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阳光一照,隐约透出了身体的轮廓。
确实是又瘦了下来。
韩恩铭看着他,觉得略有些口干,杯子又送到嘴边,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于是他站起来,走到饮水机边上,接了杯水。
“我真是没想到,从赵家乐,到赵家荣……”他的手指反复摩擦着马克杯光滑的杯耳,眼睁睁看着站在他跟前的男孩在他说完这句话后,浑身都僵住了。
“一个农民工而已,那样的小事,也值得你记上十几年?”
麦冬猛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
“你知道了。”
韩恩铭皱了皱眉,因为觉得有些好笑。麦冬怎么会天真地以为,他有可能查不到?
或许麦冬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垂下头,后退了一步,“别这样说。”
“什么。”
“不是小事。”
如果当时,韩恩铭能看见自己,会发现自己的眼神中有一种很不常见的阴冷,一闪而过。那里面所包含着的强烈情绪,来源于他年幼的不解,贯穿了他前半生的执着,一直被忽略,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麦冬一直低着头,盯着纸页上那几行文字,没有反应,也不看他。
韩恩铭咬了咬牙,牵动了侧脸,略微感到些疼痛,是口腔侧面一处溃疡,今天早上刚发现的。
赵家荣,恰如其分,就像那一处新鲜形成的创口,不大不小。
不舒服。
“咔哒”一声脆响,是马克杯底和木质桌面撞击发出的声音,声音不算大,却让麦冬浑身一个激灵,抬起了头。
韩恩铭单手插着兜,淡淡地垂下视线,眼中明暗难辨。
但是他抬手的动作是轻柔的,轻到有些显得随意了。
手指略微粗糙,在后颈上摩擦了两下,然后五指向上,穿过头发,按住他的后脑勺,缓缓用力。
麦冬脑子里很乱,肢体仿佛也有些迟钝,所以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然后用力将身前的人推开!
韩恩铭趔趄几步,后背撞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响,但是他毫不在意,而且几乎是没有任何的停顿,就更迅猛地冲上来,又吻住了他!
这个吻和刚才那个不同,更加的蛮横、粗鲁、不讲道理,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几乎是带上了些许的狂暴和残忍。
纸页从指尖散落,凌乱地扑了一地。韩恩铭的力气好像比以前大了几倍,那双手臂几乎就像铁铸的一样,麦冬被牢牢箍死了,怎么都喘不过气来,只能毫无章法地拼命挣扎,却仅仅抓乱了对方的头发和领带。
脑袋被死死地按着,窒息的感觉下,他恐惧地瞪大了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发软,一动也动不了,只能被控制着,裹挟着,狼狈地后退,直到后腰重重地磕在办公桌的边缘,痛得他呜咽出声。
“啪”的一声,他碰倒了桌上的马克杯。
温热的水流淌开来,裤子和衬衫被打湿了。
韩恩铭手臂一挥,将桌面上的东西扫落大半,接着去解他的腰带。由于缺氧,麦冬的眼前开始变得恍惚,一时间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磕在硬木桌面上的两只手肘有点发麻,大腿的皮肤暴露在空气里,凉丝丝的。
耳边的呼吸声粗重、急促,对方好像已经完全失去理智,变成了一头野兽。
他的怀抱,还是如此的强壮、热烈、有安全感,且无法挣脱。
一股强烈的悲伤从心底涌起,蔓延了全身。有一瞬间,他停止了反抗,下一瞬间,他摸到了桌子上的什么东西,于是就用尽全力地抬起胳膊,声嘶力竭的喊了一声,将它对着韩恩铭的脑袋狠狠地砸下去!
一声巨响。
死死钳着他的手突然松了开,终于有新鲜的空气涌入了肺腔,麦冬侧身伏在桌面上,大口地喘气,像一条刚被放生的鱼。
那声音虽然可怕,杀伤力却没有想象中的大,韩恩铭站在原地愣了两秒钟,抬手摸了摸额角,并没有流血。
也没感觉有多疼,虽然那电话机都被砸烂了。
其中一块黑色的外壳碎片就被他踩在脚底,他怔怔地低下头,挪开皮鞋,往后退了一步。
麦冬缓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由于刚才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满脸通红,嘴唇颤抖,眼角有些湿痕。
韩恩铭一下一下地调匀了呼吸,闭上眼又睁开,然后有条不紊地系好了皮带。
然后是衬衫。整理领口,挽起袖子,系好纽扣。领带损毁的最厉害,有点变形了,只能扔掉。
地上一片狼藉,他将它随手丢在了其中。
麦冬恨恨地盯着他看,轻声吐出两个字,“混蛋。”
他原本没有哭的,是在骂出这一句后,嘴角才突然一撇,与此同时,眼中迅速就积蓄起一包泪水。
“混蛋!恶心!”
