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的前几天,几门要好的亲戚都来小住,两栋别墅的空房都会占满,有小孩子们天天在草坪上打架,麦冬会被扯过去陪姑婆姨娘们打麻将,一下午都脑仁疼。
到了过年那一天,老爷子会穿上盛装,难得地走出房间来,见见这些一年未见的小辈。麦中霖和韩恩铭都不去公司,从中午就陪着爷爷在花厅里下棋。年夜饭最讲究,菜系和菜谱是研究了一个月的成果,要老爷子亲自看过,研究过说法的。食材讲究,有的要空运过来,有的得提前预定,做起来更麻烦,厨房里要忙上一整天,才能按时摆上精美的一桌席,不过大家都是只吃几口,更多是喝酒聊天,最后剩下很多食物,让佣人们吃掉。
每年都是如此,古板、奢侈、繁琐,热闹得让人生厌。
但这不算完,对于麦冬来说,最终章的噩梦就要到来——大年初一,是他的生日。
母亲生他的时候很凶险,一年中最喜庆的节日,全家人都提心吊胆地度过。据说他出生的那一晚,所有人都守在医院,他的哭声,是和农历春节的鞭炮声一同响起的,满城的烟花仿佛都为他一个人庆生,大家都激动地拥抱,连爷爷都坐在轮椅上,老泪纵横。
麦冬离开过很多次家,但在外面过生日,还是第一次。
倒不是想家,也不是不习惯。只是有点感慨。
其实他早想明白了一件事。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爱他,宠爱未必是假,正如每年都会有的豪华生日宴会,绝对不会假,可是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他的,他所感受的,被给予的,只是那些所有以他为附属品的人,共有的欲望。
所以他取消不了自己的生日宴,所以他不能拒绝公司的职位,所以他不能喜欢男人。
他不能拒绝当一只漂亮的小木偶。
只能逃。
。
从中午开始,手机就不停地在乱响,麦冬索性把它关掉,到了晚上,他估摸着时间,给麦中霖回了一个电话。
提示音响了不到三秒就接通。
背景音是嘈杂的,完全可以猜到那混乱的场面,但是没过两秒,就安静下来,伴随一声木门轻合的“咔嚓”。
听筒里的声音,清冷、平静,不是他大哥。
“喂。”
韩恩铭一直都是连名带姓地叫他——
“麦冬。”
麦冬对他的称呼,从小到大,也没有变过。
“哥。”
那只钟表重新挂回了它原来的位置,赵家荣是什么时候把它修好了的?麦冬出神地看了它一会儿,又自己回过神来,对着手机说,“这么晚了,爷爷睡了吧。”
“嗯,散的差不多,郭姨在收拾了。”韩恩铭顿了顿,“算得很准。”
麦冬对他的夸奖不屑一顾,“每年不都一样?”
“是。”
韩恩铭说完这个字,就仿佛没话可讲。
麦冬洗涮劳累了多半天,胳膊和手腕都酸痛,等了一会儿不见有回音,就把手机丢在床上,开成免提,“你在等我电话?”
“刚才,全家都在等你,为什么不接。”
除了一声“哦”,没有任何可表达的,麦冬也不打算解释什么。
他瞟了一眼门口,从土炕上下来,用铁钎子去捅炕洞里的柴灰。
赵家荣这么晚都不回来,他又不会加柴,铺面已经冷了。
那边仿佛是轻叹了一声,“出什么事了,要找医院。”
果然。他知道了。
韩恩铭的声音在四面土墙之间回荡,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麦冬被灰土呛到,扒着炕沿咳了两声,“我大哥呢?让他接。”
“我让他出去了。”韩恩铭的声音平静无波,“你怎么了,你人究竟在哪里。”
麦冬蹲在地上,双手下垂,看着炕洞里明灭闪烁的点点红光。
总是这样。他总是这种语气,没有一点不耐烦,但也没有一点余地,带着压迫感,像单纯发出一道指令。
“怎么,现在麦中霖连这点小事都管不了了?”
