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他回家换了衣服,被司机载着去上班,毫无意外地忙碌了一天,一直到很晚,都没有一丁点儿疲惫的感觉。
从那一天开始,他经常会失眠。
就像没想起韩恩铭一样,他也再没想起赵家荣。
那一晚,包括第二天在他家客厅里发生的全部事情,他都不愿意再去回想,头脑会自动屏蔽,催着他把一切都封锁起来。
有一天,杨总师告诉他,骏亨地产的项目已经恢复了,叫他放心。
他愣了会儿神,渐渐地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不对劲。
——心里空荡荡的,什么感觉都没有。
。
夕阳很美,泼洒在湖面上,像一片碎金子。
麦冬把视线从那耀眼的水光中移开,好长一段时间,眼前都是红彤彤的一片。汽车穿湖而过,路的尽头,有一个细长的窈窕身影在等着他。
“嫂子?”
骆月蓉穿着湖色的一条丝绸长裙,小腹有不明显的一抹柔和弧度。她撩了撩头发,露出很素净的面庞,脸上两只眼圈红红地肿着,明显哭过。
嫂子怀孕四个月了,爷爷特准她不用每周都往大宅来吃晚饭,省去奔波。今天,却是她站在这里迎接他。
“郭姨呢,怎么不出来。”麦冬皱起眉头,抬头看了看别墅的大门,“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她一开口,就又哭出来,“佣人都在自己房间里不许出来,大家在书房里挨骂……爷爷发了很大的脾气,可是唯独不让我进去,我听见……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很凶。”
“都在吗?爸妈也在?”
“对。”骆月蓉哭得哽咽,着急道,“是不是中霖他又犯什么错……哎……冬冬你替你大哥说两句吧,爷爷不会骂你的。”
“无非就是工作上那些事,能有什么大不了的。”麦冬扶住她的胳膊,急着把她往屋里带,“别站在这里吹风了。”
屋里有不同寻常的安静,人都不见了,厅里空空荡荡的,桌上连饭都没有摆。
麦冬一头雾水,转身又拍了拍骆月蓉的肩膀,“没事的,嫂子你去吃点东西,别饿着了。”
。
麦冬走上二楼,在书房外面站了站,然后敲了两下门。
推开门,果然,所有人都在。
爸和大伯坐在左边沙发上,妈和梅叔叔坐在右边。韩恩铭和麦中霖并排站在房间的中间,墙角的书架边上,是爷爷的秘书王先生。
大伙儿都安静地垂着头,空气紧张沉闷,几乎让人难以呼吸。
爷爷正坐在书桌后面,闭着眼睛,手里的拐杖被他捏得很紧。
麦冬刚才在楼下脱了外套,只穿着白衬衫和西裤,却不知为什么觉得很热,后背已经出了一片的汗。
他轻轻地把门合拢,转了身,站在原地。
“爷爷。”
没人说话,大家都在等着麦喜田开口。
而他们的脸上,都挂着一种很复杂的表情。
“你过来。”爷爷仍旧闭着眼睛。
麦冬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他强自镇定地往前走,麦中霖和韩恩铭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向左后方退了两步,将正对着书桌的位置留给了他。
他匆匆地斜了眼,下意识地去捕捉韩恩铭的神情,却没看清,于是心里就更慌了。
麦冬低下头,看见麦喜田心爱的蕉叶白端砚躺在地上,已经裂成了两段,墨点呈溅射状,到处都是。
“跪下。”他听见爷爷说。
老人的声音如磐石一般,沉重而坚硬,不给任何的余地和空间。他们兄弟从小都是在这样的氛围下接受教育,这种话语的震慑作用是不言而喻的。
他没有敢说任何话,两眼盯着地面,双腿一弯,跪下了。
恐惧的藤蔓慢慢从脚底爬上来,缠住他的心脏,猛地收紧。
还是没有任何人出声,爷爷略微吃力地撑着拐杖站起来,王先生要去扶他,被他挥手甩开。
他从书桌里出来,走到了麦冬身边。麦冬不敢抬头,对方说的话,就从他的头顶正上方,一个字一个字地压迫下来。
“知道为什么让你跪吗。”
“不……不知道。”他更加怕得厉害,声音颤抖。
大概有个五秒钟的停顿。
麦喜田突然怒眉倒竖,一脚踹在他的胸口!?
第52章 不知廉耻
“爷爷!”
