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去吧,照顾好莉莉。”
周航没再说什么,点点头,转身离去,赵家荣也埋下头,缩起脖子,快步走进雨里。?
第41章 秋华
赵家齐醒着,靠在床头,嫂子正喂他喝粥。
听见门开,两个人都看向他。
“来啦。”大嫂放下粥碗,站起来迎了两步,随着又变了脸色,“怎么淋这么湿!”
其实一路开车过来,只有停车场到楼门口的一小段距离淋到了雨,主要是早上那会儿,头发被浇透了,一直干不了,就显得很像落汤鸡了。
“没事。”赵家荣往病床那边瞟了一眼,床上的人刚才还在张嘴喝粥,现在却正闭着眼睛,貌似是睡了过去。
“要感冒的!”大嫂小声地责备他,要拿毛巾给他擦,被赵家荣拦住。
“他今天怎么样。”
一周前,赵家荣又开车回了趟老家,目的是将大哥接到广市的医院来看病。这消息被街坊传开,全村的人都为之惊讶,谁都不相信赵家荣会真的管他这个哥哥。毕竟当初,赵家齐在最艰难的时候离开家,几乎让好好的一个家庭就此分崩离析,如此狠心地丢下老母妻儿,这么多年,不管不顾,就算是血浓于水,还能有几分亲情存留?
而赵家荣,在村民们眼里,一直是凉薄无情,离经叛道。先不说当初分家的时候,为了几万块钱和自己老娘闹到要动刀子,更别提他竟然和一个男的搞了对象!这像什么话!反正不管是因为什么,每次他一回到村里,必然有一番轰轰烈烈的大闹,大伙儿都习惯了,庆幸他倒是不经常回来。
赵家荣固然没有他们想的那样夸张,但确实也不止一次地动过撒手不管的心思。
他这样做,是为了继伟。
继伟早上学去了,赵家荣前两天给他转学费的时候,顺便提起来这件事,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
只有“谢谢二叔”四个字,听着没有悲喜。
母亲却是真的高兴,非闹着要跟去照顾,赵家荣和大嫂共同苦劝了很久,才说服她留在家里。
临行时,她殷殷地嘱咐:“秋啊,一定把家齐,好好的给带回来……”
大嫂被她紧紧握着手,唯有不住的点头。赵家荣则沉默地站在门口,扭过头去抽烟。
她或许以为,外面的医院那么大,一定能治好她儿子。
天底下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赵家荣走到床边,看着哥哥。
小时候,父母都偏爱大哥,他一直知道,却竟然从没嫉妒过,大哥学习好,脾气好,知道很多事情,对人总是露出一张和煦的笑脸。他常给他讲故事,带他上山玩,然后把捉到的小鸟送给他。
他开心极了,并非因为不会抓鸟,而是因为喜欢大哥送给他的东西。大哥经常送东西给他,尽管那只是一块颜色特殊的小石头,一只玻璃弹球,一张捡来的卡片,或是路边随手掐下的一朵小花。
赵家荣喜欢那种感觉,被人给予什么东西的感觉。大哥走了之后,再也没有人,送礼物给他。
这么多年过去。
都不认得他了。
不知道大哥认没认出自己来,自己也变了很多,可不仅仅是个子长高。
他没有办法得知,因为赵家齐一直不肯说话,自打回来就这样,就算在嫂子面前也不。他虽然虚弱,但医生诊断他的声带并没有毛病,或许是心理的原因。
大嫂坐回床边,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晃了晃。
“家齐,家齐?”
“我知道你醒着。家荣来看你,为什么装睡?”
床上的人安安静静的,没有回应。大嫂无奈地回过头,看见赵家荣对她摆手。
“算了。时间差不多了。”赵家荣并没有执念。他把刚买的奶粉和水果放下,拎起床头柜上大嫂的挎包,扭头往门外面走。
。
陈秋华上面五个姐姐,都是没满二十就结了婚,家里穷,养不起这么多女娃,她十九岁那年,弟弟要上学,她就遵循着爹娘的安排,准备嫁人了。
做媒的来介绍时,说赵家老大是个有文化的,读了高中,还差点考上大学,在这村子里,可算是了不得的人才。可至于为什么一直都没娶到老婆,坏也坏在这有文化,太有了,二十大几的人了,不会种地,也不想着和村里其他年轻人一起去城里打工赚钱,天天就知道关起门来看书,脑子都呆了。
所以虽然赵家并不富裕,但是也愿意出丰厚彩礼,给大儿子讨媳妇。
陈秋华不觉得他呆,最起码第一次见面,印象挺好的。
那时赵家齐穿着一件很大的军绿色棉袄,衣襟袖口上打满了补丁,却很干净,里面穿的是鹅黄色的粗线毛衣,是那年代最时兴的样子颜色,一对白色衬衫领子从有些变形的毛衣领口里伸出来,竖得笔直,脖子上没有系围巾,因此,他那张斯文清俊的脸就被冻得苍白极了。
他站得挺拔,在集市口一颗歪斜的大树前面,看见她就礼貌地伸出右手,微笑起来,“是秋华吧,你好。”
手腕纤细,指甲圆润,一看就没有做过粗活。
数九寒天,地面上积雪被人踩实后,又冻上一层坚硬的冰壳。媒人放开了领着秋华的手,转身离开,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慢悠悠上前,却没走两步,就“哎呦”一声。
“小心!”
