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瞬间安静了。
但不多时,又有人开口质疑,“大人,你不该放他们进来——他们就是妖魔。”
话音落下,那人竟指向了宣病,道,“你们看他的耳朵!他就是妖!”
宣病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年茗舟和宫观棋先冲过来了,护住他,对那质疑的人怒目而视,“他不是妖,只是中了妖毒!”
宣病一顿,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也会被这么多人保护着。
但……
他垂下眼,眼眸扫过那昏迷的被魔气侵蚀的青年,几不可见的叹了口气。
师无治冷笑一声,看向那人,声音里像淬满了冰碴,“信口雌黄——你看到是他给这人投的魔气了?”
那人被他的气息震住了,差点跪下。
“没听到年祭司的话吗?”倏然,一道厉喝犹如破竹之箭从人群外传来,“退、回、屋、内。”
众人抬头一看,是神色冰冷的阿情。
阿清今日依然是那裙袍,腰间佩了一柄大刀。
她的出现,让寨中的人又一次噤了声。
年乌卿也适时的开口,“我知道封寨半月你们心里有很多怨气,但那都是为了你们的安全,你们先全部回去,今天的事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阿情蹙眉,扫了眼地上昏迷的人,又补了句,“长桌宴推迟到明晚,这人我会带进内屋医治,诸位,请回去吧。”
人群终于陆陆续续的散了,只留下了些人收拾残局。
“都这样了你们明天还要办宴会啊?”宫观棋不懂,问年茗舟,“怎么,那个宴很重要么?”
年茗舟小声解释,“我们这认为祈福宴如果不好好收尾,会触怒庇佑他们的黑蛇祖先,惹来旱灾或者水灾。”
“年二,”阿情突然开口打断了他们的话,“过来。”
年茗舟嗖的一下立正了,“我在!”
“你去搜查寨中。”令人意外的是,阿情居然把这件事交给了他。
宣病闻言也回过神,中午阿情不是还很讨厌年茗舟么?
年茗舟明显也想到了这个地方,犹豫了一下,“你的人,会听我指使么?”
阿情扫了他一眼,“自然不会。所以你自己去查,去问问那些‘蛊’。”
年茗舟一僵,宫观棋察觉他的僵硬,“怎么了?什么叫问蛊?”
“你也陪他去,”阿情顺口吩咐,像是在把他们支开。
她说完目光又扫过宣病,一个也没放过,“你也去。”
宣病心里揣着事,有点心不在焉的看向华宥志,又看阿情,“那他也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师无治也看向阿情。
这一个,阿情却有点拿不准了,蹙眉问年乌卿,“他能听小云的事么?”
先前年乌卿派她搜查狐妖下落,如今她已追踪到了。
年乌卿点点头道:“他可以。你们三个去吧,注意安全。”
三人立刻识相的离开了。
宫观棋注意到宣病有点心不在焉的,嘴唇好像还红了,“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宣病抬手按了按眉心,眼前全是刚才那人满是魔气的样子,而后又抬眼对宫观棋道,“我有点事去处理一下,你和年茗舟先查着。”
他说罢身形一闪,光芒掠过,竟直接走了。
“他去哪儿?”宫观棋有些疑惑。
年茗舟见他离去,松了口气,从兜里掏出把蛊虫,“他走了也好,那样我就能问蛊了。”
问蛊,顾名思义,将寨中作护卫用途的蛊虫们召集起来,让通蛊之人和小虫子们对话,以此得到想要的答案。
……
寨子外依着黑蛇吞日的图腾,隔出了小片小片茂密的森林。
宣病直接匿了身形,离开寨内,闪去了其中一片林子。
树间安静无比,仿佛能听到风声。
他的脸上此刻再没了那纯白无辜的样子,取而代之的是冷漠。
而他的身后,竟然飘起了若隐若现的红雾,仿佛有什么人快速的跟着他。
宣病算了下距离,停在了一棵树前。
此地离寨子有些远了,他抬手施出一个屏蔽术,彻底匿去自己的行踪,防止有人跟踪。
而那道若隐若现的红雾终于在他面前显出真容。
那是一个戴着黑色面具的人,紧接着,他竟然在宣病面前跪了下去——
“族主殿下。”
方才压抑的怒气随着这句话迸发出来,宣病蓦地凑近他,解下他的面具,抬手就是一巴掌!
