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文心看着他背影,不自觉皱起眉,陷入沉思。
这时范凯文粘完猫毛,喝道:“大功告成!”
蓝文心身躯一震,他撇撇嘴,“切”了声,也抱起小鸡走了。
韩以恪回到房,放小牛落地,他关上门来到书架旁,转动了那颗玻璃地球仪。
咔哒——书架缓慢分开。
韩以恪走进暗房,只打开一盏小顶灯,灯光立即显出满墙的蝴蝶,数百只蓝蝶无声打量他,包围他,仿佛来自地狱的亡灵,全身发出幽蓝的光泽。
韩以恪站在墙壁前,与其中一只对望。
那只蝴蝶被他用大头针固定在展翅板的时候,身体还未完全软化,刺针无法顺利插入虫身,让韩以恪觉得它还没死,在极力抵抗他的改造。之后它被困在这面见不到阳光的墙上,翅膀上的鳞片逐渐失去光亮,仿佛以此来责怪他的残忍。
这里别的蝴蝶也是如此,它们都很有自己的个性,让韩以恪觉得收藏它们并不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他取下随机一副蝴蝶标本的玻璃框,十字图钉后,仍嵌有一只蝴蝶,只不过是纸折的,纸张已经老旧泛黄,变得十分脆弱。
韩以恪小心将蝶身拆开,白纸最中央,被多条折痕弄得泛毛边的地方,写有一列歪歪扭扭的音符——
一组简单的和弦。
韩以恪取下另一副蝴蝶标本,背后同样有只纸蝴蝶,纸张中心写着另一组不同的和弦。
他再拆开几只,有的纸蝴蝶写着凌乱无序的音符,有的则是一段旋律。
韩以恪叠好这几张白纸,躺到床上漫不经心地端详上面的字迹,回忆也似旧纸张泛着斑驳的痕迹。
这里有302只蓝闪蝶,每只闪蝶背后都藏有一只纸蝴蝶,总共302只……
韩以恪闭上眼,心中默数。
三百零二只,即使每天收集三只,也需要耗费一个夏天的时间。
第31章
“你要去多久?”
“两个月,加拿大有牛仔节,我要趁这段时间休息一下。”
“真潇洒,大小姐,你们家的生意呢?直接撒手不管跑去度假。”
“我爸既然对我不放心,就由他老人家打理咯。”
韩沛说完,将韩以恪往前一推,“总之儿子就交给你了,我赶飞机。”
韩以恪正看着洋房门口的垂花柱,稍不留神打了个趔趄,他在台阶上稳住身,看见关海比着“OK”的手势,笑道:“玩得开心。”
“别装好人。”韩沛摆摆手,驶着亮黄色的法拉利离开。
大门前,剩下父子俩面面相觑,关海站在高两级台阶,从上到下扫视韩以恪过长的挡眼头发,调侃道:“开始进修艺术吗?”
他用怀念的口吻说:“好久没见你了……啊!你前几天过16岁生日了吧?礼物我会给你补上。”
“17岁。”韩以恪提醒道。
关海笑得有点尴尬,“进来,我做了苹果派,估计这个夏天你都要在这呆着了,记得你不喜欢我做的菜,这也没办法了。”
韩以恪有点恍惚,和关海太久没见,听到他如此客气的口吻,让韩以恪不确定自己是否拥有过这么“温和”的父亲,过去那个喜怒无常、掴他巴掌的男人好像从不曾存在过。
或者韩家是一个魔咒,人一旦远离,便会获得身心健康。
等他回过神,关海已经进屋了,客气只是走个流程。
韩以恪没有立即进去,他坐在廊檐下看庭院里的绿植。
关海很有心思,将花花草草修剪得整洁美观,引来两三只小粉蝶,韩以恪看它们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在花丛中流连,像飘在半空的气泡,美好得令人觉得虚幻。
真美好,他的父母离婚后,时隔一年再见面,竟然变得相敬如宾,仿佛当年闹离婚砸烂两台劳斯莱斯的不是韩沛,摔破十个古董花瓶的不是关海。韩以恪能做的,唯有在父母休战的时候收拾屋子,永远像个掉进海里的旱鸭子,永远挣扎,永远无从选择,浪把他推向哪儿,他就去哪儿,他只能换气。
