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水大队生病的人多吗?”周强回头的频率实在叫人难以忽视,褚归干脆大跨了两步与他并肩,正好了解一下古水大队的情况。
周强不知褚归嘴里的多少是如何界定的,他犹豫片刻,按自己的标准答了一个多。
六个大队,哪个大队先哪个大队后,不是随随便便定的。谁家大队没几个重病的人,早治早好,都想排前头,大队长们为此争得面红耳赤,古水大队能在六个大队中“胜出”,情况自然是最严峻的。
周强掰着手指给褚归数古水大队的病人,瘫痪在床的、成日抱着药罐子的、病得没法出门的……一双手数完了,周强挠挠头,不数不知道,怎么他们古水大队跟病窝窝似的。
古水大队的偏远程度跟困山村不相上下,但两者之间的区别在于,困山村的偏是陷在山林里,而古水大队则处于青山公社的边界地带,有临近的大队,归属公社不同罢了。
褚归在脑海里简略地过了一张地形图,提到隔壁公社,田勇插了一句,隔壁公社卫生所的医生没他们青山公社厉害。
“我们有曾所长。”田勇语气十分崇敬,曾所长本来可以调到县卫生院的,是他放弃前程一直坚守,青山公社卫生所才有今日。
褚归闻言豁然开朗,他就说曾所长那水平不该只是一个公社卫生所的所长,还以为有什么隐情,没曾想是这样。
一路说着话,晒得满脸通红的四人顺利抵达了古水大队,周强把他们带到大队长家,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
大队长看上去五十多岁,一家人围着褚归他们团团转,端茶送水的,态度极为热情。
“马上中午了,你们路上辛苦,坐着好生休息会儿,吃了
饭再看病吧。”
大队长给媳妇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去做饭。
褚归看眼手表,拒绝了大队长的提议:“不了,治病要紧。田勇你留下坐诊,张川和我一起,麻烦大队长你叫个人帮我们指指路。”
被褚归点名随同的张川惊喜地点头,田勇并不失落,跟着褚归固然能学到东西,但坐诊同样重要。褚归行事向来公平,他跟张川肯定有轮换的时候。
三人分了两拨,领路的依然是周强,他表情凝重地带着褚归与张川进了院子,大人们在地里干活,两个小孩趴地上玩着石子,弄得一身脏兮兮的,破旧的衣服上补丁叠补丁,裤腰松垮垮地露出了半个屁股蛋。
“小六,去地里跟你爸说一声,公社的医疗专家来给你婆婆看病了。”周强说完转头跟褚归解释为什么院子里没大人,“大队长以为你们中午到,所以叫大伙上午照常上工,下午放半天假。”
院子里的大门有些落了锁有些开着,周强掏出钥匙开了右边的一扇门,请褚归他们上他家里等。
“陈婆婆瘫痪三年多了,她以前身体很好的,有天突然倒在了地上,醒来后就瘫了,说话也说不太清楚。她家里找医生看过,吃了药,说话稍微好了点,人始终是瘫的。”周强道出陈婆婆瘫痪的经过,老人很明显是中风,瘫痪三年,治愈的可能性约等于零。
张川心下做出结论,他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周强莫不是以为他们能把人治好吧?
思及此,张川蹭地坐直身体惋惜道:“中风治疗越早越好,你说的那位老人家,怕是……哎!”
张川的叹气令周强失望地拧紧了眉,褚归一手搭着药箱,双眼望着门外,未参与两人的交流。他看过许多中风案例,其中不乏治愈的患者,张川有一点说得没错,中风治疗越早越好,拖久了真是神仙难治。
跑腿的小六很快带着他爸回来了,何平是陈婆婆的大儿子,陈婆婆瘫痪以来,全是他跟媳妇两人在伺候。听到小六喊声时,他正在田里拔稗子,此刻踩着草鞋的脚上沾着泥,裤腿卷到膝盖上,跑得气喘吁吁的。
周强替双方做了介绍,何平的诧异在褚归的意料之中,对此他已经习惯了。
陈婆婆的房间在最里面,褚归勾着医药箱的带子穿过堂屋,何平推开门,一股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
瘫痪的人吃喝拉撒均在室内,天气炎热,密闭的空间让得不到循环的气体持续发酵,形成了腐朽的臭气。小六捂着鼻子跑掉了,几个大人面不改色地靠近了床边。
“谁来了?”陈婆婆努力偏了偏头,嘶哑的嗓音苍老无力,透着生无可恋的意味。
“妈,巡诊的医疗专家来了。”何平熟练地帮陈婆婆翻了个身,老人的肌肉萎缩殆尽,整个人瘦得仿佛一具骷髅架子。
屋内太闷,褚归开了窗户通风,浑浊的空气被冲淡,陈婆婆的眼神清明了许多:“我这病有啥好治的,不如早早死了干净。”
三年多的瘫痪,有几个人熬得住?陈婆婆头两年还盼着能好,现在心灰意冷,死了反而是解脱。
“妈!”何平听不得陈婆婆提什么死不死的,他殷切看向褚归,“褚医生——”!
