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真大师看着他们悻悻然退回了同伴旁边,余光瞧着秦筝小声编排,无声叹了口气。
跟在他旁边的小沙弥茫然地问:“师父怎么了?”
“无事,只是有些想念庙里的清闲了。”
小沙弥天真地信了:“那早些回去吧”
“大少!”刚到叶府门口,叶家小厮就急匆匆喊了声,“来了个不知道哪儿的公子,说是找二少!”
不用他说,多数人已经听到了大堂里传来的争论声。
一个清亮的声音说:“你这孩子怎么开这种玩笑?喏,你看,这是不是你们二少爷的字迹?我真不是什么坏人,你去同他说一声‘容归来了’,他就知道了。”
“不是,”同他说话的小厮估计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解释了,语气里充满了无可奈何,“公子你怎么就不信呢。”
人群里顿时响起私语声。
“容归?没听说过。”
“我有印象我有印象,是不是前几年那个‘千手神偷’,说是没什么他偷不到的东西。”
“真有那么牛?吹的吧。”
……
季远之倒还记得前几日三人闲谈间曾经提到过“容归”这个名字。
“是容公子吧。”
“是他。”
容归正不知道怎么说服死犟的小厮,扭头就眼尖地看到了人群里的萧子衿,顿时高兴道:“阿萧你来的刚好,沉舟人呢?这不是秦姑娘吗?几个月没见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秦筝勉强朝他笑了一下:“容大哥。”
他又看到云清,顿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哦,你小子也在啊。”
云清少见的没同他犟嘴,红着眼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样子。
容归纳闷地摸摸下巴:“哎呦,沉舟终于忍不下你小子了对吧?他给你赶出来了?看这表情,还怪可怜的。”他没忍住一肚子坏水,挑眉怂恿,“你喊我一声‘哥’,我去同他给你说个好话。”
云清忍无可忍地别开头,鼻子酸涩。
萧子衿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同他说。
人群里,有个矮墩墩的侠客没忍住小声道:“叶二少吗?叶二少方才刚入土。”
容归脸上笑容一僵,他看向萧子衿:“阿萧,这个玩笑可有点大了。”
萧子衿别开眼没敢对上他的视线。
“是真的,容公子。”季远之道,“便在一个时辰以前。”
“……”容归不可置信地看向萧子衿,“阿萧?”
“是真的。”萧子衿却几近残忍道,“他已经走了。”
容归手里的福娃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一刻钟后。
“所以你一直知道?”容归猛地攥住云清的衣领,将他重重撞在了木门上。
不堪重负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把门外路过的绛云阁的小丫头吓了一跳:“姑娘?”
“没事,”秦筝道,“做你的事情去吧。”
小丫头对她有种盲目的信任,“哦”了一声就走了。
屋里秦筝拽住容归的衣袖,用力把他扯开。
容归气恼地哼了一声,松开了攥着云清衣领的手。
云清闷声不吭地垂着头站着没动。
“没事吧?”秦筝问了声。
云清摇了摇头。
“你怪他有什么用?”秦筝道,“这事情我也多少猜到了。”
“当时是我去查的,那些是我同阿哥说的。”
容归本就在气头上,闻言更生气了:“行啊,你们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
“说?说什么?”秦筝抹着眼泪,“阿哥当时愣了许久,同我说‘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不许同任何人说’。”
竹影瑟瑟,蝉鸣聒噪,盛夏的热风从开着透气的窗口吹进来,叶舟穿着单薄的一件里衣靠坐在竹椅上,脸上是大病初愈的苍白。
秦筝看着他看完了自己送来的东西,愤怒又心疼,气得指尖都在发抖:“他做出这种事情,阿哥你还顾念什么兄弟情分?”
听她这么说,叶舟无奈地笑了下,伸手费力地摸摸她的发顶:“……傻姑娘。”
一如当时初见时,她在破败的草屋中引颈自戮,他一把沉舟剑重重的击开了她用来自戕的那把袖刃,在她嚎啕大哭的时候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叹息着说她是个傻姑娘。
叶舟将那封叶净送出的截杀信件用烛火点燃,随手丢在了砚台里,看着信纸在火光中付之一炬。
良久,秦筝听他说:“他本性不坏,只是走岔了路。再说……这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
“唯一的亲人?”容归无法理解道,“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们元国人到底是有什么毛病?这唯一的亲人就要了他的命!”
