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伴随着车轮碾过地面,车架在不见尽处的长街上缓缓前行。有厚而沉的车帘遮挡,两人又放轻了声音,驾车的赵岭只能偶尔听见从里传出的只言片语。
文绮在萧子衿戒备的注视下抬手将脸颊侧的碎发拢到耳后:“不必这表情,阿楠。达瓦的人头我已经处理掉了,没交到十三部落手里。如今穗州被你们重新夺回,十三部落应当也在苦恼接下来的事情吧。”
萧子衿眉心松了松,却并未放松警惕:“你方才是什么意思?”
“收尾?自然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文绮漫不经心问,“你应当找过萧俞了吧,他怎么说?割让荆州?”
她虽然在问萧子衿,语气却很笃定。
萧子衿倏然一顿,从胸腔中长长出了口气:“是。”
文绮苍白的唇角上挑,落在萧子衿身上的目光带着戏谑:“你不想要那个位置,可你已经无路可走了,小阿楠。”两人一对视,她继续道,“荆州如何,同他萧俞有什么干系?无非便是少了一块儿土地,还能顺带着削弱你西北三州的势力,那可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反正只要十三部落的人马不打到鄢都,朝中诸卿还能无忧无虑地继续过日子,一切自可做出歌舞升平的假象。”
“既想要整顿朝纲,光靠兵力已经不够了,阿楠,你得抓住至高无上的皇权。”
“唯有军政合一,才能彻底肃清朝中的蛀虫。”
“你没得选。”
萧子衿沉默下来。
文绮说得没错,尤其今夜他为救对方夜闯彭府,明日朝堂之上等他的大概率会是一场不见血的激战。
世家盘根错节,皇权衰弱颓危,连四方军权都并不统一,所以文绮在加剧他同世家的冲突,强迫他做出最后的选择。
——夺权篡位。
为此,她可以以身入局,让自己作为诱饵等待世家们上钩。
果不其然,彭家第一个中招。
他们以为自己是在后的黄雀,却不知这些也只是文绮的一步棋罢了。
“白馨语的身份你早就知道。”萧子衿笃定道,“她嫁入刘家也是出于你的授意。所以为了达到目的所有人都可以被你当做棋子对吗?”
文绮一哽,方才游刃有余尽数散去,良久萧子衿才听她沙哑艰难回复:“……是。”
车架停在了王府门口,赵岭拉开车帘,率先回来的季远之已经等在外面,见到萧子衿就朝他伸出手:“阿楠。”
萧子衿握住他的手,弯腰下了马车。
只最后给文绮留了一句“我知道了”,就再没回头看她一眼。
“白姑娘的丫鬟已经被我从刘府里带出来了,”季远之跟在萧子衿身旁,温温柔柔地同他道,“我见你还没回来,便让她们先去休息了。”
“刘家人怎么说?”萧子衿问。
季远之:“没说什么。”
萧子衿一挑眉,从他靠近季远之的时候就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淡淡血腥味儿,他了然问:“杀了谁?”
萧子衿既然已经猜出来,季远之就不打算瞒他。
“刘家大公子。”
萧子衿倒没怪他的意思,只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药谷如今在鄢都的死士有多少?”
季远之比了个数。
萧子衿犹豫:“五百?”
季远之半垂下眼,一副因为太少而有些失落的表情:“五千。若还要其他人手,我在鄢都留有一条暗道,可再派些人来。”
“……”萧子衿沉默许久,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天子脚下,鄢都要地,季远之居然还能豢养那么多死士,他一时都不知道应该说萧俞那没脑子的什么好。
“萧俞知道这事儿吗?”萧子衿到底没忍住,问了句。
季远之牵住他的手,同他十指相扣。
“此事除了阿铃同你之外,再无人知晓。”季远之意味深长道,“可是需要我让他们准备一二?”