胳膊被人拽住,身体碰上身体,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对方的手很温热、柔软,让她的心跳开始“砰砰”加速,只不过还没来得及跳得更剧烈,她就听见另外一声“哎呦!”
秋华原本还能站住,被这么一扯,反而是不可能了,她失去平衡前努力向后仰,尽量让重心偏移,屁股着地,赵家齐却已经难以被挽回了,眼见着就要扑在面前的那一堆雪上。
她闭上眼睛,听见一声惨叫。
“啊——”
开春时,她就嫁了过去,几挂鞭炮,几桌酒席,婚礼并不复杂。村里人都来喝了喜酒,当晚,在他们的新房地基上,赵家齐还亲自放了两个价值不菲的烟花。
他点了火,就笑着往回跑,直向着她,清瘦的身形上洒了五彩的流光。
那晚的夜空,好美,陈秋华记了好久好久,一直到现在。?
第42章 照顾好自己啊
火车站前有点堵车,好在时间预留的充足,不用担心会迟到。赵家荣看见大嫂睡着,就关掉了车载广播,又将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一度。
风夹杂着雨,外面冷极了。昨天还春日融融,天气和暖,连天气预报都没预到能有如此剧烈的温度变化。路边的行人们步履维艰地走着,低头弯腰,手里的伞被狂风吹得摇摇晃晃,翻转变形,还要腾出手来揪紧身上单衣的领口。
天气不好,这路就格外的更堵一些,刚才还经过一起车辆剐蹭的事故现场。
因为开得是周航的车,赵家荣更小心翼翼,一点点地在车流中挪动。突然车子前方窜出一个行人,他猛踩一脚刹车,接着耳边响起了一连串刺耳的汽车喇叭声。
“啊!”
大嫂低声呼叫了一声,“噌”地一下子坐起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赵家荣正要开口呵斥乱穿马路的那人,一扭头,突然愣住。
“家荣……怎么回事,撞到人啦?”
她眼神朦胧而惊恐,用手捂着胸口,急促喘息间,吹动几缕散乱的头发,像是被吓得够呛。
“嫂子,你……”赵家荣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那行人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跑得气喘吁吁,看样子是因为堵车厉害,误了时间,这才选择冒险从车流中经过。看见车窗落下,他口中连说不好意思,脚下却不停留,继续迎着风雨跑去了。
陈秋华看明情况,这才松了一口气,随着闭眼靠在座椅背上。
突突狂跳的心脏一点点地平缓下来。可能是最近精神不好,睡也睡得很累,她皱着眉打了个哆嗦,随便在脸上揉了一把。
然后她手臂一僵,也愣了。
“快到了……”赵家荣有些不自然地扭回头,重新挂挡,开动了车子。
车外的雨声衬托出车内的安静,雨刷器机械反复地动着,玻璃上的景象模糊了又清晰。
陈秋华怔怔地看自己的手掌,上面湿润了一片,她又抹了两下,发现整张脸上,都遍布了泪水。
梦见什么了?她想不起来。抬头看家荣,他目不斜视,似乎在专心开车。
她用袖子在脸上胡乱蹭几把,笑道,“哎……竟然睡了一路。”
赵家荣扭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又过了一会儿,车子停下来。
“前面就是进站口,嫂子,你先下车,我停好车过来找你。”
“嗯。”
。
陈秋华扶着行李箱,撑伞站在雨里。
头发睡得乱了,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她用脖子夹住雨伞,扯下来皮筋,重新将它们梳整齐。
天空灰蒙蒙的,乌云沉沉压在头顶,雨下的不小,在广场的石头地面上砸出密密匝匝的朵朵水花。
广市真大啊,医院大,火车站也大,站在广场中间,四面都望不到头,要是没人带领,她非得迷路不可。
想起继伟小时候发愿,长大后一定会有出息,到大城市,买大房子,接她过去享福。
还是算了。
他能有什么大出息?自己生的儿子她自己知道,这孩子脑子笨,又不努力,比不上家乐,靠学习改变人生,更不可能像他二叔,只身一人在外地闯荡,两手空空,硬是打拼出一番事业。
话说回来,真要打拼,她也会舍不得他去。那多不容易……
一阵风吹来,几乎要把她的伞掀翻,她连忙回过神来,压低身体,裹紧领口,专心地抵挡寒风。
远处,家荣冒着雨跑过来了,夹克衫被他举在头顶,已经湿透了。
“怕要来不及了。”他呼哧呼哧地喘,“咱们快进去!”