目睹关海的秘密那天,关海打了他左脸一巴掌,警告他,有本事就告诉韩沛。韩以恪的确有本事,告到韩沛面前时,他的母亲打了他右脸一巴掌,告诉他,你们父子俩一样恶心。
大人们复杂的心思,韩以恪猜不透,所以不再猜。
前几天他满17岁,韩沛和他吃晚餐,韩沛知会了他一声:她要去休假。
韩以恪点点头,韩沛有些烦恼地托腮,说韩以恪怎么还没成年,为什么不快点长大呢?要妈妈这么烦恼。
韩以恪已经尽力不给韩沛添麻烦,韩沛和关海秘密离婚时,医生给韩以恪做检查,判断他的躯体化症状已经很严重。因此,离婚协议上写明,在韩以恪成年之前,父母仍需对他共同抚养,保证他健康成长。
韩以恪姓韩,是韩家的孙子,这个任务就主要分配到韩沛头上,韩家并非不让关海履行父亲的责任,而是觉得关海没资格。虽然在做父母这件事上,韩沛并没有比关海擅长多少。
韩沛当时切了一小块餐碟里的牛排,说:“你是早产儿,害我差点断气。医生说我即便受孕也有70%的概率流产,但是当年我很爱你爸,你姐抓阄抓的是听诊器,你爸不满意,觉得孩子没继承他的音乐天赋,要再生一个,你一岁抓阄抓的是钱,你外公很满意,但你爸很不满意,竟然怀疑我搞外遇。”
“你出生的时候我大出血,你全身上下都是血,而且你发育还不完全,比起新生儿,更像一个死胎,我看了一眼就叫医生抱走,太恶心了,像一团皱巴巴的肉球。”
她讲到后面,韩以恪已经吃不下了,盘中的牛肉淋了酱汁,深红深红的,仿佛是他的胎血。
韩以恪感到反胃,放下刀叉。
“我经常想,如果那时候我流产了,是不是就没有后来那么多麻烦。”韩沛望着窗外,用认真的语气讲出这句话。
她眼神专注,让韩以恪觉得,他母亲真的在假设他的消失,他的死亡,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但每次听到都有新体会,原来母子之间相连的脐带,不单止能用来送氧,也能成为憎恨的纽带,只要韩沛愿意,杀死腹中的他便成了易如反掌的事情。
现在,勉强长到17岁的韩以恪坐在父亲的庭院里,看着翻飞的蝴蝶,并不羡慕它们可以飞。放任它们飞,反而不能让它们保持终生的美丽。
正当他准备进屋时,一个白色的纸块从天而降,砸到花丛里,蝴蝶纷纷散开。
韩以恪捡起纸块,这也是一只蝴蝶,纸蝴蝶,很随意地折出两瓣翅膀,快散架了,折纸的人并没有多少耐心。
他将纸蝴蝶揣进兜里,转身,又有一只纸蝴蝶直直向他“飞”来,戳得他脑门红了。韩以恪抬头四面张望,没有找到高空砸物的凶手。
“还不进来?”关海突然出现在门口叫他。
韩以恪收好纸,应了一声,跟在关海后面。关海带他去收拾出来的房间,一路上,韩以恪隐约听到断断续续的钢琴声。
关海解释道:“我学生也在,暑假过来练琴,如果你觉得吵,我安排你去偏僻一点的房间。”
“不用。”
“嗯,”关海在一道黑木门前停下,“你的房间。”
韩以恪点点头,拎着行李包进去,房间从墙壁到被褥都是深灰色,此刻是傍晚五点二十分,外面的晚霞仍然灿烂,房间内却透不进一丝阳光,漆黑如墨。
这并不是韩以恪喜欢的房间风格,也不是关海的审美,仅仅是出于关海的恶趣味。他喜欢看人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就像在密封的容器里玩蛐蛐,逗它,玩它,看它耗尽力气挣扎,最后适应这种感觉,亦如那位赤裸的女人在床上哀求他,鞭子再落狠一点。
直到这一刻,韩以恪才觉得关海熟悉起来,他父亲什么都没变,只变得惯于伪装自己。
韩以恪什么也没说,把衣服挂在衣架子上。
“放下行李就下来吃晚饭。”关海说。
“我不饿。”韩以恪背对他整理行李。
他觉得关海迟迟未离开,那道眼神如芒刺在背。
半晌,关海问:“交朋友了吗?”
