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月挑了一下眉,并不敢赌自己倘或摔了会如何,因此心无旁骛地学金鸡独立,站得笔挺,腿脚一动不动。
但不知怎么的,她还是滑了。
木桩子足有两米高,淮南月在空中调转姿态,轻盈地落了地,没受伤。
结果白光一闪,她又回到了木桩子顶端。
回便回吧,然而下一秒,她的脚又滑了一下。
淮南月:……又来。
她仍旧控制着力道与角度,在落地时没让自己出啥事儿,不成想刚站上木桩后,脚便再度滑了。
淮南月:……
看来不受伤就无法进入下一步剧情。
淮南月悠悠一声长叹,任命地直挺挺跳下木桩子。紧接着她便听见,脚踝处传来了格外清脆的“咔吧”声——扭了。
这回终于没再鬼打墙。师傅背着鞭子走过来,“哟”道:“怎么了?”
淮南月一五一十:“摔下来的时候扭着了脚。”
师傅叹了口气:“我说过多少回了,不许分心,必得心无旁骛。到时候上台唱戏也容许你犯此等错误么?怎么所有人都好端端的,偏你受伤了?脚扭了便扭了,不是什么借口,继续给我上木桩子站着!”
脚踝疼得动不了,淮南月脸上面无表情,心里问候起了系统的祖宗。但大约是师傅一向严,别的女孩儿并没有开口求情,于是淮南月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仍旧扒着木桩子爬回顶端,用剩余的那只好脚站着。
不知站了多久,笼舍里的鸡打起了鸣,淅淅沥沥的雨渐渐停下,日头从云翳后边钻出来,师傅才喊了停:
“艾官、龄官今儿练习有错漏,早饭不给吃,其余人去小厨房领一根玉米和一小碗甜菜。”
艾官坐在厅里的椅子上长吁短叹:“我连着七日都有错漏,已经一周没吃早饭了。倒是你难得,各项一向都是拔尖的,怎么今儿没站稳,还崴了脚?”
“大约是雨天木桩子滑。”淮南月道。
“唉,师傅常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艾官伸了个懒腰,“可我觉得我就不是这块儿的料。我婶娘把我送了来,说是让我学门技艺傍身,可这儿比不得其他地方,一进来,便再难出去了。”
淮南月“嗯”了一声。
艾官转过头笑道:“你今儿倒是沉默寡言起来。怎么,有心事?”
淮南月找借口:“脚疼。”
“让我看看。”艾官低头去瞅,这一瞅便吓了一跳,“诶哟,脚踝怎的肿如此高?!我好久没见过这么重的伤了!我箱子里有红花油呢,等我给你去拿。你莫再走动了。”
……什么叫“好久没见过这么重的伤了”?
她们练功时不受伤么?
淮南月懒懒歪在椅子上,一面思索,一面等红花油。
结果艾官和红花油迟迟没来。
淮南月在厅里坐了许久,一直坐到妈妈来催着她们去城东戏院了,艾官仍旧不见踪影。
淮南月直觉不对。
她蹙了一下眉,单脚跳着进了铺着大通铺的厢房,却看见艾官直挺挺倒在地上。
鼻息尚在。
“怎么了?”妈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淮南月一五一十:“晕了。兴许是饿的。”
女孩子们唬了一跳,争先恐后地挤进房间。有人说:“艾官昨晚便没怎么吃呢。她似有七日没吃早饭了,兴许真是饿着了也未可知。”
妈妈拧眉说:“先给她喂点米粥。”
大伙儿试图拽她的胳膊把她扶上炕,结果一拽,她的四肢便断了。
没流血,断面上是光溜溜的一层皮。
场景分明很诡异,但身边人见怪不怪,七手八脚地把她的四肢安了回去,将她抬上床。
她的身子轻轻飘飘,像是塞满了棉絮。
粥来了,有女孩儿爬上炕,试图托起她的脑袋给她喂粥。
结果她的手刚碰上艾官的脖子,艾官的头颅便往旁边歪去。
而后那脑袋不负所望地,又,掉,了。
淮南月:……
这回大家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但到底不是很诧异。妈妈撑着门框道:“再安回去就是了,多大点事儿。”
还真能安回去。
淮南月一面觉得开了眼了,一面想,难怪呢。
难怪自己脚扭的时候师傅不让休息,也难怪艾官看见自己脚踝肿了,会说“好久没见过这么重的伤”。