“你还知道我是族主?”宣病脸色有些阴沉,“寒松,我以为你服侍上任族主百年,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但你现在这是什么意思?大庭广众之下直接伤人,逼我现身?你不想活了?”
他掌心中出现一团血雾,雾中有一颗心脏。
“嗯?”
宣病掌心微微一紧,那名为寒松的人顿时面露痛苦。
而心脏中也有一道血色的光芒从宣病的手臂上缓缓到了胸前,那是他心脏的位置。
他的血和属下连接在了一起,这代表他只靠这份羁绊,不用任何仙力,就能任意处置这些属下。
寒松痛苦不已,“对不起,殿下……但我是有苦衷的!”
宣病冷笑:“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这一次就算了,但下一次,我要是身份暴露了,必定拉上你们陪葬!”
前世,他在十四岁时就成为了魔族第九支脉的掌权人。
但那位置并不是他自己夺的,而是上一任族主非要给他的。
他开始记事时,是七岁,那是一个很小的年纪。
小到蜷成一团被埋在雪里死了都不会有人发现。
这样无足轻重的人在人间太多太多,别说一个,即使死了十个都不会有人发现,或者发现了也只是悲叹一句可惜。
小宣病也是这样。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冷,他蜷在背风的巷子里,又冷又饿,鹅毛般的大雪慢慢的覆盖了他。
手脚开始失温,麻木,到最后他竟觉得有些热,想褪去身上单薄又破烂的衣衫。
然后他就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那是一个同样衣衫破烂的少女,不过她身上是杂七杂八穿了一堆破衣服,看上去至少有七八件。
小宣病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姐姐……救救我,我好饿。”
少女顿了顿,然后把最里面的旧衣服——也是最暖和的一件衣服脱了下来,给小宣病盖住了,还从衣服里拿出一个破烂的小布包。
小布包里是一块碎了的点心,还带着少女的余温。
她把点心喂给了小宣病。
尽管只有一块,可那一块很甜,小宣病迷迷糊糊的吃下,竟然醒了过来。
他发现她在背着他。
“姐姐…你……”宣病声音很小,他想问你带我去哪儿?
可转头一想,又觉得去哪儿都行,反正……不冷了。
或许是春天要到了吧。
小宣病迷糊的又睡过去,再醒来,他发现自己到了一个破破旧旧的角落。
这个角落以前似乎是堆柴的,但已经废弃了,变成了一个窝。
窝里甚至还有不知道从哪捡来的鸡鸭毛,还有一些芦苇毛,好像是为了让这里更暖和一些。
脏脏的,但很暖。
至少小宣病觉得很暖。
他爬了起来,看着不远处背对着他的少女。
少女好像在生火。
“姐姐?”宣病开口了。
她没有回头,而是直接抬手招了招,示意他过去。
宣病过去,发现她在煮一锅野草,还有鸟,那鸟很小,几乎没肉。
“这是哪来的……”宣病疑惑不已。
少女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示意他吃。
宣病看懂了,瞬间不说话了。
这姐姐,是个哑巴。
哑巴姐姐不会写字,手也冻裂了,但对爬树之类的事非常精通,还知道掏鸟蛋、找松鼠藏的过冬粮。
他们靠着那些东西,度过了三个冬天。
宣病叫她姐姐,她好像也真的把他当成了弟弟。
可第四年的冬末,她死了。
有个公子哥为了显摆自己高价得来的汗血宝马,在闹市纵马狂奔,踩死了好几个乞丐。
其中就有他的哑巴姐姐。
那年宣病十一岁,痛苦和恨意在心中疯狂滋长,吞没了他。
他偷了半斤砒霜,混进了那个府邸,偷偷潜伏了一个月,终于在一次私人的家宴上,动了手。
那一天据说是那位公子的生辰,那公子抢来了一个姑娘,想好好‘品尝’,便把下人们都支走了。
只留下了纵容他的父母,还有两个杂役。
那一晚,宣病混了进去,将另一个杂役打晕,然后在饭菜里下了药。
他毒死了那场宴会的三个人。
犯错的公子,还有不会管教孩子的爹娘。
宣病还把那匹马也毒了,还将那马的眼睛挖出来塞进了那公子哥的嘴里。
然后很淡定的给自己洗干净了身上的血,换了身自己的衣服,半夜敲响了刻墓碑工匠的门。
他说,“我想给我姐姐立个墓碑。”
做墓碑的工匠是个高高瘦瘦的、六十岁的老头,他看着面前刚到腰间、却长得意外的不错的小孩,目光扫过他的脸,“进来吧——你想刻什么字?”