“爸!”
“董事长!”
韩恩铭虽然已经是新任,对于跟了麦喜田几十年的王智来说,一时还改不了口,当然,也没有人会强迫他改口。
没人提前预料到这样的场景,房间里的人都大惊失色,随后自动分成两拨:梅叔叔,王秘书,麦光熠几个人去扶住老爷子,剩下的人则都冲向了麦冬。
麦冬重重的倒在地上,疼得把身子蜷缩起来,双手捂在了胸前。
紧接着到来的是爷爷的拐杖,麦冬刚才没有防备,现在即便听到了破空声,也不敢有防备,他腾出一只手来把要替他挡拐杖的麦中霖往边上一扯,于是后背上就重重地挨了两下。
麦中霖刚才几乎是瞬间朝这边扑过来的,膝盖甚至在地板上滑行了一段距离,现在他瞪大眼睛趴跪在一旁,不敢置信地盯着麦喜田。
“爷爷!”
麦喜田又举起了拐杖。
众人不可能让他得手,梅叔叔和麦光熠合力拉住了爷爷,而这边,却是母亲整个扑在了自己身上,抬起泪眼,捂着嘴哭道,“爸……”
“别打了爸……”
母亲呜呜地哭了起来。麦冬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他顾不上胸口和后背的疼痛,扶起母亲,发现她憔悴的脸上都是哀色,看他的那个眼神,却像一个陌生人。
他的心往下沉。
环顾四周,他先触碰到父亲的眼神,但是刚一对视他就扭转头,满脸的无奈和失望。接着他看到麦中霖脸色铁青,貌似很心虚地把头垂得更低,这时他心里已经大概有了答案,这个答案几乎让他颤栗发抖,最后的最后,他强撑着,去找韩恩铭的眼睛。
韩恩铭面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麦冬的猜想终于得到了印证。头顶“轰隆”一声,他觉得自己被劈成两半。
果然……或者说,终于……
耳朵边的声音突然都变得不太真切,但是仍旧能听出来是爷爷对母亲怒吼,“还有脸哭!你究竟是怎么管儿子的!我早晚让他们给气死!”
老爷子声如洪钟,话也说得重。麦中霖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深深埋下头,上半身跪得笔直。
“你。”麦喜田将拐杖戳在麦中霖的肩头,“你把对我说的话,亲口对你弟弟说一遍,现在就说。”
麦中霖垂着头,肩膀一歪,上身向后仰了仰,随即又恢复平衡,跪得更正了一些。
“说!”
麦中霖浑身一抖,仍旧不敢抬头,同时紧闭着嘴,不发一言。
“现在倒是兄友弟恭了?演!继续给我演!”
突然听见“扑通”一声,在他身后,一直站着的韩恩铭也跪下了。
麦喜田扭头,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他一眼,顿了一下。
他跟没看见似的,又转回头来,但是情绪似乎稍有平复。
停留在半空中的拐杖重新被撑在地上,进入了麦冬的视野,接着他看见爷爷的鞋尖,一步一步地踏了过来。
阴影整个笼罩住他。
“疼吗。”
地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几滴水痕,麦冬刚刚头脑不清楚,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哭,这时他惶恐地反应了过来,先是急忙用手擦干净了地面,然后推开母亲,试图跪直了。
这一动,他才感受到了胸口和胳膊都传来钝钝的疼痛。
他不敢表现出来,只强忍着爬起来,竭力地跪好了。
“不……不疼。”
“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吗。”
空气中,一片死寂。
“爷爷。”
是韩恩铭。
韩恩铭的声音很平静,幽幽凉凉,一如既往。
“都是我的错。”
这几个字,在麦冬听来,比爷爷那一脚更加钻心。就像有什么东西倒塌了,压准了他的身躯,他一张嘴,空气仿佛就迅速跑光了,剩下他窒息的内脏,在互相挤压。
麦冬咧开嘴,眼泪吧嗒吧嗒地砸在地上。
“哭什么!”
麦喜田怒喝了一声,随即转过身去,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韩恩铭,慢慢地,轻蔑地,一字字地说,“你闭嘴。”
接着他转回来,指着麦中霖。
“你,为了一己私欲,不顾公司的利益,四处散播自己亲弟弟的谣言。”
“我,我没有!”麦中霖急切地解释,甚至往前膝行了几步,“爷爷您听我解释,那不是我的本意……我没有要害冬冬,没有的!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住口!住口!”