韩恩铭偏过头去,双手叉在腰上。他没有说话,像是根本就没听到麦冬对他的咒骂,只是又抬起手背,蹭了下刚才被砸到的额头和侧脸。
这样沉默半晌,他似乎是微微地叹了口气。
“对不起。”他蹲下身,将刚才被打落的眼镜捡起来,检查了一番,重新戴到脸上。
镜片一闪,他又变成了那个他。
绅士儒雅,体面稳重。
“原部门那边的工作今天就交接掉,借调期,是让你过渡,一个月后去工程部。”
“名义上是助理,但不要什么都做,也不要什么都学。我给杨总师交代了,他知道怎么教你,手续让付小春给你办,你别操心,有不懂的地方,直接打电话给我。”
“听懂了吗。”
麦冬蹲在地上,用双手捂住脸,停顿很久,才擦尽了眼泪。
抬起头,他一眼就看见赵家荣的照片,埋在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就在韩恩铭的脚边。
“我去拿套干净衣服给你。”韩恩铭转身离开,锃亮皮鞋在照片上面踩过,走到门口,又说,“你去了之后,哪个项目要怎样做,自然都听你的。”
此时,麦冬的情绪已经恢复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了。
表针还是滴滴答答地旋转,鱼缸在角落嗡嗡地响,游在里面的金鱼名贵漂亮。这间办公室里的一切都没有变,明亮的窗户,温煦的阳光,黑色的桌子,只是杯子碎了,一地的纸。
“这是交易条件吗。”他突然说。
韩恩铭背对着他,握着门把的手一僵,没有回答。
“下个月的董事会上,你是否会得到爷爷的一部分股权。”
韩恩铭扭过头,表情略微惊讶。
麦冬并不傻,韩恩铭想做的事情,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说是人人皆知也不为过。公司这些年都在他手上经营,自己的这几个亲人,大哥,大伯,还有父亲,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娶了郭一然之后,他拉拢到传媒巨头,必然更是如虎添翼,那么他离最后的目标之间,就只剩下一个阻碍。
爷爷。
爷爷老了,他的苦心孤诣,无非只是想给他的孙儿,留条后路。
麦冬扶着膝头,缓慢地站起来,手臂撑住桌沿。
从小到大,他总会让爷爷失望,恐怕连这一件事,都要如此。
在韩恩铭面前,他一直都,没有路可以走。
“知道了。”?
第40章 不该潇洒
风是冷的,吹得绵绵雨丝像小绣花针似的,钻进人袖口领口里面,扎得生疼。
赵家荣缩紧了脖子,脚下加快速度,将个自行车蹬得飞快。
他的车坏了。本来就是辆老古董,接连跑了好几段长途,早就已经不堪重负,上周从老家回来,刚下高速就歇在了路边,拖去汽修店检查一番,看得人直摇头。
“换一辆得了。”
托周航找了个熟人修车,对方承诺在一个月内给他弄好,只收4S店里要价的一半。够不错了,赵家荣心里想着,反正这段时间也没什么事,多骑自行车,锻炼身体。
早上出门前忘了留意天气,没带雨具,刚才在工棚里匆忙翻出的那件破雨衣,被他套在车把上,盖着车筐。车筐不大,里面的东西却着实不少,他出门前仔仔细细地盘点过一番,其中有生猪手五只,烤乳鸽五只,香菇木耳一袋,土鸡蛋若干,还有精心熬制好的鸡汤一份,装在小保温桶里。
进病房时,赵家荣将两手都拎满了,除了上述提及的,还有刚在医院外面买的一箱牛奶,一盒燕窝,并一兜水果。
周航忙从椅子上站起来,看到他,“呀”了一声,扭头去看窗户外面,“雨下这么大了?”
赵家荣把东西都放地上,直起腰来,双手在脑门上一撸,将湿透了的头发顺到脑后,“有没有毛巾,给我一个。”
“荣哥过来啦。”
病床上的女子撑起身体,赵家荣连忙喊,“快躺着躺着,你不要动——”
由于身上有冷气,他并不敢靠近,一手接过毛巾来擦干头脸,说道,“从工地出来的时候还小,想着二十几分钟就到了,没买伞,哪知道越下越大,这鬼天气。”
周航好奇蹲在地上,看那大小几个塑料袋包裹,里三层外三层包的不知是什么,倒是鼓鼓囊囊的,表面都挂满了雨珠。
“带来的是啥。”
发梢滴下雨水,赵家荣又擦了一把脸,“给莉莉补身体。我大嫂从老家带来的,没污染,放心吃。”
“噫,都是好东西,城市里可没有这个。”周航继续蹲着,埋头仔细翻捡一顿,“鸡汤是嫂子亲手炖的?”