宣病不认字,想了想,“就……姐姐。”
碑匠愣了愣,笑了,“不懂碑文?那我帮你代想吧。”
他很认真的刻完了。
宣病以为他是好人。
他掏出刚刚夺来的银子,递给他,可那老碑匠却突然说:“我不缺钱。”
宣病一顿。
“你长得很好,”老碑匠色眯眯的,伸手抓住了宣病的手——
宣病笑了一声,却掏出了匕首,“是啊,我也知道……我长得很好。”
老碑匠的惨叫声被宣病用鞋袜塞住了,挖眼的血溅上了姐姐的碑文。
他不在乎多一条命。
宣病踩着他,咬牙切齿,“想睡老子?你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鬼都比你好看。”
老碑匠断气了。
宣病按照早就想好的路线,带着那木制的墓碑逃了。
他把哑巴姐姐葬在了一个来年能见花开的地方。
谁让那些人没让他的姐姐看到春天呢。
不过,他好像也见不到了。
逃跑的第三天,他就被捉了回去,路上许多人对他议论纷纷。
“11岁杀了4个人?这孩子太可怕了……”
“那老碑匠也真不是人,听说还强.奸.过好多小孩!他现在被杀了,好些人都出来说杀得好呢!”
“不说那个碑匠,单说白家也不是好人,烧杀掳掠……”
“等等,你看他,他居然笑?他在笑什么?”
——当然是因为老子笑起来好看,谁他大爷的死到临头了还哭丧着脸啊。
宣病心想,笑着死,这样到了地府才会是个漂亮鬼。
就是不知道地府有没有那么多恶心的人。
他眯起眼睛,像餍足的猫,喃喃着:“算了,要是真有的话,还不如把我变丑一点,不想再遇到那些恶心的人。”
这想法刚掠过心头,周围的一切忽然都安静了,仿佛被镇住。
一大团红色的雾气弥漫了整条街,宣病一怔,眼前一闪,面前多了个戴着黑面具的人。
“我感应到了你心中最邪恶的部分……”那人开口说,“你很适合,做魔的容器。”
宣病没懂,“什么东西?”
他那时不知道还有上修界的存在,还以为是黑白无常提前来收他了。
这面具怪好看的。嘿。
那人轻笑一声,忽然抬手在他心脏处打进去一团红雾。
“三年后,你若还活着,下一任族主便是你。”
宣病脑颅剧痛,再次醒来,到了西南宫家外。
这里没有人认识他,连他身上的衣服都干净了,伤也好了,他茫然的看着面前的一切,路人纷纷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他。
“往前三米,有个狗洞,”有一道声音在指点他,“去那里吧。”
宣病犹豫着过去了。
从此,每一步都是精心算计。
唯有凌霜派上那一个不受控制的吻,乱了他一切的算计。
他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师无治,他不想让师无治知道自己的过往,他装出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愚蠢。
前世,他伪装得很好,跳下悬崖的那一刻,师无治一直都不知道他的真面目。
连华宥志也不知道。
前世那二十年里他会挑华宥志不在的时间和魔族联系,也装得很好,不让华宥志发现。
如今重来一次,宣病根本不想和魔族再沾上半分的关系。
这意味着他做过的那些事可能会在自己在意的人面前彻底被曝出,而他会又一次被丢弃。
天知道前世师无治说捣了魔族老巢时,他有多么紧张和震惊,以至于差点露馅。
师无治喜欢的是纯白无辜的他呀。
华宥志喜欢的也是纯白的他,所有人都喜欢无辜的他呀。
如果被揭穿他曾经杀过人,那他还算纯白无辜吗?
宣病看着面前的魔族,心间一动,竟又起了杀心——
不。
不可以。
杀不完,打不过,他们有十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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