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白烟从他耳朵边缭绕出来,烟草浓烈的味道占据了麦冬的胸腔。
赵家荣抽烟的时候,会有一段完全属于他自己的静默,那时的他,就好似被藤蔓缠死的一株植物,一动也不动。
这个过程是短暂的,赵家荣很快回过头来,目光很小心地躲避着。
他眼睛看着地板,又倒了一杯水,然后俯身拉开茶几底部的抽屉,把打火机丢进去,“我一会儿正好要出门办点事,可以先送你回家。”
麦冬的瞳孔轻微地一缩,他拉开抽屉,取出了一件眼熟的东西。
——一只松果。
几乎在同时,他突然想起了昨晚上发生的事情。脑海深处的那些场景,电光火石一般闪烁出来,迅速连接成片段,猝不及防。
。
是他最不敢想象的事情。
那些疯狂的情绪,毫不设防的眼泪,从没想过的控诉。那被他珍而重之的,难以启齿的,必须禁忌的,甜美又令人厌恶的,几乎占满了他前半生的——
一切。
和韩恩铭有关的一切。
就在这样一次极其草率的醉酒之后,倾泻出来。
赵家荣的声音还在继续,麦冬却听不清他说的话,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他呆滞地转了下眼睛。
情感上的完全失控,带给他的,却是干净萧索的一片空白。
白茫茫的世界里有一座低矮的荒山,山后有一面冰冷的镜湖,有人陪他站在湖面上,伸手递给他一件礼物。
生日、新年、村庄、白雪、烟花,树枝画的一个蛋糕,他生平第一次为别人许愿。
场景一幕幕闪回,清晰得像是重新经历了一遍,最后全都被收束进掌心。
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想起这些。
麦冬不敢相信。
他突然意识到,赵家荣带给他的感觉,竟然重要到这样一种程度。
虽然存在一些模糊的情感,虽然有很多事已经超出了边界,虽然他经常控制不住自己去想他……
这些都不可否认,但他害怕,怕那情愫的来源,终究是歉意与悔恨的变体,是无法摆脱的自我厌弃,怕这份关系总会变成枷锁和刑罚,背在身上,一天比一天更加沉重。
就像过去的无数年里,他所经历的。
韩恩铭在他身上刻下痕迹,那么疼痛、深刻而复杂,他从没想过能逃离,而在那漫无边际的牢笼中,他唯一获得过的一口喘息,唯一看见过的一丝缝隙……
都是赵家荣带给他的
可是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紧紧攥着那让他吃惊的回忆,麦冬对着身边的人伸出手。
却看见赵家荣的神情变了,杯子被丢在桌上,里面的水摇晃出来,洒了一桌子。
一只手被紧紧地攥住,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麦冬!你怎么了……”
听不见远方的话语,也看不清近处的面孔,他只呆呆地说了一句:
“这个,你竟然没扔啊。”
。
“麦冬?”
赵家荣眼睁睁地看着麦冬慢慢瞪大了眼睛,脸色一点点的白下去,白得像一张脆弱的纸,所有颜色和神采一齐都失尽了。
他慢慢地低下头去,没有发出声音,只有骨瘦嶙峋的脊背在细细地颤抖。赵家荣看见地面上出现液滴砸落的湿痕,圆圆的一小片一小片,像透明的小花交叠着开放,很快变成了一大片。
他在哭。
哭都没有声音,能让人听见了的,仅仅是一些夹杂啜泣的呼吸声,还有眼泪砸在地板上的轻微钝响。
赵家荣的内心,前所未有地恐慌起来。
——他先前并不知道一个人的状态可以突兀地发生如此剧烈的变化。
赵家荣有些害怕地松开了他的手。
然而盯着对方怔了两秒,他一下子把他搂进了怀里。
就像昨天晚上那样。
他闭上眼睛,用力的呼吸,狠狠地发力,拼了命一样地压抑,压抑,压抑……
。
韩恩铭。
上一次接触这个名字时的情景,赵家荣记得非常清晰。那时他蹲在马路草丛边上吐得七荤八素,醉眼朦胧地看着酒店门口的豪车一辆辆的驶离,那些人都距离他很遥远,他并不羡慕,只一心为了刚到手的生意而开心,但是周航却用可望不可即的崇拜语气说:“那可是大人物,卓真集团的韩恩铭啊。”
昨天晚上,这个名字被重复了许多次。酒醉的男孩,酡红脸颊,莹润眼睛,那么柔软地攀住他,轻轻地哭泣着,讲述他和这个名字的故事。
他实在不愿再去回忆,那么多的眼泪,那般刻骨铭心的痛苦和爱意,让他的心都碎了。
真相到来了,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他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一次次的冲动,急于表达又不敢确认的爱意,一夜之间就化为乌有。
是啊,那可是卓真啊。
“忘了。”
赵家荣咬了下牙,用很快的速度伸出手,轻巧地把那小玩意儿从麦冬手里拿了出来。
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冰得他几乎要打一个哆嗦。
“忘了扔了。”?