“嗯。”
“嗨!怎么拿这么多,哪里吃得完……”
“慢慢吃,放冰箱又坏不了。”
“嫂子今天回去?几点的车票?”
“中午吃完饭走,我一会儿去医院接她。”说着,赵家荣走到了床头边上,“莉莉没事吧。”
黄晓莉刚手术没几天,脸色有点蜡黄,但精神看上去还不错,面带着微笑,“我没事,医生说都好,宝宝也好。”
接着就招呼他去看孩子,孩子就躺在一个小摇篮里,摇篮放在旁边的陪床上。赵家荣探过头去,就看到粉嘟嘟肉乎乎的一个小孩,圆团儿似的,连胳膊和大腿都圆润,一节一节的,像肉香肠怼一块了。
小东西正闭眼睡大觉,口中涎水直流。
“女孩儿。”周航眉开眼笑的,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了,“就想要闺女,没想到就是个闺女!还没起名,你给参谋一个?”
赵家荣可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参谋这小东西的闺名,连忙摆手推拒,又看了两眼,他自觉没什么可探究的了,就缩回脑袋,点头道,“挺好,挺好。”
他面无表情的,实在是看不出对孩子有半分的喜欢,只是拉开夹克衫的拉链,手伸进胸口处的夹层兜里,掏出一个红包。
莉莉神色变化,连声说着不要。
周航倒没拦阻,就是神情颇为无奈,“你正缺钱用呢,给我这个做啥?又不是外人。”
“一码归一码。”赵家荣摇摇头,把那个厚厚的大红包塞进枕头底下。
周航两口子也挺难的。莉莉身体本来就不好,为了要孩子辞去了在商场的工作,生的时候还有点危险,手术费医药费花掉了他们不少的积蓄,养身体也需要一段时间,估计一年半载的没法出去上班。周航在公司挣得那几个钱,除了还房贷,也就够给孩子买点奶粉。
黄晓莉年轻时就和家里断了关系,周航爹妈也去世的早,没人伺候月子,找月嫂得花多少钱,少了老人帮衬,俩年轻人带孩子又得多费劲,养小孩可不像养猫猫狗狗的,到处都麻烦,到了年龄还要上学,那时候就花得更多了……
赵家荣在住院楼大门口站住,“这雨怎么越下越大。”
周航在他身后,望着外面的雨帘,叹口气,“我这几天太乱,骏亨那项目的事……”
“怕是没戏了。”
赵家荣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淡淡,脸上的表情也很平静。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本来就不能指望。
“怎么会这样……”周航却接受不了这样的结局,“明明一切都很顺利,谈得好好的,没有道理会这样啊。”
之前欠下的窟窿还没堵上,眼前的失败无疑是雪上加霜,周航耷拉着脑袋,脸色晦暗,完全没有了刚才在妻子面前的精气神儿。赵家荣知道,他也是硬撑着。
“没事儿。”赵家荣拍拍他肩膀,“慢慢接一些小活,能赚一点是一点,实在不行咱哥儿俩回工地去,有手有脚就饿不死。”
周航抬头看他,张了张嘴唇,长叹一声。
赵家荣知道他的意思,饿是饿不死,那家人呢?他们怎么办?
两人并肩站着,看外面的雨,过了几秒钟,周航低下头,从兜里掏出来车钥匙递给他,“路上慢点。”
“行,我走了。”赵家荣接过钥匙,刚一转身,没成想听他说。
“对不住啊家荣。”
赵家荣顿住脚步,惊讶回头。
“你哥的事儿……哎……我以为谈下了这个项目,好歹是能帮上点忙,可现在……哎!你知道,我和莉莉这几年也没攒下什么钱……”
“这种事情,尽人事听天命,实在不行……”周航咬了咬牙,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换成另一种说法,“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赵家荣看着周航。当初两个人一块儿从工地出来,转这一行,不知道从哪借来的勇气,这些年不容易,一路摸索摔打,跌跌撞撞,真是吃了不少的苦,好容易到了今天。
都说搭伙做事的两个人,都是互补的才好,确实,和他相比,周航一直是更活泼、更潇洒那一个,有的时候,甚至乐观得有点儿没心没肺了。
现如今,却不一样了。
赵家荣看着他,这位陪伴他多年的伙伴,竟然已经做了父亲,隐约也有了几根白头发。
他们都不再年轻了,或许到了这样的年龄,是不该再潇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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