他出生十三部族,那边同元国风气大不相同,只崇尚强者为尊,对于血脉反倒没那么看重。每一任的部族首领都是在生死相搏的狼王选拔中活下来的唯一幸存者。
只有活下来的强者,才有资格享受贵族的待遇。
当狼王垂垂暮年,就要面对新狼王的挑战,可能是儿子,也可能是女婿。
只要到了狼王选拔,无论是什么关系都得有一个死。
明知当初下毒的是叶净,险些杀了他的是叶净,却因为如此匪夷所思的原因,毫不追究,这放在十三部族只能当笑话听。
“那些昔日情分,”萧子衿道,“哪那么容易说抛就抛。”
他虽也气恼叶舟隐瞒此事,却也多少明白叶舟为何如此。
——如今的狠辣绝情是真的,可旧日的情谊也并非作假。
那些关切和殷殷教导,日复一日的手足扶持,若是能尽数抛却他怎么会是叶舟呢?
“我知道这些,”云清哑声道,“所以我送了他双生蛊让他用来保命。双生蛊只要母蛊死了,子蛊就会死,哪怕叶净不愿意也得永远护着他,想办法让他活下去,可他没用!”
他知道人心易变,情谊不可测,前一刻还耳鬓厮磨的人,下一刻也有可能提刀相向,于是他将双生蛊留给了萧子衿,哪怕日后季远之同他恩断义绝,也得顾念着自己身上的蛊毒。
容归困兽似的在屋里来回踱步,提剑道:“我不懂你们这些——我去杀了他,血祭沉舟。”
“你不必去了,”萧子衿道,“你以为我同云清没试过?那管家也不知什么来历,武功奇高,我们三人都未从他手下讨到好处。”
容归:“三人?”
他看向安安静静当个背景板的季远之,得到了一个友善的笑。
“我方才便想问了,他又是谁?”
几人目光下,萧子衿淡淡道:“他是我的人。”
“?”秦筝、容归。
季远之款款一笑:“药谷季远之,久闻两位大名。”
第0014章
容归来回在屋内踱步。
关于药谷,江湖里一直有传言——这是宫里头那位的地盘。
虽然这传言一直没什么根据,但因为前任谷主季岩从不曾否认这点,故而多数人都默认这是真的,对药谷的态度既不热络,也不敢疏远。
容归同叶舟虽然嘴上叫着秦萧,却也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是当朝静王,对于元武帝和陈家渊源纠葛也多少略有耳闻,刚逢挚友横死,他这会儿警惕心更是拉满。
“药谷……”他狐疑地看着季远之,戒备道,“我听说药谷同当今圣上关系匪浅?”
“是如此。”季远之并不否认。
至少如今明面上药谷还是小皇帝的所有物。
容归用一种“你疯了吧”的眼神看着萧子衿,若不是季远之如今在场,他非得骂一句“你们一个两个的都犯什么毛病”。
前有叶舟心慈手软,后有萧子衿和小皇帝的手下纠缠不清。
都失心疯了吗?!
萧子衿同他认识那么多年,不用他说都知道他在想什么。
“云清送沉舟的双生蛊在我手里。”
“阿舟同我说过,”云清垂下眼闷声道,“他既送了你,便是你的了——我不会违背他的任何心愿。”
容归靠着木椅没说话,他明白了萧子衿的意思,良久他感慨:“沉舟啊……确实心思缜密。”
只可惜这点缜密永远没用到过自己身上。
屋内沉默下来,秦筝终于还是没忍住发出了低低的抽泣声。
直到方才她对于叶舟的离逝都没有什么真切感,然而现在,旧物尚在,斯人已逝的这种痛苦狠狠给了她一击。
她才有种姗姗来迟的真实感。
萧子衿非常有耐心地等着她哭完重新冷静下来,这才开口。
“我翻看了沉舟留下的书信。”他缓缓道,“元化二十八年三月初三,叶净曾收到一封署名‘沉渊楼’的信,信中问他想不想知道万众瞩目的感觉到底是怎么样的。此后,二者往来信件中多次提到‘蚀骨’。元化二十九年二月初三至今,沉舟一直在查这个‘沉渊楼’。”
容归眸中一闪,云清抿唇:“……似乎没听过。”
秦筝稍一思索:“这件事我有点印象。有一段时日阿哥是一直在查这个,当时还问过我,只不过我问了诸多人,都未曾有人听说过。”
“‘沉渊楼’?”季远之温和道,“那我可能略知一二。”
他敏锐地觉察到萧子衿皱起眉,立即笑着解释:“其实说起来,阿楠你也接触过——几月前的洛宁灾款贪污案。”
洛宁贪污案是今年年初的事情,前前后后闹了个把月,加起来有十几个人掉了脑袋。
这两年天时不顺,灾祸频发,十三部族和元国交界处更是冲突不断,不是今天你指责我侵占了你的牛羊牧草,就是明天我指责你破坏了农田庄稼。外头吵得不可开交,元国内里也不大太平——元武帝时期苛捐杂税太多,刑罚又重,百姓们苦不堪言,好些地方实在是日子过不下去,干脆揭竿而起当个土匪和朝廷对着干。