感情在这儿,断胳膊断腿,甚至掉脑袋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可以直接安回去,并不会流血或是出现其他什么症状。
相比较而言,自己那肿了有三尺高的脚踝倒显得触目惊心了。
-
说是戏院,其实是个露天戏台,下边支了几排椅子。
艾官是末角儿,并非重点角色,于是被准许在家养着,不用跟着去城东戏院。
淮南月这个扭了脚的却要去。她扮花旦,在这一片也算小有名气,许多人慕名而来,台下早已满满当当坐了一大片,只等着戏班子登台开唱。
观众脸上较之前多了两只眼睛。
对,只有两只眼睛一张嘴,并没有其余五官。
这回的观众似乎和善了些,大部分时候嘴巴是闭着的,并没有要上台吃人的迹象。
直到——锣鼓响了三声,淮南月上台,吊着嗓子开了戏。
第50章 龄官生气无比,冲去桌上拿了刀,把贾蔷杀了。
观众的嘴唇又咧起来了, 但脸上的肌肉毫无起伏,整张脸平得像是一块木板。
白生生的面庞在太阳照射下泛着有颗粒感的光泽,眼珠却黑得投不进光, 转动的时候一卡一卡,像是抽帧的视频。
如果要找一个更加确切的形容词, 或许会是……那种老式的胶片电影。
一站上台,嗓子和四肢便不听淮南月使唤了。她起了范儿,翘着兰花指,盘着细碎的圆场步,绕着场子唱起了戏。
这场唱的是《钗钏记》的《相约》。
台下观众似乎在窃窃私语。他们说小话的声音有点响, 以至于淮南月走到台子边沿的时候, 便能听见零零散散飘来的几个词。
“嗓子真好。”“不是棉的。”“棉的吃起来没劲儿。”
听得淮南月蹙了一下眉。
什么叫“棉的吃起来没劲儿”?
然而她来不及思考了——
台下的观众蓦地站起来, 双腿一迈就上了台, 无数双手朝着淮南月抓去!
她眼睁睁看着那些皱巴巴鸡爪般的青手从台下涌到台上, 直奔着自己的脸而来。
而自己的嗓子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身子仍旧被控制着做出各种动作, 并不能自主活动。
淮南月几乎能闻到那扑面而来、令人窒息的腐臭。
场面实在太有冲击力,即便淮南月极度冷静,她仍旧能清清楚楚感受到自己SAN值的流失。
SAN值在上一个梦境中被观众狂追的时候便已经掉了不少了。
而梦里的面板呈灰色,无法被打开, 于是淮南月也不清楚自己当下的SAN值究竟有多低。
情况不容乐观。
距离最近的那只手已经碰上自己的脸了, 触感油腻, 像是三个月没洗过澡。
下一秒,自己的脸就要被撕烂了。
……可是他爹的ῳ*Ɩ , 自己无论如何也动!不!了!
她只觉得周身的温度越来越冷……
眼前的景色从清晰的实体逐渐变成了模糊的一团光影, 像是八百度近视却没戴眼镜。
脑子昏昏沉沉, 仿佛被蒙上了一团雾。
真的要死这儿了么……
一秒钟被无限拉长,淮南月清清楚楚地感受着自己体内由于SAN值过低而发生的变化。
腿脚变得轻盈, 血液开始逆流。五脏六腑钝钝地疼着,皮肤表面长出了小疙瘩。
脑袋越来越不听使唤,以至于她需要集中精力,才能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究竟在干什么。
在下高级副本前,秦问川特意抽了半天时间给自己讲了高级副本的注意事项,其中就有SAN值这一点。
当SAN值低于六十时,玩家会开始发冷、犯困。而当SAN值低于三十的时候,玩家往往已经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身处何处了,只能凭着本能扮演一具行尸走肉。
理智值归零,玩家将会和副本融为一体,内化为副本的NPC或是更低等的养料。
但……及其偶尔的时候,较低的SAN值能帮上忙。
比如……现在。
瞳孔几乎失去了焦距,胳膊被人抬起。那人直勾勾顶着自己裸露着的四肢,就好像见到了肥肉的、饿了三天的恶犬。
然后一张嘴,咬了下去。
料想中的痛楚却没有传来。因为就在那人的嘴即将碰到自己皮肤的一瞬,他忽然卡那儿不动了。
“这也是棉的啊。”他用嘶哑的嗓音嘟囔着,“棉的不好吃。呸,晦气。”
周围的人都听到了他这句话,愣了一下,继而七嘴八舌地开始说话:
“怎么会是棉的呢?在台下看着的时候明明有血有肉的。”
“对啊对啊,刚才还是鲜活的,怎么一瞬间就变成这样了?”