麦冬接着冷笑了一声,“你也不怕累死。”
说完就后悔。赌气,以前没什么,现在已经到这种地步了,既没有意思,也没有必要。
麦冬知道,韩恩铭并不会把电话交还给麦中霖,也不会对他的乱发脾气做任何负面的评价。
他很会包容,放在以前,麦冬会认为,那是因为宠他。
手机里,很久没有声音传来。麦冬折腾得口干舌燥也没能阻止柴火熄灭,站起来喝了两碗水,又躺回床上,很珍惜被褥上已经不多了的那点余温。
耳朵边又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到了麦冬。
“十号。我派人去接你吗。”
他突然提起这件事,很突兀。
在担心吗?那他担心得多余。这又没什么好反悔的。
“不用,我既然答应了,肯定会去。”
心里又开始感觉酸胀,可能是血流不畅吧,无力的感觉蔓延到指尖。他把身体躺平成一个“大”字,扭着头,望眼欲穿地盯着那块破旧的木头门板。
那边又沉默了好几秒。
“钱和医院的事,我给你办。以后别找大哥了,找我。”
麦冬闭上眼睛,无声地咧了下嘴。他笑话韩恩铭,这么快就无话可说,以至于语气都开始有点虚软。在过往的十几年里出现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其实他能继续说的话有很多,只要麦冬愿意顶嘴,给他台阶。
但麦冬这次不想给,所以,连“不用”这两个字,他都没有讲。
他想,这两年韩恩铭估计都很少进行效率如此之低的对话吧,一通电话,一半时间都在沉默。
但是他终于不害怕沉默了。
麦冬懒得说话,只是扭头看向门口。
这可是除夕夜啊。
还有二十分钟,就是大年初一。
赵家荣。
怎么还不回来。
。
车门被甩上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格外响亮,隔着一道院门,一道房门,都听得清楚。
麦冬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普通轿车发动机的声音并没有那么大,应该是卡车、面包车之类的——赵家荣不是开自己的车回来。
破旧的院门发出“吱嘎”的响声,有两道脚步声传来,其中一道在院子里停住,另一道则越来越近。
“麦冬。”
“我确实没空管这些小事。”
电话里,韩恩铭再次说话的时候,屋门被推开。
麦冬只顾着抬头看向来人,关手机免提的手,晚了两秒。
冷气流涌入,空间不再封闭,所以话筒里传出来的声音被弱化了。
但仍旧能听得清楚:
——“除了你的事。”
赵家荣站在门口,扶着门框,但没进来。他看了眼坐在床上的麦冬,又看了看他手里捏着的手机,伸手在门边的柜子上,摸起一把手电筒。
“没事,你继续打。”他扭头出门。
屋子很小,哪怕人只是在门口短暂一站,麦冬还是闻到了淡淡的酒精味。
他麻利地下床,穿好鞋,快速披上外套的时候,眼睛紧盯着窗户外面,两个人的影子。
随后抓起手机放到耳边,不顾那边的人还有没有再说什么:
“挂了。”
。
院门外,握着手电筒的男人个子瘦高,微驼着背。
他穿着一件很旧的军大衣,袖口的布料磨破了,露出一些棉絮,衣摆上有很大一块明显的油污。
麦冬慢慢地从他后背靠近,待走进了,他转过头,吓了一跳的样子。
“哎……”
声音轻而慢,中气不足,甚至像是故意,怕打扰到别人似的。
麦冬看到他的正脸。
“饱经风霜”这四个字,或许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因为那是任何一个看到他的脸的人,第一时间会联想到的。
可以想象他年轻时候,或许是一名老师,拥有俊朗的模样和儒雅的气质,夹着课本,玉树临风,站在讲台上微笑,又或许是一名机关职员,安静地坐在桌前,肩背笔直,用钢笔勾画文件。
麦冬不知道为什么只看一眼,就会对这个人生出如此之多的联想。或许是因为存在他身上的那种,强烈的反差。
让人不由得去猜测他的故事,因为若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这反差就难以自洽。
他脸上的皱纹很深,密而杂,像团团解不开的乱麻,眼睛陷下去,脸颊也陷下去,只有挺立的鼻子和突出的唇峰,能提示出他过去的风采。
满面愁容,身材枯瘦,直不起来的后背,像是被一座山压过。
皮肤灰黄,应该不是因为门灯昏沉的光;喉结很突出,稍微一动,脖颈更显干瘦;短短的发茬像秋后毫无生命力的干草,只是颜色不同,是几乎全白的。
可是听声音,他也就三四十岁。
他转过身,换了一只手拿着电筒,打量了麦冬,脸上露出一点微笑,“你是……”
光柱摇晃,停在旁边的脏而破旧的卡车底盘下面,一个人平移出来。
这几天温度低,地上的雪都没有化,不是被人踩成硬壳,就是被车辙碾成白泥。那卡车看样子是跑过长途,轮子和底盘上拥塞着大块灰黑的雪泥和污垢。
赵家荣没带手套,也不嫌脏,用手扒着车帮,从地上爬了起来。
为了怕把外套弄脏,他只穿着毛衣,地上虽然铺着一个拆开的大编织袋,他袖口和手肘上,还是沾了不少的泥。手背也冻得发紫,手上满是冰碴和泥水。
“他叫麦冬。是家乐的男朋友。”
赵家荣低着头甩了甩手,把一只看上去很沉的扳手丢进卡车车厢里,砸出“咣当”的一声巨响,“你的车没事了。”
那人看着麦冬,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些,“哦,麦冬。你好。”
接着,他转过身,把手里抱着的外套递回给赵家荣,“家乐都是大姑娘了,到了该结婚的年龄。日子过得真快啊。”
他一笑开,那深藏在皱纹里,被岁月抹去了的英俊,仿佛又渗透出来。
赵家荣没有接话,擦干了手,穿上外套,对麦冬说,“这是沈源。”
“我朋友。”?