萧子衿只犹豫了不过眨眼的时间便断然道:“今日辰时若我未回来,便要看你的了。”
两人商量着走远。
文绮注视着萧子衿的背影没说话,直到赵岭喊了第三声“文姑娘”,她才刚醒盹似的回了神。
怎么也是萧子衿夜闯彭家也要救出来的人,赵岭没敢怠慢。
好在静王府别的没有,房间却多,也都成日打扫着,只需要收拾两下便能住人。
对于略显简陋的屋子文绮也不挑剔,没有任何异议,只在收拾房间的小丫鬟准备离开时问了句白馨语的下落。
小丫鬟一五一十地回答:“白姑娘?不久前刚被季谷主带回来,就安置在东面的偏院里,如今应当已经睡下了。”
大抵是因为萧子衿方才所说的那句话,文绮心情有些复杂,听了小丫鬟这么说苦笑了下:“是吗?那便好。”
小丫鬟不大确定:“姑娘还有其他事儿吩咐吗?”
“没什么,”文绮摇头,“多谢,你也早些去休息吧。”
小丫鬟“哦”了一声,轻手轻脚地带上门走了。
房间许久没住过人,哪怕临时散了散味也还带着些挥之不去的霉味。
文绮坐在靠着窗的书案前,对着烛火陷入沉思。
外头的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直到天际显露出鱼肚白,她也了无睡意,就这么干坐了大半宿。
……
临近早朝时,王府中来了几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由大公公福喜带着几个年纪都不大的小太监。
几个小太监是生面孔,萧子衿没见过,他们看见萧子衿也和见了猫的老鼠似的一对视就飞快低下头,懦懦跟在福喜身后,半声儿不敢出。
穿着亲王朝服的萧子衿在福喜对面的位置上刚坐下,赵岭就拿了一杯热茶放到他手边的桌子上。
“王爷,这是小王妃走之前交代的,让您润润嗓子。”
萧子衿一口口水呛住,掩嘴咳嗽两声。
赵岭尴尬地把热茶往他手边推了推,用敬仰的眼神扫了下萧子衿的腰。
“……”季远之!
萧子衿深吸口气,挥手让赵岭下去,等他走了这才注意到对面的福喜似的:“这一大早的,福喜公公来可是有急事?”
福喜从容端着茶杯,将目光从四周收回来落在萧子衿身上,语气挺为难:“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天还没亮那会儿彭家老夫人就来宫里同陛下告了王爷您一状,说是您从他府上带走了一个本打算移交刑部的朝廷钦犯,还持兵器威胁了她一遭。陛下思来想去实在是忧心,怕王爷您被奸人所蒙蔽,这才派奴才过来问问情况。”
“王爷您看……?”他放缓了声音,暗示道。
萧子衿心下冷笑,大致猜到了对方的意思——这是想让他把文绮交上去。
届时不管他昨日做了什么,便都有了脱罪的理由:被奸人所蒙蔽。
而同时也坐实了当年的陈家旧案,让此事板上钉钉再无转圜余地。
“有劳陛下费心。”萧子衿一颔首,福喜刚松了口气,笑意中带上了满意,就听他继续道,“只是此事本王无任何过错,若陛下有疑虑,早朝时本王可同彭家当朝对峙。”
反正事到如今,他同世家之间的矛盾已到了针尖对麦芒的地步,谁也不可能相让,就像文绮同他说的,他没得选了。
福喜笑容骤然僵硬,就这么尴尬挂在了脸上,显得有些滑稽。
他眼前一黑,几乎要气得呕出血来。
时隔十数年,这六殿下怎么还是这么犟呢?!
陈家旧案……陈家旧案!这四个字和亡魂一样都徘徊在鄢都皇宫上方多少年了,还没完没了了?!
福喜僵硬地让嘴角往上扬:“王爷……您这让咱家同陛下都不是很好办啊。”
在从彭老夫人口中得知此事时,幼帝萧俞就没了主意——他没见过文绮,却也听过她的名字——那是鄢都曾经的才女之首,不少人曾夸赞她若为男子定然能成大事。
萧俞本来对此并没什么感觉,毕竟人都死了那么多年,再如何也早成了一具白骨。
——谁能想到文绮不光没死,还以幕僚的身份混进了刘家,顺带着把其他几个树大根深的世家给牵扯了进来,在鄢都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直到这会儿,他才明白这两个字到底多有份量。
不光是他,连跟了两代君王的福喜在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心也咯噔了一下。
难怪刘家能失心疯一样攀咬其他几个世家,一切若是文绮的手笔,那就毫不意外了。
这个当年就被陈皇后夸赞有“经世之才”的女人,如今时隔十数年,终于显露出了她隐藏许久的真面目。
只是萧俞可以自乱阵脚,奉先帝之命辅佐萧俞的他却不行。
一手将他提拔起来的先帝临终前曾握着他的手,艰难地和他说:“朕如今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只有了你,福喜。”
“阿楠恨朕,他早晚有一天会重翻陈家旧案,你别让他……别让他毁了朕的一世英名。”
福喜深深呼出口气,语重心长地提醒萧子衿:“王爷,西北军正忙于战火,有些事儿您就退一步吧。”
“您如今位高权重,何必掺和到以前的浑水里头?”
