叫做和天钧。”
天魔似乎明白过来了,眼底泛出愉悦至极的情绪:“不错。”
第113章 太残忍了
谈起妻子的事,天魔的话显然多了不少。
难怪师父会再锻诛魔剑,原来他曾见过天魔,且知道自己根本就无法杀死天魔……既是如此,师父必然会留下线索,看来要回去寻找。
纵然强敌在前,千雪浪仍陷入到自己的思绪当中去。
而天魔只是沉溺在过往之中,不言不语,直到芜秽身上的魔气隐约浮动,才终于惊醒了千雪浪,他忙道:“且慢。”
天魔转头来看他:“噢?你还有什么话要问?”
千雪浪沉吟片刻道:“我要问你……夙无痕到底是什么情况?”
自芜秽身上频频变化的魔气忽然沉重起来,天魔看了看他,又看向身旁的万云涛,恍然笑道:“有趣,知情方能忘情,你们无情道人倒是各个出乎我的意料。不过你的修为不如和天钧,他为我解惑时,可没有你这般动摇。”
千雪浪倒没生气,只是平淡道:“师父自然是很了不起的,若非当年你的出现,也许他已成仙……”
他才说完,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对,这般软弱之言,本不该从自己的口中说出,可为什么……还是说了出来。
“哈哈哈。”天魔大笑起来,“纵然是无情道,也会忍不住欺骗自己吗?我若真是他成仙的劫难,那么他渡不过就是渡不过,何来若非我的出现,他早已成仙一说?难道成仙是如此轻而易举之事吗?”
千雪浪一时哑然,半晌后才道:“不错……多谢赐教。”
倏忽之间,千雪浪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自心头掠过,却一时间未能抓住,
天魔端详了他片刻,缓声道:“也罢,告诉你又何妨。夙无痕是一名半魔,来自于一处信奉着我的北疆村落。他青年时外出行走,当时恰逢除魔大战之后,仙门当时屠魔的气焰正盛,夙无痕对外界一无所知,险些被杀,是任苍冥救下了他。”
“原来是那段时间……”
“任苍冥或许是得到了和天钧的授意,又或许是瞧出了什么异常,她一直在寻找我的下落。”天魔淡淡道,“夙无痕不知世故,任苍冥只好将他带在身边,如此一来二去,两人渐生情愫。”
千雪浪沉默片刻,又问:“那么,他是如何将身体给了你?”
“因为……”天魔顿了一顿,神色戏谑地看向万云涛,“我想这个年轻人一定非常清楚,夙无痕是为了什么将身体给我。”
万云涛什么都没有说,他的脸色也全无半点变化,一时间实在很难确定他究竟已经完全恢复了神智,还是仍在天魔的掌控之下。
天魔缓缓走过来,围绕着万云涛踱了两步,神色略有些奇妙,仿佛是觉得好笑,又仿佛是怜悯:“你不妨想一想,不妨……扪心自问,他成魔之后是否与平日大有不同。魔……魔啊,自是没有人那么多弯弯绕绕,可是魔与人相比,也并无任何不同。”
“成魔之后,是否大有不同……”
千雪浪缓缓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而天魔并未回应,只是打量着万云涛,忽然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微微笑道:“不妨让我收走这些令你憎恶万分的魔气。”
芜秽微紫的双瞳流光闪动,正对着万云涛的双眼,笑容轻慢而愉快。
“你又当如何呢?还会有如此胆魄,还敢有……这般率性吗?”
那笑容之中,藏着某种满怀恶意的愉悦之感,千雪浪无法理解这些话,可他瞧得出来,万云涛一定理解了,而且是完全理解,因为他动摇得实在有些厉害。
魔气流转,自万云涛的身上涣散开来,尽数没入到天魔收拢的掌心之中,而万云涛的模样也缓慢消退,再度变回到任逸绝。
天魔瞧了瞧自己掌心这团魔气,淡淡道:“这座村子信奉着我的妻子,我不希望见着它出任何意外。倘若真有万一……”
他顿了顿,忽一收拢掌心,将那团魔气尽数湮灭了。
千雪浪瞧着那团魔气消散,只觉得心口仿佛窒息一瞬,脑海之中也停滞片刻,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剩下大片空白。
伴随着魔气的消散,芜秽忽然僵直身体,什么都还来不及说,就已晕厥在地,天魔显然已经离去。
任逸绝半跪在地,额间冷汗如雨,刚开口道:“还请玉人……”
他声音虚弱至极,没来得及说完就也晕倒了过去。
千雪浪怔了怔,瞧瞧芜秽,又看看任逸绝,最终只能将两人一起带下山,送到房中休息。
因为任逸绝不喜,而万云涛算得上强大,千雪浪从未探查过他的情况,此时此刻,确定芜秽只是耗尽精力陷入睡梦之中后,千雪浪终究探查了一番任逸绝的身体。
他体内的魔气并未完全消散,不过也已非常稀薄,反倒是几近枯竭的灵力在慢慢恢复。
想来是游萍生为任逸绝体内下过封印禁制,可惜那日诛魔剑耗尽任逸绝的灵力,冲破了这一封印,以至于潜藏数十年的魔气源源不绝,让他彻底陷入魔化,难以恢复平常模样。
此刻魔气被天魔所抽去,被压制的灵力自然增长,也就恢复成了本来面容。
确定任逸绝无恙之后,千雪浪想起来之前与天魔的对谈,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玉人……为什么叹气?”身后传来任逸绝虚弱温柔的声音,如往常一般,再体贴不过,“有什么事情不高兴吗?”
千雪浪扭过头去,只见任逸绝疲惫地睁开双眼,正注视着自己,眼中流露出关切之意。
是活着的任逸绝。
千雪浪怔怔地瞧着任逸绝,忽然道:“原来……原来如此。”
他忽然觉得很累,一时间不想坐得那么直,也不想坐得那么正,只想躺下来好好休息。
任逸绝似乎瞧出了他的心思,忽然往里面挪了挪,柔声道:“玉人今日操劳,不如躺下与我说话吧。”
千雪浪沉默片刻,伴随着过度的寂静,任逸绝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先前才同这个人表露过心迹,他的脸上少见地显露出窘迫尴尬来:“我……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罢了,玉人若是疲惫,不如先回去休息,不管有什么大事,我们明日再商议就是了。”
“我没有觉得不高兴。”千雪浪出乎意料地躺了下来,他侧着脸,静静地瞧着任逸绝,“我在想,为什么自己要说那句话。”
任逸绝瞧着他躺在自己身侧,不觉心中怦然,下意识将声音又放柔许多:“哪句话?”
“若没有他,师父也许能够成仙……”千雪浪淡淡道,“我……我……太过感情用事,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会问出这句话来,可我刚刚瞧见你与我说话,你醒过来,忽然明白了。”
72/135 首页 上一页 70 71 72 73 74 7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