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师父活下去,就算再也见不到,就算……就算他再也不将我当做徒弟,可他活着,活在这个人世间。”
千雪浪闭了闭眼睛,似乎想要抗拒这种感觉,他微微地喘着气,胸膛不住起伏着,目光注视着房顶,他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增大:“我不想要他死去。”
他很快转过头来,对着任逸绝道:“我不想要你死去……”
有那么一瞬间,任逸绝以为会有眼泪从千雪浪的眼角流下来,可那双冰雪般寒冷的瞳孔之中只是燃烧起某种莫名的火焰,宛如七情六欲的具象化,他几乎也闻到了来自愤怒与仇恨的硝烟。
随即,那种火焰熄灭了。
千雪浪似乎陷入到某种无可奈何的困境之中:“我答应过要杀死你的,可在石洞之中,我不想这样做,不知道为什么,我做不到。”
任逸绝并没有嘲笑他,只是转开了话题:“玉人知道我的……嗯……夙无痕为何会为天魔所操控吗?”
“为什么?”千雪浪的心一跳,问道。
“因为弱小。”任逸绝转过身来,耐心地看着千雪浪,他瞧了瞧自己的手,已经变回人类的模样,不再是魔身时那般庞大,更不能轻而易举地将玉人的手握入掌心之中操控,他瞧着自己的手,缓慢而温柔地解释道,“他的心上人是高高在上的剑尊,他却不过是一名平庸可憎的半魔。”
千雪浪沉默片刻。
“他……配不上。”
任逸绝轻轻将手伸过来,触到千雪浪的手,却并没有握住,好像只是一次非常无意的触碰。
“于是,他祈求天魔,给予自己能够与心上人相配的力量。”
千雪浪皱了皱眉头:“为什么?你又为什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如此。”任逸绝轻声道,“我的天赋远不如师父与母亲,也许比常人是好一些,可并不是什么旷世奇才,更不用说与玉人相比了。与玉人同行的时候,我……我常常感觉到自己的微不足道,我非常需要玉人,可玉人却未必如此,不是吗?”
千雪浪沉默片刻。
“成魔之后,我对玉人做了许多轻薄之举。”任逸绝顿了顿,“固然有成魔时难以控制的缘故,也有对玉人生气的缘故,可除去痛苦之外,还有一些隐秘的快活。”
千雪浪不解:“快活?”
任逸绝亲昵而柔软地说道:“嗯,快活,因为那时候,玉人需要我的保护,想到这一点,我就感觉到很快活。我想要玉人依偎我,顺从我,不得不对我低头,这样一来,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告诉自己,玉人也非常需要我。”
千雪浪沉默着,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玉人即便落难,仍然十分坚强冷酷。”任逸绝轻笑了一声,“我很是难过,又觉得不知所措,后来想到,要是我始终是万云涛,那起码能够保护玉人,倒也不全然是一件坏事。作为万云涛时,我常常想做回任逸绝,可真正成为了任逸绝,却又忍不住想,任逸绝又能为玉人做些什么呢?”
为什么要这样小心翼翼呢?又何必这样的卑微呢?
千雪浪忽然有些难过。
很快,任逸绝摇了摇头,他的头发扫到了千雪浪的脸颊,有些发痒:“哎,瞧我,说得也太远了些。”
千雪浪轻轻“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任逸绝才道:“其实我只是想告诉玉人,人总是难免有做不到的事,这本是十分平常的事,只是玉人少有难以挽回的人,难以挽回的事,才觉得不习惯罢了。”
“弱小吗?”
千雪浪想了想,觉得似乎是如此,他瞧着任逸绝平静的面容,想起前不久那个伤心欲绝的男人,又觉得这些话,只不过是在任逸绝的心里被打碎了,随后精心拼凑起来的答案。
不带有半分情意与奢念,避开任何能够将任何人卷入情潮的陷阱。
它精准,却无情。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吗?”千雪浪看着任逸绝。
任逸绝没有看他,而是闭上眼睛,他急促地呼吸着,如同陷入一个巨大的诱惑之中,正努力挣扎着,摇了摇头。
“没有了。”他最终说,“对我而言,什么都没有,否则就太残忍了。”
千雪浪想:为什么残忍呢?
倘若我对你有情,却不能爱你,这是……很残忍的事吗?
