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表的指针嘀嗒转过零点,环绕前进大队的虫鸣声中夹杂了几道微不可查的开门声,以及刻意放轻的走路声。
煤油灯昏昏暗暗,照着鬼鬼祟祟的身影,他们样貌模糊,唯一能辨认的是性别。
崔齐藏得更深了,他压抑着呼吸,心脏跳得雷鸣作响。
“喵~”郭得胜学着猫叫,怪难听的,崔齐捏着嗓子:“喵~”
郭书记扭头憋笑,真是,差点让他破功。
两只难听得不相上下的猫互看了眼,崔齐嗓音压到极低:“跟我来。”
山下,三道身影匆匆走着山上,一行人缓慢来到了山脚。
两支队伍朝着同一个目的地进发,夜风吹着泛黄的水稻,褚归紧跟着贺岱岳,心情是前所未有的紧张。
离仓楼越进,双方的脚步越慢,贺岱岳熄了煤油灯,摸着墙探头望了望。
仓楼里的动静比外面热闹,崔齐撬了块松动的砖,有光照射,砖洞里,人形硕鼠正偷着粮。
透过砖洞,郭书记看清了里面的情形贺岱岳手捂嘴,发出了猫头鹰的欧欧叫。
“住手!”贺岱岳举着枪破门而入,崔齐紧随其后,褚归站在郭书记身旁,紧绷到忘了呼吸。
偷粮的鼠吓破了胆,被贺岱岳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们甚至不敢动弹。
“崔齐——郭、郭书记……”前进大队的队长眼神里的怨毒化为惊惶,前一秒有多兴高采烈,这一秒他便有多恐慌。
仓楼里的人听到外面的动静,壮着胆子往外一看,不知谁喊了声快跑,一群人顿做鸟兽散。
“不准跑!”崔齐发疯般地抓住最近的一人,全然不顾对方拿着枪,面对混乱的场面,郭书记的脸色仿佛暴雨将至。
“嘭——”一声枪响,是贺岱岳朝天放了一枪,奔逃的人如同被点了穴,僵住了脚。
不对,褚归分明听到了两声枪响,他扭头四顾,寻找与贺岱岳同步放枪的人。
“你没事吧?”郭得胜看着捂着胳膊的崔齐,空气里弥漫着子弹爆炸的硝烟味与血腥味,崔齐受伤了!
这一认知令郭得胜大惊失色,打伤
崔齐的人害怕地扔了枪,崩溃地举着双手:“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褚归第一时间跑向了崔齐,万幸那一枪打得偏,子弹擦着崔齐的胳膊内侧飞过,轻微的皮外伤。
贺岱岳一心分作两用,一边提防着前进大队的人,一边关注崔齐的伤势,听褚归说是皮外伤,他收了关注,带着贺岱光他们缴了对面的武器。
局面控制住了,郭得胜飞奔去公社寻求支援。
褚归替崔齐做了包扎,崔齐硬气地扛着痛,包扎过程不忘了告状:“郭书记,村支书和记分员跟队长他们是一伙的,他们今天没来,肯定是在家里睡觉,你赶快叫人去把他们一块抓了!”
“放心,他们一个跑不了。”行动见了血,郭书记的愤怒难以压抑。
仓楼有现成的麻绳,贺岱岳利落地将人绑了,留杨朗与贺岱光守着。崔齐带伤自告奋勇,要领着郭书记他们去抓剩下的人。
枪声打破了前进大队的平静,惊醒的人原以为是做梦,闭眼准备接着睡,然而外界的嘈杂愈演愈烈。
贺岱岳帮崔齐嘭嘭砸门,抓一个绑一个,抓一对绑一双。
麻绳不够用了,离得远的缺点变为了优点,郭得胜带着支援回来了,民警们一个个歪裤带错纽扣,一看便是郭得胜从床上喊起来的。
老警察正了正帽檐,朝郭书记敬了个礼,时间虽短,但郭书记没遗漏他眼里的失落。
来的路上郭得胜解释过了缘由,什么怕打草惊蛇、不是为了邀功等等,老警察能理解,可心里仍然不好受。
“所长,后续的审问工作得麻烦你了。”术业有专攻,郭书记不擅长查案,更无意抢派出所的功劳,他只是镇场的,论功行赏该贺岱岳他们排前头。
老警察的失落一扫而空,功劳不功劳的他无所谓,重点是案子,大案子!他要是在乎功劳,至于干到老还是个公社派出所的所长吗?
人抓了个七七八八,崔齐指认的全在里面了,另外有一部分是抓捕中他们自己牵扯的,贺岱岳数了数人头,好家伙,竟然有四十八个。
“崔齐,我们跟你无冤无仇的,你为什么要害我们?”质问的是队长,滋润的日子转瞬到了头,下场可以预见,不是劳改就是枪毙,他当然想不通。
“我害你们?”崔齐狠狠呸了一口,“你们自食恶果,好意思说是我害了你们?老队长在世帮了你们多少,闹饥荒的时候,他省着自己的口粮给你们。你、你家里明明有粮食,非装作断粮了,让老队长接济,你良心不会痛吗?”
