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轻舟没有理会对方的冷嘲热讽与显然为了掩饰什么而情绪过激的表演,他轻声说:“是你曾经告诉我,拯救西北的意义。”
“我今天来找你,也并不是为了审判你,我只是觉得惋惜,为什么偏偏是你做了违背本心的事情。”他起身,并无戒备地走向沈霆羽,说:“你生气,是在厌弃我,还是厌弃现在的你自己。”
沈霆羽上挑的眼尾神经质地颤动了一下,眼里的不可置信与阴霾之下的悲伤几乎溢于言表,却又在一息之间幻灭殆尽。
半晌,他颓然笑起来,阴寒地注视着楚轻舟,说:“你忘记了么,当时我怎么和你说的?我说,如果是你的亲人有难,你会怎么做。”
“可是轻舟啊,你运气好,哈哈哈,你父母死得早,所以你在山峰的成绩一骑绝尘,因为你无牵无挂,也没有掣肘。”
“你当然可以没有心理负担地为自己搏命,没人威胁得了你。”他眼底的狂躁在言语之间愈发疯长,直至近乎癫狂,专挑最恶毒的言辞宣之于口:“像你这样的丧家之犬,当然无坚不摧,当然大义凛然,可你真以为自己是圣人么?”
“冷山出现以后,你又在背地里做了多少错事呢?”
“你敢说你今天来找我,全都是因为你那高尚的道德品格?其中就没有一点原因是因为那次我对冷山下了手?”
“我他妈早就不相信了,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真的大义。”
“你可以不顾一切,但是轻舟,我还有亲人啊,我的女儿谁来救?”
“山峰那些人能救吗?”
“你能吗?!”
“我跑了全国所有的医院,求了那么多人,可只有殷文哲告诉我,说他可以救活我的女儿!”
“你要我怎样拒绝他?我怎么能拒绝他?!”
男人将近一米九的个子此刻颓靡地倚靠在冰冷的墙面上,看上去了无生气,在楚轻舟眼里,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已然成了现在佝偻着背,濒临崩溃的困兽。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伸手搭在对方肩上,像曾经无数次一样给予宽慰。
两人身上都藏着上膛的枪,但谁都没有因为对方的动作而动杀念。
善恶一线之隔,在他们的世界里,却仿佛被分割成无数片细碎而难言的光与暗。
“正义救不了我的女儿,我只能抓住最后一点希望。”他顺着墙面坐在地上,自顾自道:“殷文哲说了,只要我帮他最后一次,小茹的病就会彻底好起来。”
楚轻舟俯视着地上的男人,片刻,还是说道:“我调查过了,殷文哲的实验室所有的资源都被冷恪清掌控,等冷恪清利用他研制出Ni—7的药剂,一定会杀了他绝后患。你觉得他有能力帮你吗?”
“他只是想利用你的庇护和冷恪清对抗,一旦山峰或冷恪清其中任意一方失势,他都会趁机逃走。”
“他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比冷恪清好不了多少,怎么可能让你坐收渔利?”
“沈队,你相信我,等我们解决掉冷恪清这个麻烦,一定可以找到实验室的具体位置,殷文哲一个人成不了气候,我们一样可以拿到药剂,也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救你女儿。”
沈霆羽抬头,视线缓缓落在楚轻舟身上,他没有接下对方抛出的橄榄枝,而是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不直接向山峰检举我。”
楚轻舟微微一怔。
“你冒着被抓的风险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你检举我,说不定还能将功抵过,毕竟那群老头手底下缺你这样的人。”
“你私底下来要挟我,能讨到什么好处。”
“不怕送命?”
须臾沉默过后,楚轻舟肆意枉然地哼笑了一声,半蹲下来,直视对方说:“因为你曾经是我的战友。”他话里没掺什么多余的情感,但每一个音节都无比清晰:“也是我的老师。”
“我想救你。”
像你曾经救我一样。
“……”
沈霆羽的神色在瞬息之间变幻数次,从错愕到不解再到那双倦怠的眼睛里被无奈与悲恸侵袭,他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些什么狠话来坚定自己的立场,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楚轻舟见对方终于有所动摇,再度轻声劝慰道:“羽哥,殷文哲不会信守诺言,你信我一次,我一定能让小茹活下去。”
沈霆羽这回缄默了许久,最终哑声说:“好。”
楚轻舟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将对方扶起来,说:“你家很有可能已经被蚩监控了,我带你去我那儿,小茹也在等你。”
但就在两人即将迈出家门的一刻,一阵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
是从那个上锁的房间传来的。
楚轻舟警觉地意识到这个电话铃声有异样,而沈霆羽的紧张证实了他的猜测。
沈霆羽听见铃声几乎是立刻僵硬了一下,他躲闪开楚轻舟锐利的目光,说:“等我一下。”
咔哒。
上锁的房间被打开,他走进去,看着面前的老式座机。
叮铃铃——
第五声。
他接起。
“霆羽哥,晚上好啊。”
“……找我有事么。”
那头的声线诙谐而愉悦:“没事就不能找你么,霆羽哥你也太见外了。”
“听说R市今天下特大暴雨,这么晚了,你还要出门么?”