第114章 凡夫俗子
爱与爱之间,自然是有分别的。
千雪浪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闭上眼睛睡了一觉,等他醒来时,村子里的人也一同从美梦中醒来,现实与虚幻交融,令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在庆典之中狂欢了一宿。
芜秽与平日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倒是那名扮演魔母的姑娘好奇地捏着那枝截然不同的月见草,见着它从自己手心中凋谢,颇为遗憾。
二人走遍村落,见众人果真平安无事,这才放下心来。
这几日下来,村民已熟悉千雪浪的面孔,对剑门弟子到底有多少却不太清楚,见着任逸绝这张生面孔,也只当是又一名剑门弟子,并没在意。路上所见的剑门弟子则当任逸绝是此地的半魔村民,一时间竟然谁也没有上来询问任逸绝的身份。
见剑门弟子未曾遭遇什么毒手,任逸绝心下一松,明白天魔果真是为这祭祀之舞而来,只不过这祭祀一事,带来了一个令人十分忧虑的坏消息——那就是杀死天魔这件事变得更加难办起来。
他又再皱起眉来。
“你在担心什么?”千雪浪问道。
两人都默契没有去谈之前发生的事,仿佛他们还只是结伴而行的同道中人,没有任何爱恨情仇交织。
“我只是想到,大家平安无事固然是好。”任逸绝忽然站定下来,轻轻地一叹道,“咱们不用担心他们,却有另外一件要事得去操心了。”
日头正晒,任逸绝本下意识想去牵千雪浪的手,忽然想起什么,顿时停住,犹豫片刻后还是只牵住了衣袖,这点心思顷刻之间转变,任是谁也瞧不出他换了念头,可任逸绝仍感心虚,缓声道:“日头正晒,玉人先随我来吧。”
只见千雪浪淡淡地瞧着他,好半晌才“嗯”了一声。
两人找了个荫蔽之处坐下,任逸绝就将手松了开来,又折下根树枝,往地上慢慢画着,缓声道:“咱们之前不知道世间尚有许多信奉天魔与魔母的村落部族,只当世间只有天魔体,那样狠狠心——”
他的话忽然被千雪浪打断:“狠狠心?”
任逸绝沉默片刻,正对上千雪浪疑惑的目光,故作不在意般的微微笑道:“不错,狠狠心将所有天魔体杀死。要是有别的办法,那自然很好,可要是没有,几条性命与苍生天下,孰重孰轻,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这让千雪浪想起在东浔城外杀死殷无尘的事,那时任逸绝不紧不慢说出自己的考虑时,也一样的冷酷狠心。
这个男人有时候残忍起来,比无情道人还要更为无情。
千雪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什么,他可以听从天魔的威胁停手,好挽救任逸绝的性命,可是他无法干涉任逸绝的决定,既没有资格,也不能够。
倘若这个年轻人真的为了苍生甘愿赴死,就像师父为了苍生铸剑那样,他仍是……仍是什么都做不了。
他什么都做不了。
正如任逸绝在山上的许诺,他在唤醒了千雪浪的情感之后,又帮助千雪浪来勘破这份情感。
千雪浪不知道心里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这种感觉淡薄得几乎不可感受,就连他自己都以为已经消失了,可现在却又重新爬了出来,宣告着自身的存在。
任逸绝说,这是弱小。
人总是有做不到的事,挽留不了的人。
他的修为虽然不高,但是在这些事上颇有见地,从来没有撒过谎,更没有骗过千雪浪。
也许是自身都过于心不在焉,任逸绝未能发现千雪浪的异常,他只是专注地凝视着树枝下的这块土地,一划一画,不紧不慢地说道:“倘若只有天魔体,尚且只在几条性命之中抉择,可庆典时,天魔既能到来,就说明我们想错了。”
“只要信奉魔母与天魔,又保留着远古祭祀习惯的村落部族,其中每个人都能够成为天魔附身的工具。”
“以天下之广袤,信奉魔母与天魔的村落纵然自上古至今所传下已经寥寥无几,也必然比我们所知得更多。眼下是各大仙门为主流,这些信仰天魔的村落为求自保,大多隐世而居,寻找起来颇有难度,我想大可不必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
过了一会儿,任逸绝又道:“更何况,他们未必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未必相信天魔真的再度降临,难道就为一些古老的习俗,一些他们全然不知道的东西,就将几十条甚至几百条无辜的生命杀死吗?”