崔齐红了眼眶,他父母走得早,家里的亲戚一个个觊觎着他父母留下来的房子,若不是老队长护着他,他哪能有今天。
“不,你早没有良心了,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们跟他一样!”崔齐骂着骂着流了泪,老队长庇护他长大,他心里把老队长认作了半个父亲,前进大队是老队长的心血,看到曾经的先进大队一步步沦落到今天的局面,崔齐的心日日滴血,“选队长的时候你口口声声说要向老队
长学习,要继承老队长的遗志,把我们前进大队建设得更好,让大家有粮吃有衣穿。这就是你说的有粮吃、有衣穿?”
崔齐指着物证,他们装了袋尚未搬走的麦子,以及从各自家里搜出来,超过了他们应有份额的粮食:“我看是你们有粮吃有衣穿吧?”
仓楼外挤满了人,他们多数是蒙在鼓子里的乡亲,听崔齐揭露了队长等人的恶行,他们勃然大怒,辱骂的唾沫星子几乎要把队长等人淹没。
派出所的民警将队长与支书的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找到了两套公分本交与郭书记,郭书记草草扫了眼:“偷盗集体财产、买卖工分,好样的,你们真是好样的!”
“啥买卖工分啊?”潘舅舅挤到了贺岱岳的身后,困意被今晚的事冲到了九天云外,精神得不得了。
贺岱岳没吭声,郭书记看了眼身后的乡亲,示意郭得胜来从头到尾讲个明白。
“安静!安静!乡亲们听我讲!”郭得胜压手让闹哄哄的人群噤声,“前些天,我跟贺岱岳来调查养殖场被人放巴豆的事,结果你们晓得了,那人是长福大队的肖三,郭书记说了,损害他人与集体利益的必须严惩……在调查的时候,我跟贺岱岳发现了一件很古怪的事,你们猜是什么?”
郭得胜查案平平,讲故事倒是一把好手,郭书记投了个眼神,让他正经点。
随着真相的展开,一坨土坷垃砸到了队长的头上,弄得他灰头土脸,贺岱岳不得不维持起了秩序,若是砸出个好歹,得劳累褚归给他们治。
天际泛了鱼肚白,年轻人尚且能扛,上了年纪的老警察与熬了一天一夜的郭书记面容显得有些疲惫。老警察犯愁,一下抓了四十几个人,公社派出所压根关不住。
“腾几间空屋子让他们蹲着吧,先审,罪行重的往县里送。”郭书记声音发哑,“前进大队得派驻两个人,梳理历年的账本,参与了买卖工分的,全部得扣除。
“崔齐。”郭书记叫来崔齐,让他推荐几个能暂代队长职责的,前进大队的干部落马的落马,没落马的不堪重用,郭书记大脑抽痛,前进大队的烂摊子必须尽快收拾,不能耽误了双抢。
“书记,你看我行吗?”崔齐一只手绑着白纱布,失血与熬夜导致他面色灰白嘴唇发乌,一双眼睛亮得如同朝阳,“生产队的事我都懂,我上学上到了初二,会认字会算数。”
郭书记头疼忽然减轻,看着满怀诚挚的崔齐,他面上带了点笑意:“行,那你先试试,注意身体。”
“是!”崔齐啪地立正,未受伤的右手拍拍胸脯,“保证不辜负郭书记的期望!”
与崔齐说完,郭书记撑着精神同贺岱岳说了几句,无外乎谢谢他的帮助之类的。
“郭书记有偏头痛吗?”褚归见郭书记频频按揉左边太阳穴,气色晦暗,是头痛症发作的表现。
“对,老毛病了。”郭书记敲了敲脑袋,“平时休息好了没什么,就是熬不得夜。”
“要不我给你做个针灸?”褚归作势欲拿贺岱岳肩上的药箱,郭书记摆手阻止了,他不是不痛,而是事太多时间太紧,能忍则忍了。
郭书记放下手,无事人一般走了。派出所的人手不足,老警察借了贺岱光他们押送犯人。
四十八个人两两并排,连了一长串,他们仿佛畏光的老鼠耷拉着脑袋,崔齐望着他们的背影,重重舒了一口气。
崔齐的外伤用不着吃药,褚归让他记得定期到公社卫生所换纱布,前进大队的人等着安排。料想他分身乏术,褚归与贺岱岳跟他告了别,杨桂平还在等着他们的消息。
“上辈子你认识崔齐吗?”褚归回望了一眼人群中的青年,十九岁,年少有为啊。
“不认识。”贺岱岳摇头,他上辈子跛脚,来前进大队的次数不多,记忆里关于崔齐是一片空白。
所以,崔齐上辈子的结局……
褚归收回目光,不愿去设想崔齐上辈子的结局,本应年少有为的成了查无此人,除了英年早逝,不会有第二种答案。!
