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孩子十六七的样子,小瓜子脸,黑黄皮肤,五官清秀,头顶着短短的一寸发茬,虽然个子已经蛮高了,但是极瘦,单薄的肩膀衬得他脸上稚气更浓。
从一开始,好像就没人注意到这个孩子,他的存在感的确是太弱了,不说话,不动作,没表情,自始至终安静地站在角落,对一切都毫无反应,甚至是现在。
如果有人肯仔细地看看他的眼睛,会发现他的眼球很长时间都不会转动,像两颗玻璃弹球,或者水晶珠子,不仅没有生命,而且在细腻的尘沙里滚过一遍,连表面的光泽都不具备。
麦冬浑身悚然颤栗,他突然不敢光明正大地看他,猛地回过了头,眼角的余光中,那男孩仿佛像一样死物,空空荡荡地伫立。不知名的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紧了他的心脏。
不知过了多久,空茫的大脑重新恢复思考,他看见前方的局面似乎更加混乱,几个不同的声音交杂喊着,“护士!医生!救命——”
那女人满口鲜血,眼睛翻白,昏倒在地。
麦冬感觉到身边一道影子飞快地掠过,男孩跪倒在他母亲身前,木讷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大颗的眼泪连续不断地往地上砸,“妈,妈……你醒一醒……”
。
已是傍晚,淅淅沥沥地飘着小雨,青灰的夜色中渗出点湿润的水雾,天空低沉阴郁,乌云就压在头顶。
听筒中传来的声音有点发沉。
“我听说了。”
“不算什么大事。”
“你千万别露面。”
麦冬握着刚在便利店买来的一把透明雨伞,没打开。他在一棵树后站着,脚底下踩着一层薄薄的积水,“放心,没有露面,我嘱咐了刘恒仔细处理。”
他早学会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对董事长撒谎,才容易成功。
“那就好。”
“嗯,挂了。”
他收起手机,烟头按在身边的灭烟柱上,树冠低垂,正好遮挡住他的身形,让他可以正大光明地偷窥。
医院正门的大理石花坛边上种了圈梧桐,虽说黄叶子已经被风卷掉了一地,树杈上却实在还余着不少,在雨中打着细碎的颤,赵家荣也没打伞,正站在花坛边上,从裤兜里往外掏烟。
他单手抱着一个脸盆,里面盛着几样水壶毛巾卫生纸之类的日用品,另一只手里捏着几张X光片和病历本,让风雨打得飘零。
葛潘就走在他身后,此时忙丢下手里拎的两个大塑料袋和一箱纯牛奶,举着打火机凑过去。
烟没点着,是天气潮的缘故,树上稀稀落落的秋叶挡不了多少雨,麦冬仰头看了看天空,枪灰色云层中掉下来绵绵的雨滴,扎进眼球里,有点疼痛。
他担心得很。
暮色已经慢慢地笼罩下来了,现在的温度也就十度左右,赵家荣还是只穿着那件衬衫,袖子上一大片褐红色血迹非常刺眼,他本人毫不在意,就继续淋着雨,用没受伤的那只手从嘴里取下烟来,在掌心揉了一把,歪过头去和葛潘说话。
谈话的内容听不见,只见他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过去,葛潘接了,用手抹了把脸,然后突然左右开弓,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扇了几个连续的耳光。
清脆的声响不打折扣地传过来。
赵家荣阻止住他,弯腰转身,象征性地擦了下花坛边沿的雨水,慢慢地坐下了。
这次烟点着了,一缕白烟直升起来,而他只默然垂头坐着,烟灰都烧出一大截,他也不管,就像花坛边那座一动不动的石塑。
他摆摆手,又说了句什么,葛潘就拎着东西往急诊大厅走,赵家荣还仍旧在原地呆坐着,许久后他才吸了一口烟,然后面无表情地将那还燃着的烟头,深深攥进掌心。?