“听说我和你妈离婚后你自闭了,心灵脆弱的小屁孩。”
关海摇头,“天才在悲伤中会更进步,可惜你不是天才。”
韩以恪一直机械地摸黑整理衣物,听到关海继续咄咄逼人——“你妈照顾你很累吧。”
韩以恪手头一顿,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不待他思考,关海不咸不淡道:“她活该,你们韩家尽出神经病。”
关海离开,大力甩上门。
走廊的光亮一丝一缕都透不进来,韩以恪站在黑暗里,依然执着地将衣服叠成四角形,连三角内裤也折成很小一块的长方形。
叠完后,韩以恪在床上躺下,摸出口袋里的纸蝴蝶,可惜在黑暗中看不清它的形状,他将它压在枕头下。
在黑暗中静默了一会儿,他翻身趴着床上,脸埋进枕头里,屏住呼吸,起初什么动静都没有,渐渐地,抓床单的手越抓越紧,颈侧青筋暴起,脸把枕头压出凹痕。直到肺部快爆炸了,韩以恪才翻身,仰躺着大口呼吸。
他享受这种感觉,犹如死后重生。
早上,韩以恪经过走廊,闻到淡淡的熏香。
关海的卧房隔壁有一个小隔间,隔间门虚掩。韩以恪不愿再偷窥,他在门外停了一瞬,准备走了,却听到关海在里面叫他,“进来。”
韩以恪推开门,被满屋子檀香熏到,屏着鼻子进去。房间装饰得像一个小小的佛堂,供台摆着两三盘贡品,一座金灿灿的观音像坐镇佛龛中央。
墙壁写着一句禅语:皆大欢喜。
方桌前摆着两张拜垫,关海跪在其中一张垫上,双手合十,他拍了拍隔壁的垫子:“跪下来拜拜。”
韩以恪没反应,在观音像前站得笔直,与它平视,试图看透佛眼里的玄机。
关海眉头轻皱,一把将他拉下,对观音说:“年轻人不懂事,请您大人有大量,不要怪罪。”
他压低韩以恪的背,逼他给观音叩了三个响头。之后,关海要韩以恪跪好,合掌,虔诚地祈祷,去感受佛光的照拂。
关海抬头仰望佛像:“阿恪,我们求神拜佛,拜的不是眼前的观音,是心里的,观音佛像无非长一个样,但是一万个人心里的观音,绝对有一万种模样,你闭上眼用心想象,就能见到自己的。”
关海双目紧闭,表情肃穆,想象自己的观音。
韩以恪仍然目不斜视地盯着观音像,菩萨慈悲,面带微笑,韩以恪并没有得到多少宽慰——如果菩萨真有恻隐之心,为什么要看到人类尝尽痛苦后再施以援手,难道这也是神仙的恶趣味?
十分钟后,关海祈祷完,他睁开眼看见韩以恪专注地望着佛像,笑了笑,起身说:“我要去弹琴了。”
韩以恪也缓慢站起。
关海稍微履行看管的责任,问:“等一下要干什么?”
“捉蝴蝶。”韩以恪说。
关海怔了怔,笑了一声,转身离开。
在这一点上,关海和韩沛有极大区别。韩沛听到他捉蝴蝶,会骂他刽子手,关海则会找出一个鱼网兜给他作捕蝶工具,所以韩沛才会骂他们父子俩一样恶心。
韩以恪去到庭院,昨日的小粉蝶依然在丛中飞舞,韩以恪将它们一一捉拿,放进透明玻璃盒里,蹲在地上观察它们挣扎的动作——
蝴蝶用力拿身体撞击玻璃盖,以为自己坚不可摧。
韩以恪有时候希望它们能乐观一点,安安静静地面对死亡,至少被闷死后,不会因挣扎而翅膀受损,修复翅膀需要耗费他很多时间。
那几只蝴蝶撞累了,逐渐趴着盒底等死。韩以恪打算离开一会儿,不想亲眼送殡。
他上楼翻找带来的工具包,里面有标本制作工具:镊子、展翅板、硫酸纸、昆虫针、注射器。
工具准备好后,韩以恪走到窗边,想看看庭院里蝴蝶的状态,突然目光一顿——
一个清瘦的男孩蹲在玻璃盒边,好奇地打量他的蝴蝶。韩以恪从侧面看他的脸,看见他眨眼的时候,睫毛很像一只健康的蝴蝶在扑棱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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