第213章
崔齐上辈子的结局与贺岱岳推测的无异,上辈子的今日,他偷窥被队长他们察觉,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队长让人将他的尸体埋到了老队长废弃的院子里。多年后,民兵队的一人难以忍受心理的煎熬,选择了投案自首,队长他们终才落网,崔齐得以沉冤昭雪。
“老队长的善心是有善报的。”褚归感叹,贺岱岳的隐瞒失效,他从崔齐的讲述中得知了老队长的生平。
善有善报吗?或许吧。崔齐继承了老队长的善念,而老队长的善报……
贺岱岳承认自己现实,但他不介意褚归心怀天真:“善恶到头终有报,崔齐的所为算是告慰老队长的在天之灵了。”
前进大队的混乱持续到了中午,队长跟支书家的大人全参与了盗窃粮食,屋里只剩老老小小。群情激奋之下,涉事人员的房屋均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打砸,崔齐他们顾得了东家顾不了西家,一上午来来回回的跑,累得够呛。
公社派了两名干事,派出所派了一位民警,辅助崔齐处理前进大队的事务,公社里来着前进大队的几人全部被留职查办了,派出所一下收了四十几个人,总之全部忙得团团转。
贺岱光与褚归清闲地回了困山村,沿途上工的人皆诧异发问,他们不是昨天进山打猎了吗,咋两个人从村口来的,其他人呢?
昨夜的前因后果一句两句是说不清的,贺岱岳统一推到了晚上,想知道的晚上去老院子听。
杨朗肯定很乐意给他们讲。
村里人能推,杨桂平那里却是免不了的,入了家门,褚归轻推贺岱岳一把:“我来烧洗澡水,你找杨叔去吧。”
“嗯,我很快回来。”贺岱岳就着昨日的衣服,出门直奔老院子,杨桂平得了信,正站屋檐下等他,昨夜他辗转反侧,抽烟抽得更频繁了。
贺岱岳闻到了杨桂平身上的烟味,开口劝了句少抽点烟:“前进大队参与了偷粮的已经全抓了,四十几个人,杨朗他们在帮派出所押人,大概要忙到中午。崔齐挨了皮肉伤,郭书记派他暂代了队长,前进大队估计得闹腾个三五天的。”
七月中下旬双抢,想闹腾久了也不行,粮食是第一位的,靠地维持生计,前进大队的人分得清轻重。
四十几个人里队长和支书几家人占了近半,为了防止他们报复崔齐,郭书记让派出所的民警宁可错抓不可放过,凡沾了边的,先抓了蹲两天,狠狠受顿教训。
“该抓!”杨桂平赞同郭书记的做法,若他不出面震慑,崔齐这个年轻的代队长没法指挥动底下的人。
崔齐的代队长是郭书记亲自认命的,待公社与派出所派驻的人到位,前进大队用不了多久便能恢复以往正常的节奏。
了解了结果,杨桂平心头大石落地,叫贺岱岳好生歇歇,又是查案又是抓人的,肯定累着了。
洗过澡的褚归坐厨房门口吹着穿堂风,锅里留着热水,贺岱岳的换洗衣服在洗澡房,只管提水洗
所以昨天的事褚归是既往不咎了?贺岱岳暗喜,急吼吼地冲了澡,准备稍微弄点东西填填肚子。
带的干粮剩了不少,但热锅热灶的,谁稀罕啃。
灶台里放着潘中菊早上煮的稀饭,比着她一人的饭量煮的,糊不了贺岱岳与褚归两个人的口。
褚归削了根黄瓜切条拍碎,刚拌了盐,贺岱岳洗完了。
“凉拌黄瓜?”贺岱岳接手了灶台,“再做个苦瓜炒蛋怎么样?”
“行,苦瓜焯遍水。”小苦瓜巴掌长,不焯水苦得跟中药似的,焯了水倒是还行。
黄瓜和苦瓜皆是潘中菊摘了搁案板上的,相当于他们吃了潘中菊的午饭。
“你去睡,我来收拾。”贺岱岳攒了碗,他们守着厨房吃的,菜各留了份。中午的米下了锅,省得潘中菊收了工现做。
褚归漱了口,倚门而立,瞅着贺岱岳鬓下新渗的汗:“你觉得昨天晚上顺利吗?”
啥?贺岱岳警钟狂响,他搅了搅铺锅的稀饭:“我觉得挺顺利的。”
褚归静默了几秒,他不想跟贺岱岳吵架,不想生贺岱岳的气,不想憋着情绪与贺岱岳冷战,他们上辈子磨了九年,这辈子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刻都弥足珍贵。
贺岱岳盖了锅盖,用铲子在锅边架了条缝,擦手从褚归身后将人抱住:“对不起,我应该和你商量的。”
道歉无法更改发生的事实,贺岱岳低头,侧望着褚归的眼睛:“褚医生给我开副后悔药吧。”
褚归看着贺岱岳的脸,刚毅的线条耷拉着,透着股沮丧的味道,像淋了雨的大犬,扒着门缝请求主人准许湿漉漉的他进门。
“没有后悔药。”褚归眼见着贺岱岳的眉眼更落寞了,他勾了勾唇角,“我也觉得昨晚挺顺利的。”
说出这句话,褚归心头放晴,贺岱岳的落寞秒变兴高采烈,他毫无章法的在橱柜脸上亲了几口:“谢谢你原谅我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了!”
151/169 首页 上一页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