第87章 苗贵君
走廊里灯光明亮,急诊输液室外面的长椅上,两个人一坐一站。
赵家荣是坐的那个,翘着个二郎腿,这会儿那受伤手臂的袖子挽起来了,缠着厚实绷带的小臂抱在胸前,他拧着眉毛,略带怒气地盯着站他跟前的男孩儿,声音很冷:
“把钱收起来。”
那男孩子本身就瘦长,被强烈的白炽灯光一映照,侧影几乎是片儿刚剪出来的纸。他佝偻腰安静站着,低头敛目,细长手指无力地垂在草绿色白条纹的校服裤子上,指尖捏住一个鼓胀的牛皮纸封。
他不肯说话,赵家荣就继续说,“我和你妈说通了,该赔偿赔偿,该治病治病,都是合法合规,国家制定的标准,你也别动些没来由的心思。我给你的这些钱,不算在赔偿金里头,是让你照料这段时间你和你妈的生活。”
男孩儿抬头看他一眼,摇摇头。
“太多了。”
赵家荣两手撑住椅子,不耐烦道,“你知道什么,在这里吃住行都要很多钱,和你们家不一样,给你就拿着!跟我倔这个有什么用?”
他显得真的还蛮凶,男孩儿禁不住吓,犹豫着将纸封折了一下,慢悠悠塞进裤兜,他那校服裤子的一侧就立刻变得鼓鼓囊囊。
随后,他有点委屈地开口:
“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声音里没有悲伤,没有被飞来横祸狠狠砸中脑袋的疼痛,没有作为一场惨剧的主人公应该具备的那种困顿绝望。
反而,那声音很平淡的,很生涩的,要说怯弱,也仅仅是因为和陌生人说话。
他像一个局外人。
赵家荣没有像麦冬那样,对男孩子这不合情理的反应表现出惊讶。他抬起眼,认真平视着对方,“我不知道,怎么这么问。”
“因为,因为回去要……”腼腆的男孩儿不擅长和人说太多的话,手指因为紧张在裤缝上挠了几下。
“要模拟考试。”
。
赵家荣沉默了一会儿。
“高三了?”
“嗯。”
“学文还是学理。”
“理科。”
“学习成绩怎么样。”
男孩儿抬头瞅他一眼,没有回答。
赵家荣打趣似的一声冷笑,“看来不怎么样啊。”
其实,这孩子学习成绩很好的,一直是班里的前三。
——麦冬早在来的路上就看完了这一家的资料。
苗贵君,17岁,广县一中的高三学生;父亲苗祥生,49岁,广顺县鸭岭村人,常年在外务工;母亲蒲玉兰,42岁,土生土长的同乡人,一辈子没出过村,一直务农。
他还有个姐姐,早年间远嫁到南方,几乎消失音信,说是不一定能来,来的话路程也慢。
叫贵君的少年紧闭了嘴唇,灰暗的眼神无目的地斜向一块地砖,完全没有要和赵家荣继续交流的意思。
赵家荣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收掉,他抬起手,严肃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别想那种事了。”
“一会儿跟我下去,给你妈办住院手续。”
。
麦冬离开偷听的拐角,躲进楼梯间。
手机握在手里,嗡嗡地不停震,他看了眼号码,很淡定地接起来。
“麦冬,你又骗我。”
韩恩铭压着声音,不知道是在哪个重要场合,百忙中抽出这来电的两分钟。
他知道瞒不了多久,更没想狡辩,“嗯,我马上回去。”
那边有一瞬的静默,韩恩铭叹了口气,“我现在管不了你了。”
麦冬没再多说,反手挂掉电话,打电话给李冰。
“哥……我和刘哥已经在去医院的路上……我没办法,董事长你也知道,我要是不听他的——”
“没事。”麦冬懒得听他的解释,“酒店订完了吗。”
“我发给您。”
李冰做这种事当然绰绰有余,知道订房的目的,特意没有找很高调的地方。
麦冬“嗯”了一声,又嘱咐道,“路上买点吃的。”
“您还没吃饭?”
“不是给我的。多买几份。”
。
苗贵君这一天见到了很多人,没有一个是属于他的世界。
他不信悲伤竟是那样一种东西,像一粒未发芽的种子,已经埋在了心里,却怎么也感受不到。
他真的什么都感觉不到。
应该怎样,哭吗?痛吗?怨或者恨?像母亲那样吗。
“吃饭。”
额头挨了轻轻的一记敲击,让他回过神来。
是给他钱的那个叔叔,“你先挑。”
苗贵君拿了最上面的一盒饭,腼腆地缩回到自己的墙角里站着。
赵家荣把一次性筷子掰开递给他,揉了一下他的头发,然后扭头打量着眼前身材精壮的两个黑衣保镖。
一个西装革履的瘦高青年开了口,“赵先生,我是李冰,麦总的助理。”
他指了指保镖手里拎着的两摞饭盒,“您也吃一些吧。”
“他走了?”赵家荣问。
“实在是有重要的事要处理……”李冰想这也不算撒谎,“麦总吩咐我来守着,天也晚了,一会儿送家属去酒店休息。”
“酒店?”