这种日子里,偶尔闹闹疫情本来并不是大事,况且此次洛宁的疫病虽然传染快但是不要命,按理说也不需要传到萧子衿的手里。
可惜处理这件事情的不是别人,正巧是鄢都周家没什么脑子的二公子周文昌。
周二公子年轻豪爽仗义,别的不雅嗜好倒是没有,就是爱赌。一年前因为赌输了家中悍妻的私宅,被拿擀面杖的妻子追出了三里地,在整个鄢都权贵里声名大噪。结果他就是不长记性,今年年初又悄悄地偷了妻子的金银首饰去赌坊,赔得兜裆布都差点没了,灰溜溜回了家,也不敢同妻子说。
恰好批洛宁赈灾款的文书到了他的手里,周二公子一合计,这不是天助我也吗,于是麻溜打点好了这事儿的上下线,拿了自己的那部分去赎妻子的金银首饰了。
原先萧子衿看过情况后便让洛宁封城,又派了银子下去,还从太医院里抽调了几个太医,结果太医人到了洛宁,半根金银草都没见着,更别说所谓的物资了,顿时杵在了原地束手无策。
整个洛宁闹的人心惶惶,疫情断崖式恶化,不少人偷摸着往外跑。
眼见着一场疫病逐渐扩大,远在穗州的萧子衿带着人连夜南下去了洛宁查看情况,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头都疼了。
正欣喜自己聪明才智的周二公子被盛怒的萧子衿揪了出来。
周家从庆国时候便是元老级的世家大族,后来元武帝起义,周家见大庆颓势难挽,立刻转移了风向,搭上了元武帝这条新船,是专业的两边倒的墙头草。周老太爷自恃目光毒辣,劳苦功高,为人格外倨傲,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让自己夫人带着一大车的礼去找萧子衿。
结果没料到静王软硬不吃,老夫人带着一大车的金银玉石在静王府门口吃了个闭门羹。周老太爷贼心不死,第二天又遣人送了两个侍女上静王府,结果不出所料又吃了个闭门羹。
朝野里一堆人连着说情了大半个月,安庆小皇帝都劝了几句,愣是没打动静王的铁石心肠。
四月初三,周二公子午门斩首。
“周二公子虽不大聪明,却也不是完全没脑子,到底是哪来的胆子敢在你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事情?因为有小厮同他说:‘如今穗州战事紧张,静王分身不暇,哪来的空闲管这些小事。’这是当时周老太爷同小皇帝说的。”季远之道,“后来等出了事情,周老太爷再去寻那小厮,已经找不到人了。我当时听过后颇为好奇,便去查了查,那所谓的小厮便来自‘沉渊’。而事发之初就撞柱而亡的洛宁府衙王县令家中暗格的书信上,落款是‘沉渊王桓’。”
“我不管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萧子衿将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叩,冷声道,“他们同叶净都得血债血偿。”
季远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温柔点头:“我会让人留意他们的踪迹。”
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让它成真。
当夜季铃便收到了来自自己哥哥的消息。她百无聊赖地托腮坐在灯下,左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扣桌面,看了信件内容后肉眼可见地眼睛一亮。
站在旁边的手下看到她唇角泛起的笑意,脊背一寒。
能让妖女那么高兴的事情……多少不见得是好事。
“你们俩,”季铃在两人惊恐的目光下笑嘻嘻道,“去把五公子请上来。”
这时候犹豫一下都是对阎王爷的不尊重,两个手下赶忙答是,麻溜地去地窖提人了。
比起刚被抓的时候,如今的季煜简直像是变了个人,他的手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砍了下来,现在伤口还没好,包着白色的纱布,整个人蓬头垢面地瘫软着,被拖出来也没反应,直到见到季铃才高声尖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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