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韩恩铭则是一贯先答应别人。
再也没说什么,没有解释,只有一张传真过来的委托书,内容是允许律师团队全权负责处理本人亲属死亡各类事宜,上面端正地签了名字。
他两周后回来,已经过了葬礼,过了头七,错过了所有他该出现的场合。其实也没有太多,这毕竟是卓真的一个污点,事情得低调办,是全家人共同的意思,当然,待遇是足够的,韩家祖籍偏远,远亲往来稀疏,于是就破例葬在景风园。
黑色的墓碑前,麦冬在韩恩铭身后,陪着他很久。他微微眯着眼睛,眼眶发红,腰背却挺直,自始至终沉默。
那也是一个雨天。
好像每年的清明都会下雨。
火盆熊熊燃烧着,韩恩铭磕完头,站起来退后,麦冬和麦中霖就按照次序上前,跪下,将手中的黄纸递进火焰中。
爷爷说,早就当韩恩铭是亲孙子,也要他们当韩叔叔是至亲长辈,定下规矩,每年都要他们三个一同祭拜。
今年多了一个,郭一然。
由于是未过门的媳妇,还不用按规矩祭拜,只是在众人之后鞠躬致哀。但她显然已经是这家庭的一员。
碳化的黑色碎屑飘起在空中,弥漫起刺鼻的焦味。透明的热浪扭曲着,让韩恩铭平静的脸波动起来,郭一然垂头挽着他,温柔乖巧,小鸟依人,麦中霖满脸的倦意,眼神呆滞。
爷爷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今年的他,甚至都没能坚持祭扫一圈,就累得咳嗽,大家都劝他尽快下山。
他闭着眼睛,双手拄着拐杖,支撑住身体的重心,在那墓碑前久久地站立,久久地,不发一言。
。
夜风渐渐的凉了,让麦冬头脑中的醉意散去一点,他突然停下脚步。
他喝酒很少会醉,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从墓园出来后,脑子里就混混沌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从天亮到天黑,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为什么要走,竟然,走到这里来了。
抬起头,看不见月亮和星星,阴云将天空涂满了,全是沉沉的灰黑。
狭窄的巷道只有他一个人,身边是孤零零的一盏路灯,他自己的影子被折在围墙上,拉的细长。黑暗向他的身后延伸开去,前面就是巷口,出去是那条宽阔的马路,麦冬抬了抬脚,身体重心不稳,扶住了墙才没有摔倒。
于是他又把步子收了回来。
站得久了,寒冷潮湿的空气让他有些受不住,他点上烟,又想了想,将手里的手提牛皮纸袋放在地上,将那件洗得干净又熨得平整的夹克外套从里面取了出来。
想起来了,是要来还衣服的。
并不柔软的布料,磨损了的袖口和衣角,洗得有些褪色了,显得很旧。
他对着抱在怀里的衣服端详了一会儿,又闻了一下,然后将它披在肩上,转过身,盯着墙上自己的影子呆呆地看,不知怎的,眼前自然就幻化出另外一个身影。
想什么呢,这么晚,人家早睡了。
况且,哪里有什么话可说。
手腕动了动,抬起,放到嘴边,他轻轻地吸了一口烟,然后看着柔软细腻的一层雾影,在那粗糙的水泥砖墙上,细细地氤氲出来。
。
他穿着一件洗的发白的工装外套,牛仔裤,短皮靴,一顶鸭舌帽遮住了白发,衬得他年轻了十几岁。
“你喝水。”赵家荣将纸杯推到对方面前,“小心烫。”
沈源坐在沙发上,上身前倾,略微显得拘束,他很客气地“哎”了一声,只碰碰纸杯的边缘,就将两手放在膝盖上,搓了搓掌心,十根手指头交握起来。
看上去有点紧张。
他不是特意来的。最近车队的几趟货都是送广市这边工地,来了有几回了,今天是最后一趟,上午刚卸完车,休息半天,明天就走。
“你哥哥他,怎么样,还好吧。”
赵家荣摇了摇头,拾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将电视按开。
“就那样吧。”
客厅里坏掉的吸顶灯还没来得及修,光线暗沉,显得格外清冷。
“没什么戏。”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什么表情,眼睛直直看着电视,手肘搭在膝盖上,小臂前伸,遥控器对准前面的机顶盒,一个台一个台的换。
屏幕里的光线在赵家荣的侧脸上映出一块块斑斓色彩,各种电视节目在他眼珠里轮番滚动,变成亮晶晶的流光。
声音很吵,但他们两个人很静。
类似的事情,沈源经历过几次,每一次都是不同的心境,只能说,人是趋利避害的生物,即便是面对失去至亲的悲痛,也趋于变得麻木,麻木会让人习惯。
“尽人事,听天命”这种话,他不会说,说不出口。
沉默的空气在两个人之间流动,沉默是一种概括,将一切情绪包裹起来。
“谢谢你。”赵家荣仍是盯着屏幕。
正好停留在电视剧频道,主人公那苦情的台词,让沈源感到难为情。