“离医院很近。”这位助理很规矩体面,彬彬有礼,“很方便,几分钟的步行距离,除了休息,也是一个能商量事情的地方。”
赵家荣盯着楼道口,眼前有些虚焦,停顿了一会儿,他说,“谢谢。”
“赵先生客气了。”
。
穿黑西装的保镖那冷淡的面容带给人很稳固的安全感,拉开车门,微躬着腰等他下车,这是苗贵君之前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的桥段。
他有些羞怯地下车,很小心地避免踢到这辆一尘不染的黑色轿车。
酒店的装潢典雅大气,苗贵君刚走进大门就站住了,两脚不知道该怎么迈似的。
然而赵家荣拍了下他肩膀,“别怕,抬起头,走。”
前台早有人等着,引他们去房间,赵家荣放心不下苗贵君,询问在他的隔壁开一个房间要多少钱一晚,经理脸上挂着温婉的职业微笑,按住电梯门按键,做一个“请”的动作:
“这一层都可以住的,麦先生没有确定退房时间,所以您随便选。”
赵家荣怔了怔,随意从她手里抽了两张房卡,“好。”
黑色硬质卡片上面微雕着古朴的图样,烫金字体显得高端又雅致。苗贵君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不太敢动,手里攥着门卡,面对着房间门站立,肩背看上去有些紧绷。
赵家荣走到他身后,握住他的手,教他怎样把门刷开。
“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吧。”
“嗯。”
“有事就敲门,我就在隔壁。”
李冰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连带着他身后站着的两名保镖,赵家荣看着他们,点了下头,“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李冰微笑,“那我们走了。”
赵家荣点了下头,刚要转身,却听这青年又说了一句。
“赵先生,请你一定要好好休息。”
。
进屋,反手上锁,赵家荣背靠门放松身体,失神地盯着大落地窗前的自动窗帘缓慢地合上。
房间是一室的套间,花瓶里插着新剪的鲜花,沙发前铺着干净厚实的地毯,香薰的味道独特而雅致。
他咬着一根烟站在洗手台的镜子前,垂着头,单手卷起了衬衫的袖子。
然后拨电话出去。
周航的声音压得很低,他刚哄完孩子睡,“你怎么样,累吗。”
“没事。”
“那女的也太狠了。”
“真的没事。”
袖口上暗红的血迹十分刺眼,他把缠绕小臂的纱布剪开,盯着那处牙印看,“你去商贸城,给苗祥生两个家属买几件衣服,这两天时冷时热的,母子俩几乎没带什么东西来。”
“好。”
他又报了酒店的名字。
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在网络的两端各自沉默,直到周航说:
“家荣,我是不是,不该让你来。”
白烟模糊了镜中的面孔,赵家荣取下嘴里的香烟,低下头,看到自己撑着台面的那只胳膊有点发抖。
“是不是让你想起了当年——”
他就停在这里没说下去,顿了几秒钟后,赵家荣直接伸手挂掉,结束了这段有头无尾的通话。?
第88章 孤独的困境
刘哥被他留下和李冰一起,他这边换了司机。
何田开车很稳,而且人很沉默,这正合麦冬的心意。车子拐上高架立交桥,是驶往观澜庭院,其实他答应了韩恩铭要回大宅,但是他不介意爽约。
他脑子很乱,需要自己一个人,安静地想一想。
从傍晚时分到现在,一直是绣花针似的小雨,密密匝匝地网罗在空气中,制造出一片薄雾。麦冬坐在后排,扭头看霭霭迷雾下的城市灯光,光穿不透雨,金黄红翠的热闹颜色都模糊掉形状,乱糟糟地揉在一起,这样的繁华映在人眼中,变成一种荒诞不经的虚假。
前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器时不时地响上一声,更显车厢里的沉寂。
大腿上突然一麻。
手机震动着发出莹白的亮光,他瞬间就接起来,把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
幽暗的环境被点亮了些许,何田的目光在后视镜里短暂地扫过一下,立刻有分寸地收回。
稳定的声线从听筒中流出来,“怎么突然走了,都没打声招呼。”
麦冬吸了口气,将手腕放松,换只手握手机。
“哦,没事,不想耽误你们休息。”
“这酒店太贵了。”
“不——”其实麦冬也不太知道有多贵,应该是卓真的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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