第50章 别爱他了
麦冬在他怀里挣扎起来,带着哭腔迷迷糊糊地喊,“你还给我……”
他的声音细弱而无力,让赵家荣的心上,细细密密地扎满了一片小针。
一只松果,从树枝上自然脱落,失去生命,没有价值,本该被随意丢弃在荒山,掩埋进泥土,随时间腐化掉,它有什么资格能像现在这样,被人紧紧地攥进手心里呢。
这算什么呢。
直到现在,此情此景,仍旧在继续给他制造一种错误的幻觉。
被爱的幻觉。
赵家荣忍着心痛,冷静地看着麦冬,过了一会儿,坚定地把他推开了。
他把松果装进衣兜,然后就那样坐着,没有再伸出手去。
麦冬哭得浑身发软,坐不住,于是用手肘支撑住自己,双手抱住了头。
“怎么办……我怎么办……”
他有点神智不清的样子,一连串地抽噎着。
“哥……哥哥……”
赵家荣的心脏一阵抽搐,情绪纷杂乱涌进脑中,一下子就乱得要命。
但他清楚地知道,麦冬叫的人,并不是他。
他捂住脸,用力地搓了两下,又使劲地甩了甩脑袋。
两个人之间,至少有一个必须得清醒。
赵家荣抽了几张纸递到他手边。那双很瘦的手垂着,因为情绪的激动,在无力地发抖。
纸巾散落了一地,赵家荣索性转身蹲了下来,他伸出手想擦一擦对方的眼泪,却又无可奈何地收了回来,只安慰性地捏了捏他的手掌。
呼吸都酸楚,他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口,不算安慰,更多像自嘲:
“哭成这样,难道人家就不结婚了?”
。
赵家荣是真不知道怎么回答麦冬问他的问题。
选择婚姻这条道路,对于他们这个群体来说,大约是可以算作对另一半最大的背叛。
可是赵家荣对此没什么感觉,也从没认真想过,应该是什么感觉。
曾经,老程喝醉的时候提起过,他说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幸福的场面,在场的人都很幸福,除了他。
但是他心里由衷地在恭喜,恭喜田老师终于能喜气洋洋光鲜亮丽地站在舞台聚光灯里,光明正大地当上某人的新郎。
恭喜他终于,脱离苦海。
那时,老程揽着自己的肩膀,一副看淡了七情六欲的样子:“赵儿啊,人活着不能太较真。”
赵家荣很同情他,不过同情心有限,因为每次向他催债,也是同样的说辞。
他心痛地想起来自己那大概率打了水漂的一万块钱。
至于沈源结婚是什么样子的?他不知道。
沈源后来的故事,是由一位他乡偶遇的老乡工友随口提起的,他忘了是哪一年。赵家荣真的仔细回忆了当初的情景和感受,他诡异地记得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直射在脚手架上,烤得他面颊发烫,所有的一切带给他很深的印象,也是那一天,他惊讶地发觉,自己竟然已经很久都没对沈源的生活有过任何的好奇心,他甚至连那段感情里的很多细节都已经记不太清了。
不过他还是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听完了对方的讲述。
熟悉的乡音,平淡的讲述,来自陌生人不痛不痒的感叹。
他却只觉得有一阵风,从他的心脏上,吹过了。
那时他意识到,这个人在他心里,早就不重要。至于沈源是什么时候开始失去那一席地位的,他还真说不清。
也不觉得遗憾。
在这一点上,他和大部分人都不太一样,也是经历过很多事情之后,他才逐渐意识到。
就好像,他自己手里有一个开关,可以手动控制住情感的洪流,让它随时都可以停止,甚至消失。
很多事情都禁不住细想。赵家荣知道自己,和所有人的关系都不太好,普通朋友倒还可以,越是至亲的人,越是糟糕。或许就因为这个原因。
赵家乐曾说过他冷血。
母亲、妹妹、舅舅们和表兄弟们,还有那些经常对他指指点点的村民邻居,他们经常性地露出那种避而远之的表情,他们都觉得他冷漠、异常,从而不可接近。
其实,赵家荣从来也不明白自己遭受“排挤”的原因,他甚至从这种不理解中觉出一种凉薄的讽刺。因为在他三十四年的人生里,他总是被抛弃的那一个,而为什么抛弃他的人,却纷纷来指责他?