“嗨,说什么谢。”
“钱,是我借你的,等我哥……”
赵家荣终究是说不出口,“等事情没那么多了,我就还你。”
“其实不用——”
“用。”
他说的迅速、坚定,眼神也是。沈源怔怔地看了两秒,就躲开来。
低下头,他拿起纸杯喝水,眼神漫无目的,在茶几和脚下的地面之间来回游荡。
“好。”他说,“但是不用着急。”
茶几上摆放的东西很简单,烟盒,打火机,烟灰缸,晾水壶和纸杯,一只空掉的果盘。
一切都整齐、干净、有序,是赵家荣一贯的风格,看起来他是一个人住的,因为但凡多一个舍友,这房子绝不会保持成这样。说起来做家务简直是他的绝活,再邋遢的房间,他总能给收拾得利利索索,其实是因为他勤快,闲不住,而且做什么都又快又好,和他在一起生活真的会很舒服,除了厨艺……
他连忙打断自己。
喝光了一杯水,纸杯放下,他才抬起眼来,“怎么会有这个。”
赵家荣顺着他视线看去,淡淡地说,“公园里随手捡的。”
他拿起那只摆在空果盘里的大松果,随手放在了茶几第二层的抽屉里,关上抽屉门。
【作者有话说】
《随手捡的》?
第46章 我们不可能了
“晚上就住在这里吧。”赵家荣站起来,将沈源面前的水杯重新倒满,“我睡沙发。”
刚才好不容易松懈下来的情绪又一下子绷紧了,沈源不自觉地绞着双手,不仅如此,后槽牙也咬紧了。
真没出息。他在内心苦笑。
“不用了吧……”
他觉得自己说话的时候总是那么没有底气,软绵绵的,每次都会输掉气场,尤其是在赵家荣面前。
“我车里什么都有,我们拉货经常在外面过夜,车就跟家一样,很方便……”
“留下吧,我这更方便。”
赵家荣看着他的眼睛,伸手握了一下他的手背,“你和我客气什么?紧张什么?”
这是自打他们重逢以来,第一次身体上的接触,沈源的整只手一下子就僵在那里,他垂下眼皮,半晌才说出个“好”字。
而赵家荣却没怎么当回事,轻描淡写地将目光移回电视屏幕上去。
“和我同住的人最近都不在,你放心。”
“你有舍友?”
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反应剧烈,“那我还是走……”
“不是!”赵家荣握住他手腕,猛地一扯,又把他扯得一屁股坐回了沙发上。
“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赵家荣琢磨着他的表情,又补充道,“我没有那种舍友。”
“哦……我不是想问……我只是……哎……”沈源似乎是有些懊恼,索性不再表达,低下头遮掩情绪。
赵家荣还抓着他手腕,却察觉到他的指尖在颤抖。
他声音也颤抖,仿佛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气,“家荣……
说话时他一直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只有声音里听出紧张和小心翼翼,“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赵家荣一愣。
沈源的脸上,是一副下定了决心的模样,即便这样,他开口时还是很困难,眼神闪烁着,喉结上下滚了好几下。
“一直是一个人吗。”
赵家荣顿时明白,他松开手,心里五味杂陈。
“不是。”
说出这个答案,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快一些,而且更干脆果决。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紧跟着没有任何解释。他不说话,那么坦率地将尴尬留给对方,然后看着他眼睛里细碎的闪光,一点点地暗淡下去。
“我……家荣我……”
赵家荣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要说“对不起”。在早些年,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总会整夜整夜地盯着天花板,睡不着,眼前浮现出沈源的一张脸,斯斯文文的,唯唯诺诺的,就反复说着这三个字。
对不起。
沈源离开的时候那天晚上,他没有睡。准确说,他已经好几个夜晚没有睡,在黑暗中背对着他,后背僵直,眼睛张大,紧张地等待着,等待对方离开。
只有他知道,那种等待会变成期待、期盼,他竟然盼着他最爱的人离开自己。
所幸,等的时间并不长,沈源没有让他煎熬上许多个夜晚。那一刻很快到来,他听见对方轻悄悄掀开被子的声音,感觉到温柔落下的吻,尝到了落在脸上的泪,最后他听到脚步越来越远。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在之后会睡了一个好觉,是一直以来的期盼有了结果?终于放松下来?他应该开心吗?