麦喜田被气得连连咳嗽,拐杖在地板上狠狠地砸出几声钝而重的声响。
“废物!蠢货!愚蠢至极!你想算计韩恩铭,有的是手段!你选了最蠢的一个!真是蠢材!你知不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家丑不可外扬啊!”
麦冬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扭过头,看着大哥。
他像被烫到了似的,躲开了视线。
“别说麦冬,别说你麦中霖——”
爷爷愤怒地又提起拐杖,把屋里所有的人都指了一圈,大声责骂道,“告诉你们,在公司面前,你们每一个人,什么都不是!没有了卓真,屁都算不上一个!”
麦冬难以置信,他还没有完全消化这番话里的信息,脑海里却先浮现出和麦中霖相处的点点滴滴。
大哥——在他面前,总是会更任性,更胡闹一点,因为大哥对他的包容和宠爱,一直以来,仿佛没有上限。
他觉得这个世界,变得有些虚假,以至于耳边爷爷的声音,都好像渐渐远去了。
“……你知道公司上下为了处理这个事,浪费了多少时间和资源吗?他——”
麦喜田指着身后的韩恩铭,“他韩恩铭能把影响压下去,能保着卓远顺利上市,能哄住郭存利一家子继续坐下来和我们谈生意,你能吗?!”
他眼神可怕极了,几乎要把人生吞活剥,“你要是现在还不明白自己输在哪里,就趁早给我滚出卓真,公司要不起你这种祸害!”
麦中霖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慢慢地,他的头深深、深深地低下去,表情全埋在阴影里,看不到了。
韩恩铭嘴角微微地抽动,“爷爷……大哥在公司里,没犯过大错……”
“我刚才说了,让你闭嘴。”
麦喜田面色沉沉地盯着他,“你以为你现在很了不起了?”
“爷——”韩恩铭看到他的眼神,垂下眼皮,不吭声了。
“我告诉你,那是我孙子。”
麦喜田的手在颤抖。但是他的情绪没有刚才那样激动,他只有和韩恩铭说话的时候,不带怒气,很镇静,很冰冷,是纯粹的理性。
“麦冬是我的亲孙子。”
他停下来喘了口气,嘴角抽搐一下。
“你竟敢,这样对他。”
韩恩铭垂下眼皮,抿紧了嘴唇。
麦喜田安静地盯着他几秒钟,然后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深深地弯下了腰。王秘书连忙去端了一杯茶水过来,“董事长,您喝点水,别气坏了……”
他咳了一会儿,大口吸了两口空气,调匀呼吸,接过那盏茶喝了两口。
最后,他才看向麦冬。
麦冬的脸没有一丝的血色,他从头冷到脚,五月的天,却好像被丢进了冰窟。
“快认错啊……”他听见耳边有声音在催促,“快告诉爷爷,你知道错了。”
恐惧再次化作泪水,砸在地板上。
“我错了。”
眼前被模糊,他大口地喘气,像一条搁了浅的鱼。他像求生一样地求饶,迫不及待地叠声认错,“爷爷,是我错了,知道错了……”
威严声音,冷硬得像一块冰,“错在哪了。”
“错在……”
“错在……”
他迟钝地思考,却已经失去任何反应能力,只能凭借本能。
“因为……我不该……喜欢上……”
“啪!”的一声,是一记耳光。
左脸像是被揭掉了一层皮,火辣辣的感觉让他似乎找回一些清明。
麦冬愣了愣,然后很费力地控制着脖子直起来,勉强看向打他的人。
母亲的眼神中,悲愤和失望杂糅着,眼泪顺着她脸上的泪痕,源源不断地流着,“麦冬!你在胡说什么!你还要爷爷更生气吗!”
麦冬愣愣地看着她,忘了眨眼,眼睛干涩得都有些疼。
“妈。”
他又傻乎乎地去看父亲。
“爸。”
最后是爷爷。
这些人好像都距离他很远似的。
他的手在流血,那是刚才摔倒在地的时候擦出的伤痕。
委屈地摸了摸伤口,很痛。
不知道为什么,眼泪突然间就止住了。
他不再哭,只觉得自己被投入了另外一个空间,和所有人都分割开来,他在下坠,一种强大的力量击中他,拖拽他,包裹他,他内心郁结的所有情感,都完美地融入了那股力量。他突然觉得自己无比的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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