……因为自己已经逐渐与副本融为一体了。
san值越低,玩家属性里属于“人”的一部分越少,与副本趋近的部分则会越多。
梦境里,除自己外的戏子都是棉质的,那么san值降低后的自己也会趋向棉质。
而san值跌落的速度在一定程度上是可控的。玩家意志越不坚定,它掉得越厉害。
所以只要放松心理防线,san值就会哗啦啦往下掉——这也是淮南月此前san值掉得如此快的缘故。
她有意让san值跌破60,而后逐渐被副本同化,让观众失去对自己的兴趣。
这一过程实在很痛苦。淮南月眯起眼,眉心微微蹙着,集中精力维持自我认知——
SAN值不能再跌了。倘或再跌下去,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走出支线任务。
好在观众一旦对她失了兴趣,剩余的事便顺理成章了——她吊着嗓子完成了演唱,途中没有受到其他阻碍,顺顺利利下了台,窝在角落等待体力恢复。
脑子虽然昏沉,但还算转得动。淮南月倚在廊柱上,阖眼思索棉絮所代表的含义。
棉絮轻轻飘飘,毫无生气;就好像她们的生命也轻轻飘飘,一眼就能望到头。
禾官死不见尸,艾官无足轻重。
可是她们曾经也是有血有肉的女孩儿。
譬如书里的芳官曾说“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学了戏后便一口酒没再碰。
……
淮南月又陆陆续续做了几场梦。
第一场梦里,因为唱戏时出了纰漏,便被勒令顶着碗在霜重露浓的秋夜跪了一整晚。
第二场梦里,人声嘈嘈,她风寒刚好,便被要求去陪那群只长了嘴巴和眼睛的人喝酒。
第三场梦里……死了的雀儿忽然活了过来,扑腾着翅膀穿出牢笼,飞过高墙,飞到了自己看不到的地方。
耳畔终于传来了【回忆结束】的提示音。而淮南月已经累到快睁不开眼了。
-
回忆内外时间流速不同,所以即便在里头已经白昼黑夜交替,外头却没过多久。
秦问川正懒洋洋在椅子上翘二郎腿呢,面前忽然就多了个淮南月。
奄奄一息,看起来即将一命呜呼。
秦问川吓了一跳,跳下椅子就冲到了淮南月身边,继而猛翻面板,给人灌了一瓶营养液。
结果淮南月睁开眼的第一句话,便是:“我要自杀。”
秦问川:?
秦问川挑着眉问:“san值太低,直接疯了?”
淮南月:“……没,就是——”
她顿了一下。
一大串话在嘴边却没法往外吐,淮南月知道,是自己冲动了。
一系列线索还没来得及在脑海里梳理成文字,然而潜意识里已经将它们串联起来并得出了结论,于是产生了所谓“直觉”这么一个概念。
自己现在凭的就是直觉。
回忆和梦境都太压抑了,总能令人生出“不如死了”的念头。
再加上最后一个梦——鸟雀死而复生,飞出鸟笼。
龄官将自己类比作笼中的雀儿,既然雀儿死后便飞走了,那么龄官死后是否也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呢?
不得而知,有条件的情况下其实可以一试。
然而自杀还是太过武断、兵行险招了。
淮南月于是想摆摆手,说“当我没说”,秦问川却忽然低了一点头。
她们的距离拉得更近了。
淮南月沉默着,垂眸看向手臂。属于秦问川的影子在那儿投下了一道浓墨重彩的痕迹。
“是不是方才经历了什么,让你认为扮演龄官的时候,只有自杀才能摆脱?”秦问川往淮南月的胳膊上拍了一贴符,“理不清思路不要紧,想做什么就做,我给你兜着。但是我得提醒一句,支线任务里一般死了就是死了。高级副本里也没有复活道具可以用。”
淮南月“嗯”了一声,抬起眼,猝不及防撞上了秦问川飘过来的视线。
大概是现在的自己实在有点累吧,淮南月的心颤了一下。
她蜷在身侧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裤管,片刻后,眨了眨眼:“知道了。到时候再说。”
“那……跟着旁白先走剧情,继续角色扮演?”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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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秦问川扮演的贾蔷刚进屋,准备把装着雀儿的笼子拎给淮南月扮演的龄官瞧。
电子音开始念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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