本来提前了很多,因为这一场大雨,硬是差点晚了。陈秋华抬起头,看见雨伞大半都在自己头顶,伞沿汇聚的雨水全浇在家荣的肩膀上。
她往边上躲了躲,手臂上立刻传来一股大力,把她拉回伞下。
“回去……记得洗个澡……”
她踉踉跄跄,上气不接下气。
赵家荣并不接话,一手拎着那许多的行李,另一只手紧紧地拽住她,跑得飞快。
“一会儿进去了,左转上一层楼,再左转上两层楼,记住了吗?身份证呢,身份证拿在手边,检票时候要用的。”
“哦……哦……”
陈秋华从没坐过火车,周围的一切都陌生且复杂,她只知道死死地记住家荣说的每一个字。
在这难以认识的世界里,好歹有一只手,一直抓着她。
不知不觉,他们两人已成为某个队伍中的一部分,而且正在被人群推挤着向前。她茫然四顾,听见家荣说,“到了。”
突然手被松开,她下意识地一慌,去捞对方的手腕。
一把落空,心中冒出一股恐惧,她尽力掩饰。
家荣却并没有意识到,他急慌慌的,低着头去掏那鼓鼓囊囊的两个衣兜,“路上要很久,我买了几个面包,你车上吃。”
陈秋华抬头,看见他额前垂着两缕头发,上面滴下水来。
她第一次见到这小叔子,他才十几岁,当时正在泥塘里和伙伴们戏水,晒得浑身黢黑,见到她,嘴角一撇,猛地扎进水里,溅得她裤子上全是泥水。
喜欢玩,喜欢闹,顽皮叛逆的很,猴子一样不安分,和他哥哥的性子,截然相反。
也因为这性格,从小没少挨揍,每次都是她护着。他自己倒是从来不怕,或许是天生就皮实,有一次他妈打得藤条都断了,她看着直掉眼泪,这孩子却咬紧了牙,扛着,忍着,死也不要认错。
皮都打烂了,他说一点儿也不疼。第二天睡醒了,爬起来又去山上砍草,一点儿不耽误干活儿。
家齐刚走时,她还在坐月子,躺在床上下不了地,继伟一哭,她也跟着哭,怎么也想不通是哪里出错。公公出事,婆婆比她更加萎靡,没了男人,她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样过下去。那一年,她活得像个幽灵一样,觉得下半辈子没有希望。
有一次真就想抱着孩子去死,她晃晃荡荡地走到了河边上,一扭头,却看见家荣。
他满脸大汗,气喘吁吁,手里拎着一双鞋,是准备随时下去救她。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的,但却直到她扭头,他才说话。
“别跳。”他咬着牙,瞪着眼睛看着自己。
不知怎的,陈秋华觉得他眼神发狠,几乎冒出了凶光。但他说出口的话却是柔软的,“嫂子,家乐饿得直哭,我却把面煮烂了。”
“别跳,求你了。”
她当时是很吃惊的,这段时间一直顾着悲伤,没留意,家荣变了。
短短几个月时间,他是如何长大的?
后来,就再也见不到他顽皮的样子,笑得飞扬起来的眼角,可他在她心里,一直是孩子。
。
“快走吧。”赵家荣推着她往前去,又跟着队伍,不停地嘱咐,“到了县城住一晚,第二天再赶车,不然太晚了不安全。”
陈秋华“嗯”了一声。
他却不信她,一副放不下心的样子,“一定听我的话啊,别光顾着省钱。那省不了几个钱。”
“困了就眯一会儿,但是别睡着了坐过站。”
“拿好身份证,拿好东西。”
“进去后左转啊!”
及腰的不锈钢栏杆用来隔绝旅客和亲朋,家荣就顺着那栏杆,一路往前挤,可是两人之间隔的人还是越来越多,闸机口越来越进,突然她听见他喊起来。
“嫂子,我会照顾好大哥的!”
陈秋华被人群裹挟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她死死地攥住行李箱的拉杆,扭过头去,看着家荣扒在栏杆的尽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直挥手,一直挥手。
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过来,家荣的脸逐渐远去,看不清了。她心中有千言万语,可刚才,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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