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他同样干脆地转开了身,而不是抱住对方苦苦哀求,摇尾乞怜?
他甚至没有怨恨,这或许让对方失落失望,失去快感?
可是大家明明都心知肚明,任何人都会做选择,不选择抛弃别人,就会被抛弃。
没必要惺惺作态,选择就是选择,不会有如果,任何已经决心离开的人,就会永远离开。
就像沈源。就像赵国富,像宋玉娟,像赵家齐。
哪怕是所谓家人,都能做到如此的义无反顾。所以放弃一个人,是很难的事情吗?
。
赵家荣又急又气地看着麦冬。
那么好的一个男孩,被鼻涕和眼泪弄得乱七八糟,难看得不成样子。
“不要哭了。”
“不值得的。”
“这不算什么。”
赵家荣用最不擅长的手段去哄人,机械性地重复着几句安慰的话。可能安慰麦冬的人不是他,他心里很疼,却不是很尖锐,介于痛和酸之间一种鼓胀的难受,这感觉持续得久了,竟然渐渐地麻木。
——没有位置,连心疼都不配。
腿也麻了,赵家荣恍恍惚惚,眼神变得发直。他很自私,到最后只想着一个事,那就是今天晚上之后,就没有可能再见面了吧。
着实是,云泥之别,一厢情愿。
麦冬沉浸在悲伤之中,听不到他絮絮叨叨的车轱辘话,也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眼神,在逐渐地发生着变化。
“别哭了。”
赵家荣尽量让自己情绪缩小、再缩小,多余的想法没有了,多余的话语没有了,甚至他的整个躯体都浓缩了,变成一只小小松果的大小。
然后他把自己从地上捡拾起来,妥帖地收好。
“不哭了,好不好。”
最后,他变成一个局外的人,心和脑一齐冰冷下去,声音也凉得像深井中的水。
“别爱他了,好不好。”?
第51章 知道为什么让你跪吗
这种程度的宿醉,是很久很久都没有过的事情。按照经验,能让麦冬醉掉的酒精量早就足以让他脆弱不堪的肠胃大闹上一场,但这次奇迹般的竟然没有。他被送回了家,睡醒一觉,竟然仍旧没有什么不舒服,于是他就肿着眼睛去上班,有人问起,只说熬夜打游戏了。
在工作上,他确实进步了很多,整个人都有了明显的变化。他不否认,自己并非是不擅长做这些事情,只是以前的他,太想要逃离,逃离爷爷想让他成为的那种样子。
虽然表面上他是杨总师的助理,实际上,没有人不知道他是怎么一回事。
工程部的同事们对这个年轻的空降上司始终保持着不冷不热的暧昧态度,私下的种种非议和表面的阿谀逢迎,总归难以避免。麦冬并没有精力去寻找和他们相处舒服的合适方法,选择了和所有人都保持距离,久而久之,他竟然也变成了工作狂,离群索居,寡言少语,忙到都没时间回人的微信。
偶尔他也会回忆起在营销部默默无闻的那段时光,明明过去不久,感觉却恍如隔世。如果当时的同事见到他,一定不敢相认,因为他完全变了。
麦冬无法判断究竟哪一个自己是在装模作样,他意识到好像一直活在一种不上不下的困惑中。或许现在的他才是本质的样子,一点儿都不阳光不可爱,喜欢用最简单的方式逃避问题,厌倦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也确实是一个软弱无力的人,只是一直在和自己拧巴,死活不愿承认。
很久没有想起过韩恩铭这个名字,除了工作必须,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的联系。订婚仪式的当天,他按照要求出席,上次大醉一场之后,他再没碰过酒,一口香槟含在嘴里竟然难以下咽,许多的摄像镜头在站成一排的他们一家人面前疯狂乱闪,麦冬无奈,只好将嘴唇抿紧了,努力做出愉快体面的微笑。
可能拍出来的脸像馒头。
不过主角不是他,无所谓的。
随后到来的股东大会上,韩恩铭成功获得股权优势,成为卓真集团新一任的董事长。
一切都按照计划,往毋庸置疑的方向进展过去。天气越来越热了,麦冬的生活也越来越平淡,他对很多事情都失去兴趣。有一天郭一然突然打电话要他陪着去试婚纱,他说大姐你没搞错吧,那是我前男友。
郭一然不以为意,说你是不是我闺蜜。
麦冬表示并不认可这个身份,但还是欣然作陪,晚上照旧去郑坤坤店里喝酒,郑坤坤从另一个派对紧急赶回,瞪着俩眼瞅着他们,说哎呦您两位稀客竟然还活着呐,小的立马招呼。
麦冬在许多张漂亮的脸的围绕下,喝到了天亮,却是没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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