第19章 那是你前男友吗
赵家荣和沈源,相识在广市,分开,也是在广市。
感情这东西,产生的蛮简单。同一个工地上搬砖,同一个工棚里睡觉,白天干活时聊天,能从对方口中听到熟悉的乡音。晚上睡觉时铺位挨着,能听到梦话,闻到汗味,若是洗澡,还能看到对方裸露的身体。
结束的也简单,双方的亲人朋友都不能接受。
记得那一年的除夕,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赵家荣愤怒地摔开院子的大门,紧握着沈源的手离开了家。那天晚上的雪很大,他骑摩托车,沈源紧紧地抱着他,脸颊贴着他的后背。
冒雪骑了一天一夜,回到广市,两个人都冻得僵了,在空荡荡的工棚里搂着睡了一天后,沈源说:
“咱俩就,算了吧。”
他们两个人的村子离得不远,大年初二,消息都传遍了。没过多久,沈源家里来电,说他母亲气得住了医院,他急着回家,工长不让,赵家荣眼睁睁看着他从脚手架上往下摔,没拦住,一条腿就那么断了。
那个月,赵家荣把给母亲、妹妹和大嫂的生活费提前寄走,剩下所有的钱都取成现金,趁夜色,偷偷塞在他收拾好的行李中。
天没亮,人就走了,没打招呼,也再没回来。
赵家荣又干了两年工地,觉得太累了,转行去给人跑装修,跑装修也累,因为急功近利,他让传销的给骗了钱,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一直在那个城市,没想着要等他,但也说不好是因为什么。
但是时间久了,就也懒得回想了,疲于奔命,人的记忆会慢慢变淡。
一文不名了之后,他就心灰意冷,离开了。
和家人闹僵的他,一直也没回去过,很久很久之后,他从同乡那里偶然得到了沈源的消息。听说他回去后,母亲很快就死了。后来,听说他没再出去打工,在村里结了婚,生了子,父亲抱过孙子后,也心满意足地去了。再后来,又听说他老婆查出癌症,不治,儿子先天遗传,没有活到上学的年龄。
始终没回去过,也就始终没见过面。
直到今天。
。
沈源拎着水果和牛奶走进病房的时候,赵家荣正守着睡着的母亲发呆。喊“家荣”两个字的声音,他是熟悉的,但是,站在他面前的人,他却怎么都认不出来。
好多秒钟过去,他才把对方同记忆中的那个人联系起来。
真的,变了太多了。
母亲醒了,看到来人并不惊讶,沈源把东西放下,“婶子,给你拜年了。”
“家齐都这样了,还过什么年……”
耳边又响起来细碎的抽泣声,沈源站在原地没有动,抬起头,对着满脸不可置信的赵家荣扯了一下嘴角,比哭还难看。
“好久不见。”
心里遭了惊风巨浪,过后反而平静。不敢去问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也没想着要和他诉说自己一直以来的生活,什么都说不出口,赵家荣只能照着他的样子,也扯了下嘴角。
“每年都给我妈拜年?”
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不是也很滑稽。
沈源说话很慢,声音沙哑,但音色还像以前一样,浑然,温吞。
“我家里也没人,一个人,怪冷清的。”
这算是承认了。盯着自己又看了两眼,他就慢慢地弯下腰,先是把手里拎着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放下,又脱下了手上的一副破洞的白色线手套,最后,摘掉了他一直背在胸前的布书包。
“家荣,我听说了你大哥的事。”
他往病床的方向看去,然后低下头,用粗糙的手指去拉书包拉链。
花白的头发里没有几根黑的,刺得赵家荣的眼睛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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