“你监视我?!”
“哈哈哈,霆羽哥忘记啦?从你第一次帮我递消息的时候我就说过了,我喜欢你,会一直关注你。”
“怎么,有了新的救命稻草,想甩开我?”
“……你想怎样。”沈霆羽如坠冰窟,仿佛被深渊的黑暗缠绕,直觉这份如影随形的笼罩即将反噬在自己身上。
果不其然,下一刻,殷文哲撕下伪装,露出阴毒的獠牙:“如果你现在再往前一步,我保证你房间里那75公斤fentanyl会立刻爆炸。”
“你和楚轻舟都会吸入大量粉尘,运气好的话当场暴毙,运气不好嘛,就此染上毒瘾,慢慢腐烂掉,一辈子完蛋。”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用我给你描述了吧,作为山峰总指挥这么多年,有些事情,霆羽哥你最清楚啦。”
冗长的死寂过后,沈霆羽平静地道:“你之前的承诺……”
“作数。”殷文哲快速回答道:“当然作数。”
“我和冷恪清不一样,我可是很有爱心的,如果我研发的药剂真能救小茹,我甘之如饴呢。”
“好。”沈霆羽目光空茫地望向门口的光亮处,良久,他说:“我答应你,我不会和楚轻舟走。”
他自然是不会相信殷文哲嘴里说的道德,他早就知道对方要他拿到fentanyl是做什么,整整75公斤fentanyl被投到西北最落后的村庄里,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而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得到不同基因实验体临床表现数据的对比图,为了那个看似救赎实则惨无人道的实验。
他不是没有过动摇,但对方的条件他无法拒绝。
然而这一切都在楚轻舟到来时改变了。
说不上幡然醒悟,不过就是坠入深渊之人本能的自我救赎。
人们作恶,却又为信仰折腰。
他挂断电话,从后腰抽出上膛的枪,瞄准了楚轻舟的方向。
“羽哥,你……”楚轻舟隔着一段距离与他四目相接。
他压下喉间细微的哽咽,漠然地说:“我想好了,我不和你走。”
楚轻舟敏锐地从这句话当中捕捉到了什么,黑白分明的眸子猝然一凛,厉声道:“刚才是不是殷文哲给你打的电话?!他和你说了什么?!”
“沈霆羽!我知道那天是你去建安工厂转移了那些fentanyl,你放心,我有办法处理掉,你不要做蠢事!”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沈霆羽看着对方眼里焦躁急切的怒火,凄楚地笑了笑,而后用仅能自己听见的声音说:“对不起。”
砰——
子弹出膛,擦着楚轻舟的侧脸打在金属门框上,发出刺耳尖锐的鸣响。
紧接着,枪口被收回,沈霆羽举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其实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的女儿,你这个人,永远都不会做出有违自己原则的事情。
但……对不起啊轻舟,我不能跟你走。
这次要让你失望了。
楚轻舟的右颊被子弹擦出一道血线,鲜血很快从狭长的伤口处漫溢出来,他却像毫无知觉,仿佛上一秒险些被枪杀的人不是他,他在对方朝他开枪的瞬息甚至并无惊惧,就好像潜意识里相信眼前的人不会伤害自己,但当他看见那人收枪抬手的动作时,却再也无法维持理智。
“不要!!”