第61章
陈婆婆息了声,她穿着长袖长裤,手背与脸部分散着褐色的老年斑,无神的视线在褚归脸上聚焦,迟缓跳动的心顿时颤了两下。
褚归捋开袖子将手指搭在陈婆婆干瘦的手腕上,脉搏在苍老的皮肤下跳动,宛如匍匐在地的枯藤,表面干涸,根部却咬着一股劲拼命输送着生机。
人便是这样一种矛盾的存在,嘴上说着想死,身体挣扎着要活。
把完脉,褚归让何平扶着陈婆婆坐了起来,经过检查发现她并非头部以下整体瘫痪。不过这没有什么多值得人高兴的,由于未能得到妥善的治疗,陈婆婆的身体在年中产生了不可逆的损伤,褚归的天才终究是在凡人的范畴,他不会起死回生的仙术。
如果把陈婆婆送到城里的疗养院,每天专人护理,用最好的药调养,配合针灸治疗,长此以往兴许能恢复个六七成,但何平衣服上的补丁、他们居住的破败泥土房,无一处不显露着生活的艰辛。褚归的设想对疲于温饱的人而言,难如登天。
褚归教了何平一套活络筋脉的按摩,缓解陈婆婆长期卧床的肢体僵硬,让她躺得舒服些。
陈婆婆睡着了,几人退到堂屋,何平忙活着倒水,褚归伸手拦住他:“不用了,我们不渴。大娘的病……”
何平身体一僵,眼里的希冀在褚归的言语中逐渐熄灭,四十几岁的庄稼汉子悔恨抱头:“都怪我,要是我早点把我妈送卫生所,她就不会瘫痪了。”
古水大队到公社快二十里路,即使何平在陈婆婆晕倒的第一时间将人送去卫生所,也得一两个小时。中风来势汹汹,没人预料得到,何平其实无需过分自责。
“妈她咋了?”何平媳妇紧赶慢赶,小六那老实孩子,周强让他叫他爸,他真只叫了何平,压根没转脑子再通知一下他妈,还是大队的工分员特地传的话。
见丈夫蹲在地上,她膝盖一软,险些被门槛绊倒。慌忙冲到里屋,床上的陈婆婆面容安详,一动不动的模样瞬间让她想岔了,何平媳妇悲痛大喊:“妈!”
在场的人被吓了个激灵,何平顾不上自责,压着嗓子告诉媳妇他妈没死,而是睡着了。
何平媳妇的情绪急剧波动,她用力拍拍胸口顺气:“你骇死我了!”
闹了个乌龙,何平媳妇冲褚归尴尬地笑了笑:“麻烦你们了,中午在我家吃饭吧,我马上烧火。”
“大队长那边煮了饭了。”褚归唰唰写了两个药方,尽管治不好陈婆婆的瘫痪,但该开的药还是要开,一副内服一副外用,“内服的药你们拿着方子去大队长家找坐诊医生抓,外用的药材上山里采,采来熬水擦洗,能预防褥疮。”
褚归递出药方,何平双手接过,感激中带了些害臊:“褚医生,我不认字,外用的药材叫啥名你能直接给我说说吗?”
“行。”褚归反复念了遍药材名,全是山里人所熟知的常见药,“记住了吗?有没有不认识的?”
“记住了。”何平重复一遍,摇摇头,“没有不
认识的。” ?,?++
到了下一家,凑热闹的人乌泱泱挤进来,都是乡里乡亲的,主人家也不好甩脸色。张川招呼大伙儿安静,说话声中断片刻,化作窃窃私语。
“听说昨天王婆子上他们家门了,怕是来给病秧子相看的。”
“他那体格能行吗,新媳妇看得上?进门守活寡呢。”
王婆子是十里八村的媒婆,娘家在古水大队,她上门准是为了请她说媒。
私语的内容字字清晰地传入耳中,盛永顺苍白的脸被气得泛红,一句话尚未出口,俯身咳得撕心裂肺。脉象乱作一团,褚归松开把脉的手,让张川清场。
盛永顺父母愤愤赶人,早知有人胡咧咧,他们肯定把门堵死,谁都不让进。
“干嘛让我们出去啊,看看怎么了?”吊儿郎当的男人扯着脖子,像一只秃毛瘦鸡,刚刚数他说得最难听。自觉身体健康的他丝毫不给褚归的面子,叫嚷着不肯走。
不仅不走,他反而往褚归边上凑,满身的酸臭味,不知几天没洗过澡了。褚归看病时不怕脏不怕臭,但不代表愿意让他近身。
褚归的医药箱敞着盖,里面装着些简易的医用器械和存放药碗的瓶瓶罐罐,秃毛瘦鸡抓起听诊器:“这是什么东西?”
他明摆着是来搞事的,褚归抢过听诊器,一根银针翻转出现在褚归指间:“滚远点!”