“过去的便让他过去吧。”
萧子衿没忍住冷笑出声:“公公好气度。只是公公还记得陈家一共多少口人吗?”
“七百二十八口。”萧子衿盯着他,目光冷下来,“连同府中伺候的下人和其父母子嗣,均无一活口。”
“本王一力撑起西北三州,靠的也不是北境方家。三大世家?他们算什么东西?”
萧子衿起身一拂袖,不等福喜再劝就唤了赵岭进来。
“送客。”
赵岭快步走进来对着福喜一摊手示意:“时辰不早,我家王爷也得去上早朝了,公公还是先请吧。”
福喜还想说两句,萧子衿已经径直离开了,等他出来静王府的车架已经前往了皇宫,只远远留下一个小黑点。
跟着他的小太监小声问:“大公公,如今可怎么办?”
福喜横他一眼:“还能如何?当然是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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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赶在早朝前,福喜将萧子衿的回复禀告给了安庆帝,一番话听得安庆帝脸色发黑,直到去上早朝的时候都没缓过来。
粗壮的蟠龙柱旁,穿着亲王的朝服萧子衿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只在萧俞出来时敷衍地掀眼皮丢过去一瞥。
明明站在下方的是他,萧俞却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跟在他身后的福喜连忙低低咳嗽了下,左手抵住他的后腰,示意他别停。
文臣武将分别站成了两排,中间空着一条过道,泾渭分明。
左侧武将首位的萧子衿还没出声,站在右排队伍首位的彭闻倒率先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一要事当禀!”
他甚至不用张嘴,萧子衿都知道他这会儿要拉哪门子的屎了。
“王爷……”站在萧子衿身后的余温书暗暗戳了他后背一下,低声问,“当真不要紧?”
萧子衿侧首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彭闻,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早朝前皇城守军的调动动静自然没逃出他的眼睛,不光是他,其他人也多多少少意识到了些什么,整个早朝不同往日那般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反而格外安静。
若是其他人,萧子衿会怀疑对方是来打探情报的,可问的人是余温书。
余温书是余将军的小儿子,性格却不肖其父圆滑世故,可以说是敢爱敢恨,连政治立场都格外鲜明,自他回来后没少替他做事,在朝中算是众人皆知的静王党,同他的私交也不错。
“不要紧,”萧子衿收回目光,并不在意,“本王已有安排。”
余温书这才放了心。
“昨日夜半,静王私闯彭家带走正囚于彭家的一朝廷钦犯,”彭闻将头叩在地上,掷地有声,“甚至为此对臣年迈老母大打出手!臣敢问,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天子脚下,王爷未免也太肆无忌惮了,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吗?!”
话音一落,不少其他大臣用余光小心偷瞧萧子衿,同时低低私语起来。
萧子衿讥讽地轻笑出声:“敢问彭大人,所谓钦犯为何人?若是朝廷要犯,又为何会在彭府?莫非……”
彭闻听他说到一半停住了,直觉他那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然而没等他反驳制止,萧子衿已经接着道:“是彭大人替换了刑部的死囚,将其私藏于府中?本王敢问,大人又是安的什么心,不臣之心吗?”
萧子衿一说完,彭闻当即脸色大变,浓粗的眉毛像两条紧凑在一块儿的毛毛虫:“你——!”
齐家家主齐向荣适时出声:“静王爷伶牙俐齿,臣等不如。但敢问王爷可敢将昨夜所救之人名姓报出?”
萧子衿坦然自若地睨了他们一眼,都不知道这群猪的脑子到底是什么做的,他既然敢去救人,自然不可能将此事藏着掖着。
况且,数年前的陈家旧案,该心虚理亏的本来就不是他。
“有何不敢?昨夜本王所救之人姓文名绮,乃先太子萧子规——本王长兄之妻,其父文翰,同诸位大人以前还是同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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