【还是说,对玉人而言,只要杀下去就够了。】
任逸绝的声音再度回响在脑海之中,千雪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知道他没有含沙射影的意思,可仍然感觉到一阵奇妙的恍惚:“你的意思,放弃天魔体这条线索。”
调查至今,他们对天魔可谓一无所知,只知道天魔必须附身在某具身体上才能活动,这条线索一旦废弃,那就没有任何头绪了。
“不错。”
千雪浪沉吟片刻:“如此一来,我们只能寻找天魔的弱点,将他彻底杀死。师父当年既与天魔对谈过,又特意铸剑,天魔也说他曾以为师父能够杀死自己。我想师父一定会留下相关的线索。”
不知为何,任逸绝没有接这句话,他转而说道:“我对天魔所知实在是太少了,他与魔母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魔母的禁术能否解开,天魔又到底想做什么,这些事倘若一无所知,自然拿不准天魔的动向。所以,我想问一问村长,看看能不能从村子里得到些什么消息。”
行走至今,身上所负责任,所担事情何止一件两件,错乱如麻,叫人无法看清。
也许是多心,千雪浪隐隐觉得,任逸绝似乎正在回避自己,既没邀请自己同行,也刻意在言谈里避开“我们”二字。
说起来,水无尘的事情还没能解决,自与荆璞比试后,种种麻烦纷至沓来,几乎叫千雪浪将这件事抛在脑后。
他想了想,问道:“任逸绝,水无尘之事还没有结果,你……你要与我同行吗?”
任逸绝脸上掠过一丝讶异之色,随即目光沉下,不知心中在想什么,好半晌才道:“应是我问玉人才对,难不成玉人还要与我同行吗?我与水姑娘虽然称不上有多深厚的交情,但瞧她磊落痛快,自是很愿意为她解忧,不过……玉人难道不忧虑?”
纵然是千雪浪,也问不出“忧虑什么”的蠢话来。
倒不如说正因为是千雪浪,才不会天真无邪地问出“忧虑什么”这一问题。
二人再度将被搁置的话题抬到明面上来,任逸绝已说得这般清楚明白,等待着一个答案。
感情虽然非常相似,但人却是完全不同的。
未闻锋很喜欢师父,他总是想尽办法掩盖住这种喜欢,好像要是师父知道了,他们之间就再也做不成朋友一样。
千雪浪仍然记得在师父死后,未闻锋那样心碎,那样难过,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留下师父的模样。即便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一个再也不可能给予他回应的人,未闻锋仍然那样谨慎小心,好像怕冒犯了师父一样。
直到……直到他实在是太伤心了,伤心到开始憎恨师父。
可任逸绝不同,他的头脑始终很清醒,这种情感迷惑了他一时,却无法令他变得怯懦不安,倘若他得不到,就干脆将这得不到的东西放下。
也许任逸绝才是最适合修炼无情道的那个人也说不定。
在山上时的光阴宛如昨日,那个多情至极的任逸绝似还历历在目,以至于眼前的任逸绝反倒令人格外陌生了起来。
“我没有忧虑。不全然是因为……是因为我可以拒绝你,不全然是因为我很强。”千雪浪摇了摇头,沉吟片刻,似乎在思索如何该说得更清楚明白一些,“刚刚你来牵我的时候,是不是想牵着我的手?”
任逸绝没有回答。
千雪浪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看得出来,你中途变了心意,只牵着我的袖子,这不是什么大事,可我心里却觉得有点失望。”
任逸绝只是静静地听着,听着千雪浪说完这些话,目光之中溢出许多柔情与温存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看上去几乎软化了,很快,怅然的神色一闪而过,他的面容再度平静,冷漠得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那又怎么样呢?”任逸绝说,“就算……就算玉人真的有一点点爱上我了,那又怎么样呢?仍然是要放下的。”
他笑了一下,有些讥讽的模样,声音仍然很温柔。
“要是不放下,那就不太好了,我不希望见到为情所困的玉人,那样太痛苦了。”他顿了顿,被自己的话伤到,控制不住地显露出几分失落来,“没关系,玉人何时爱上我,何时放下我,都不必告诉我,不必让我知道,玉人只要悄悄地明悟就好了。”
任逸绝含笑看着千雪浪,笑得当然并不好看,只是勉强维持着礼仪:“毕竟我与玉人,本就只是为了各取所需而已。”
为什么要说这么伤人的话?为什么要想得这么明白?
千雪浪忽感到一阵怅然,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他想起一件事来,慢慢地问道:“因为我不配吗?”
任逸绝望着他的眼睛,看上去就像一尊快要崩溃的石像,神色看起来格外的可怕又心碎,僵硬许久,才干涩地回答:“不,玉人。”
这次他沉默了很久才说话。
“在……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凡人窃取了仙女的衣裳,将她留在人间做了自己的妻子,仙女无法回到天上,只好与他做一对幸福的夫妻。师父很不喜欢这个荒诞的故事,他说这个凡人太过自私,他说仙女不应当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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