狠厉的语气震慑住了在场的众人,张川尤为惊讶,几乎不敢相信这会是脾气向来温和的褚归会说的话,简直跟变了个人似的。
褚归的脾气是上辈子逼出来的,向浩博毁了他毁了回春堂仍不死心,千方百计的想从他手上拿到褚家的传家宝,别有所图的知青、故意装可怜博取同情的下放老教授……他要是不长点刺武装自己,早叫人嚼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秃毛瘦鸡才反应过来被骂了,他挥着拳头冲向褚归:“滚你妈——”
周强和张川等人蜂拥而上,将他架到了门外,看热闹的人面面相觑,讪讪离开。褚归收了银针插回针灸包,差点弄脏他一根银针。
“咳咳,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盛永顺止住咳嗽,药汁浸透的身躯里里外外渗着苦涩的味道。
褚归没急着把脉,而是问起对方的病情,似乎外面的嘈杂与他无关。他收放自如的情绪令人叹为观止,盛永顺自嘲一笑,有啥可气的,他确实是病秧子,活一天算一天,不知道哪天会死。他爸妈请王婆子上门说亲,一是为了冲喜,二是想让他留个后。
盛永顺的病根是幼时落水留下的,看了无数医生,公社卫生所、县卫生院、省城的大医院全去过了,吃了十几年的药也不见好,如今掏空了家底,无力支撑他上城里治病,只能照着以前的方子抓药吃。
褚归要来方子仔细查看,泛黄的纸张折痕起了毛边,彰显了它存在的年份。一张方子用了四五年,怪不得病好不了。
“这张方子以后别用了。”褚归将药方沿折痕叠了两下,归还给对方,药不对症,莫说吃五年,就是吃上一辈子也白瞎。
当然,五年前的脉象褚归无从得知,他所谓的药不对症错的并非是药,而是一张病方吃五年的行为。!
第62章
用了五年的方子是在省城大医院开的,按理说经验丰富的老医生应该比褚归更值得信任,但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药不对症是事实。
盛永顺当即要撕了方子,被他妈一把攥到手里,老方子是没治好盛永顺的病,可至少吊着他的命。褚归挂着医学专家的名头,谁知道他是不是吹出来的。
褚归对此不置可否,照着标准开了两天的药,不是他抠搜,六个大队千多口人,要是全按疗程给药,那重量能把周强压成周虫。
外面的人声趋于平静,看见院子里的情形,褚归以眼神询问张川,怎么把人捆起来了?
张川指了指盛永顺的父亲,摆手表示与自己无关。出门在外,张川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把人赶走得了,谁料盛父态度坚决,气冲冲地取麻绳捆了人,称今天的事他必须请大队长主持公道。
盛父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好人,盛母有时候跟私底下喊盛永顺病秧子的人拌嘴,盛父还劝她莫计较。此时盛父发了火,没人觉得他做得不对,全怪孙老二太过分,又是当面说盛永顺病秧子命不长,又妨碍医生看病,活该!
有两个人出了院子,一个去请大队长,一个给孙老二的家里人报信。眼瞅着到了饭点,一堆人饿着肚子或坐或站,等着观看后续。孙老二瞪着褚归像要吃人似的,显然连他一块记恨上了,注意到对方的视线,褚归不禁皱眉,巡诊第一天就沾染了麻烦,真是晦气。
张川的心情同褚归一样,好心好意下乡巡诊,偏偏遇上这么个浑货。回忆起褚归骂人的模样,张川紧了紧面皮,下次看病说什么也不能让无关人员在场了。
褚归那身板,跟人打架恐怕会吃大亏。张川以貌取人,将褚归划为了弱者,殊不知褚归实际上是半个练家子,孙老二那种货色,他一个能打仨。
孙老二的家里人跟大队长前后脚进了盛家所在的院子,不管前因后果,孙老二他妈张嘴便骂,将上梁不正下梁歪体现得淋漓尽致。
手指杵到面门,盛父下意识后退,脚迈到一半,想起孙老二的恶行和儿子受的委屈,他死死稳住身体,目光掠过孙老二他妈落到大队长的身上:“大队长,孙老二他咒我儿子短命,还想打褚医生。”
“你放屁,我儿子哪里打人了,他打着了吗?”孙家人仍在胡搅蛮缠,吵着要放人。
盛父死活不让他们给孙老二松绑,你推我搡的,周强怕出事,在中间拉架,眼看着要打起来了,大队长一声怒吼:“住手!”
无论话说得多难听,骂人顶多挨顿训,不痛不痒的根本没什么用。孙老二这种不要脸的,训他他便说开玩笑闹着玩的,气得人七窍升天还不能拿他怎么样。
动手则完全是另一种性质了,尤其牵扯到了褚归。褚归是谁?巡诊小队队长,京市来的医疗专家,背后站着的是整个卫生所,把人得罪了,万一他小心眼记仇,以后他们古水大队的人生了病找谁去?
大队长立马做出了决断,让孙老二道歉并罚他
挑一个月的大粪。
孙家人自是不服,大队长冷下脸,受够了一家子泼皮:“要么挑大粪,要么扣工分,你们自己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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