没有做梦,醒来看见身边空空的床褥,他脑子也空,眼睛里流出泪来。
没有撕心裂肺,只是怅然若失。
他觉得自己可耻,假惺惺地慷慨,却又忍不住责怪。这未免太自私了,沈源他明明没得可选,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没法选。
其实不是那么难过,书里描述的那种悲伤和痛苦,他从没有体会到,到现在也觉得夸张。只不过他用了好几年的时间,去忘掉那种在黑暗中张着眼睛的感觉。他确实也做到了,生活一直是最好的解药,这么多年过去,他的感觉越来越模糊,能记住的片段,也越来越少。
后来他确实又有过几个人,几段关系,都不长久。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爱过他们?又是否爱过沈源呢?感情,是那样的稀奇,难以证明,又总会消失。
想到后来就不想了,他忙,想要的也只有钱而已。
“家荣,对不起。”
赵家荣没有阻止他说出口,也没有否认。他承认,他等这一句好久。
但是他一直没有想好,之后要说些什么,是“没关系”吗?还是“我不怪你”。
曾经,有那么几年,他一直以为,总归是那些话。没什么的,真的没什么,他只要回来,他们就会复合,会继续相爱,会重新在一起。
曾经……
“源哥。”
沈源比他大上两岁,都年轻的时候,完全看不出差异。可现在……
赵家荣看着他帽檐下露出的一缕灰白头发,心疼地说:
“我们不可能了。”
。
屋里光线很暗,不知道是黑夜还是白天。
麦冬用手肘撑着自己坐起身来,迷迷糊糊地环顾了四周,然后用力拍了拍剧烈疼痛的脑袋。
这是哪里。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床很小,家具简陋,窗帘紧闭着,没什么多余的陈设,床头柜上放着一杯白水,他这才发觉自己口干舌燥,一把抓起,正要举杯痛饮,又猛地住了口。
这是哪里?
“你醒了。”
“啊!”麦冬短促地惊叫一声,玻璃杯砸在地上,一地的水花。
他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一下子就滚到了地上去,这时他听见那个声音急道,“小心!”
人影是从床脚奔过来的,听声音是他不认识的人,吓得麦冬往墙角躲去。
他正要随手抄起什么来防身,却听对方说,“小心脚,不要踩到碎玻璃!”
“咯”的一声轻响,放置在床头柜上的一盏台灯被按亮。
有了光,对方的声音也不那么可怕了。
“不要怕,还记得昨晚上的事情吗?你喝醉了。”
细细听来,其实一点也不吓人,恰恰相反,是很轻柔温和的,虽然有些沙哑。
甚至好像有一点熟悉。
光线侵入的太猛,麦冬眯了一会儿眼睛才逐渐看清眼前人的样貌,他先是迷茫,然后错愕,慢慢地,仿佛想起了什么,脸上突然微微地红起来。
沈源没有见到他脸上错综复杂的神色变换,他蹲在床头柜前,正低头将地上的碎玻璃片一点点地拾起来。
“没有受伤吧。”他微笑着抬起眼睛,玻璃片被松松地拢在他的右手掌心。?
第47章 家荣他,过得不好
麦冬还缩在墙角,忘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他在心中反复确认这人的身份,没错,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可他的特征实在过于明显,与气质不符的苍老的脸,灰白头发,微驼脊背。
昨晚竟然喝得这么醉吗?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努力回想,也只有零星几个不甚清楚的片段匆匆在脑海中掠过。仅仅这几个片段,就足够让他在心里大骂自己该死……
“我没事。荣哥——”他觉出不对,忙改口,“赵家荣呢,他去哪了。”
沈源扶着床沿站起来,“他睡在外面,我听见他一早就走了,上班吧。”
“哦。”
30/55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