*
猩红的鲜血溅落在角斗场的沙地上。
喉间涌上腥甜,刚才那一击没躲过去,肋骨大概断了几根,剧烈的疼痛让少年失去了瞬间的反击能力,身体被当空抡起,狠狠砸向地面。
“唔……”
背部落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少年吐出一大口鲜血,这次再也爬不起来,却始终睁着双眼,死死盯着体型比他强悍几倍的对手,眼里尽是仇恨。
就在他怀着这份死不瞑目的仇恨,等待对方的重拳落在他的太阳穴上时,想象中的死亡却没有来临。
“点到为止Derrick,他还是个孩子。”
一只称不上强壮的手替他挡下了这记重击,而出手阻止的人看上去也顶多青年模样,甚至神色悠闲,并未花什么力气。
“我叫沈霆羽,是山峰的总指挥,目前这座岛上所有的集训者归我管。”青年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朝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伸出手。
那是楚轻舟第一次见到沈霆羽。
但很显然,少年受伤太重,在他颤颤巍巍地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握上对方,在对方发力将他拽起来的瞬间,他哇一声再次吐了一大口血,随即陷入了昏迷。
昏迷前,他想,那口血不应该直接吐在那人崭新的黑靴上。
◇ 第78章 高塔
第二次见到沈霆羽,是在他逃岛失败,被关在高塔上的一个夜晚。
那座高塔在岛屿最西,最偏僻的一个深海湾上,那里被山峰设为禁闭室,专门用来关押犯了错的集训者。
密闭的空间,潮湿的空气,被海水侵蚀腐朽的铁锈味,断食断水,每到夜晚,在近百米的高塔之上,万籁俱寂,只能听见海浪无穷无尽地拍打礁石,从唯一的,狭小的缝隙里望出去,也只能看见满目黑沉的大海。
是个摧残人心志的好地方,至今被关在那里过的集训者,出来后不是精神极度萎靡,就是彻底精神失常,疯傻了。
那晚不知是几点,大概已经是第三天夜里,少年开始自残,将两只手腕啃得血肉模糊,用头一下下撞击高塔的墙面,头骨撞击钢铁,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却是72小时里,少年唯一能清晰听见的声音。
他也快疯了,却因为体力不支,既无法自救,也无法自杀。
他开始出现幻觉,眼前的一切变成在角斗场上的搏命厮杀,视线一片猩红,与此同时,他能感觉到身体的温度在极速下降,他只能清醒地感知着生命正在慢慢流逝,却无能为力。
他再一次以为自己会带着不甘和憎恨死去,直到有人在他身边蹲下来,将淡盐水灌进他嘴里。
味道咸咸的,并不怎么好,他起初呛了几口,但脱水太久,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汲取水源。
大概几分钟,或者几小时,他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睁开眼就看见沈霆羽坐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支装着不明液体的针管,正在为他静脉注射。
他还处在极度虚弱的状态,知道打不过对方,也懒得白费力气,只嘶哑着嗓音问了句:“这是安乐死吗?”
对方似乎轻轻笑了一声,而后问道:“如果是的话,你有什么遗言吗?”
遗言,少年没想过,诅咒倒是有一堆。
他嘲讽道:“这么人性化,还来给我送最后一程。”
“是啊,”沈霆羽也开起了玩笑:“幸亏你遇上我,别的教官可没我的人道主义精神。”
“嘁,”少年苍白的唇角勾出一个轻佻的弧度:“让我安详去世,免得变成厉鬼在这岛上索你们命是吗?”
“要不要再找个道士超度我啊。”
半阖着眼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毕竟自己受尽折磨,都快死透了才来,于是又补充了一句。
“吃屎都赶不上热乎。”
沈霆羽这回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忍着手抖拔出刚推完的针剂,在空中晃了晃,说:“别担心,这是葡萄糖。”
“看你这么能说,体力倒是恢复得快,小伙子身体素质不错啊。”他将空针管放回兜里,脱了披风盖在少年单薄的身上。
少年愣了愣,漆黑的眼睛这时才闪过一丝光彩。
居然不是来杀他的。
纤长的眼睫扇了两下,他视线下移,便看见自己缠着几圈绷带的手腕,这人竟还帮自己包扎了伤口,他有些不自在地抿着唇,不说话了。
一分钟后。
少年狼吞虎咽地将沈霆羽带给他的小米粥喝得一粒不剩。
“你刚醒,只能吃点清淡的流体。”沈霆羽见对方一幅完全没吃饱却不好意思说的样子,憋着笑提醒道。
少年端着空碗,眼睛瞥着别处道了谢。
“不客气。”沈霆羽起身,朝少年伸出一只手,话很简洁:“能走吗?”
少年顿了两秒,果断借着力,利落地爬起来,脚步虽还有些虚浮,只答:“能行。”
于是沈霆羽将少年带到塔尖,他们走上狭窄的旋转石阶,他用钥匙打开最后一扇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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