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下来,把手机拿远一点,听着车外刷刷的雨声。
听筒中传来的也只有雨声。
好像过了很久,他才又听到赵家荣的声音。
“谢谢。”
麦冬心脏紧缩,“为什么总说这个。”
“因为要谢的实在有很多。”
他突然觉得有点儿泄气。
“你对我,就没别的话了?”
“……”
氛围紧绷而尴尬,时间被沉默拉长,每一秒钟都是苦涩的。
玻璃上的雨线越来越多,渐渐连成一片,雨珠变成雨幕,眼前的画面都模糊成一团糟乱,不堪忍受,麦冬攥着手机太用力,手指都酸了。
“有。”
赵家荣的声音很小。
麦冬的呼吸放轻,他不知道自己刚才听到的是不是真实。
“啊?”
“有的。”那边说,“你在哪。”
雨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下得那么大了,头顶的铁皮车壳上被敲出鼓点一样的咚咚声响。
巨大的震动中,赵家荣的声音格外清晰。
他又问了一遍,“你在哪,麦冬。”
一片片水花在前挡风玻璃上拍满,整个世界都浸泡在水中,水淋淋的样子,一柱柱地流动着、扭曲着、跳跃着。
车里没有别的声音,雨腥味让人窒息。
他说,“我好想你。”
。
麦冬觉得每一滴雨都敲在胸口,让他心脏跳得又快又重。
声音嘈杂,赵家荣那边似乎也在下雨。
他屏住呼吸,“你怎么了?”
赵家荣用手撑着面前的墙壁,滑了一下,于是就转身,换后背靠着,打在身上冰冷的水失去了以往的功效,再不能让他的身体和精神焕新出一丝的能量。
手机砸在地砖上,黑屏了。
湿透的衣服脱不下来,缠在身上,变得比山还要沉重。他一点点地下滑,下滑,双腿不再有支撑的力量,其实他这一辈子都在向下滑,从很早很早之前就开始了,不过是徒劳的硬撑。
十几年前的事了,他这十几年一直用最大的努力去试图遗忘,可是怎么就能一直有人提醒他,怎么就能……让类似的事情又发生在他面前。
这天底下的故事循环轮播,命运的齿轮简直一刻也不停,可历史的镜像翻转,他如今却站在另外一面。
一切洪水般涌来,可怕的咒符一层又一层地叠加,重新缠了他满身。
只有体会过,才知道来自远方的愧疚是一种多么无用,又多么伤人的表达,所以他不敢面对苗贵君。
他更不敢面对自己。赵家荣,十八岁,人生停滞在高考的前两天,他穿着校服握着笔,卷子上要解的却突然不是数学题,那是他对死亡最初也是最深的感觉。
。
“停车!!”
麦冬大喊一声,汽车猛地一刹,晃得他重重磕向前方的座椅。
“回去!回酒店!”
何田立刻打方向盘并道,在最近的路口掉头,油门一下到底,伴随着巨大的推背感,麦冬觉得心脏“咚”地空了一下。
电话已经挂断了,手机屏幕苍白的光映出他一脸的冷,他眼睛发直,那些噼里啪啦的雨点联合成一片轰隆隆的巨型水幕,铺天盖地扑过来。
何田跑在他前面,拿着卡率先刷开了门,麦冬从电梯出来一路不停,直接冲进房间。
浴室门开着。
花洒已经停掉了,只留着满室水汽。赵家荣倚着墙蹲在地上,从头到脚都是透湿,衬衫皱巴巴贴在身体上,听到声响,他手里捏着烟,抬头看了过来。
麦冬如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转身关上了门,面对着门板他擦掉脸上混乱的眼泪,然后也拿了根烟出来。
手太抖,根本点不着火,他把烟揉成一团。
深呼吸一口,回过身,看见赵家荣正扶着门框,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他头发那么黑,湿漉漉地压在眉眼间,水不断地从发梢滴下来,落在脖子,肩膀,和胸口上,他没穿裤子,衬衫被他自己扯坏了一半,衣摆垂在内裤的下缘,深灰色的布料上晕开大片的红。
他走近了一步,身型有些踉跄,麦冬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烟,急切地往肺里压了一口。
“吓死我了……”
赵家荣盯着他,眼眶就在这时一点点变红,他抬手抹了下脸,然后猝然伸手拉住麦冬,抱住了他。
麦冬趔趄着往回退,带着他撞在门上,打湿的布料冰凉,瞬间又被滚烫的热度穿透,紧紧地贴合在皮肤上,麦冬心头一惊,反手摸到他的小臂上,伤口被触到的时候他整个身体都抖了一下。
麦冬的手不敢落,“你竟然就这样淋水?都不包扎一下!”
赵家荣没听到似的,肩膀颤抖起来,自言自语,“你怎么走了。”
麦冬心中惊痛,“我们得回医院输液去。”
他好像有点听不明白话,“你别走。”
麦冬急得要推开他,他的手臂却越缠越紧,麦冬又不敢碰他,张着两只手,气都要喘不过来。
“你别走。”
同样的话又重复一遍。滴水的湿发蹭在脸上,滚热的气息喷到耳侧,一滴一滴的热泪滚进脖子里。
心几乎要碎掉,麦冬说,“我不会走,绝对不会走。”
麦冬觉得压在身上的人越来越沉,他双手抱住赵家荣的腰,“你感觉怎么样?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烧?”
“我感觉……感觉,我有点难过。”
他的头垂下去,手臂上的劲儿也松了。
“不对,我好难过。”
他的声音一点点变小。
“我受不了了……”
麦冬嘴一扁,眼泪也噼里啪啦地掉出来,他用力地抱住他,用身体里的每一丝力气,紧紧地抱他。
。
荒岭深山,草木嶙峋,夕影下,他一个人踽踽独行。
他走得很慢,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一直在找,也或许要找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他只是陷入一种孤独的困境。
有人跟着他,赤脚踩在岩石上,远远相望。
孤独的困境。
。
半夜,赵家荣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的汗。
手一动,突然触到片温软的肌肤,他低头一眼就看见麦冬——像只小动物,抱住他的胳膊趴着,窝在床侧。
手腕正中贴着块医用胶布,让他想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扭头看看四周,床头的输液架还在,不过吊瓶已经被撤掉了,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汗津津的额头。
已经没事了。
赵家荣掀开被子,从对方怀里抽出有点僵硬的手臂,蹑手蹑脚地下床,抱他到床上的时候,他也没有醒,只迷糊地低喃了几句。
他给麦冬盖好被子,自己裹着沙发毯走到阳台上,咳嗽一阵,又抽了根烟。
回到床上,他再也睡不着,只呆呆地盯着天花板。
眼前又出现了蒲玉兰,那个状若疯狂的女人,样子和他的母亲长得好像,在梦里,她们的面目都很模糊,标志性的,只有乱糟糟的一蓬凌乱头发,以及空空洞洞,却永远在流泪的双眼。
梦里还有赵家乐,她对着他喊那句话:“就是你!是你把妈气死的!”
他狠狠地闭了下眼睛,强迫自己停止。
麦冬换了躺姿,侧身朝着他的方向,两只手放在枕头上,手指蜷曲着。
柔软的发顶,苍白的皮肤,细碎的头发掩盖眉和眼,从这个角度看,他的长睫毛直直地垂下去,遮住整个下眼睑,显得好乖。
黑夜由浓变淡,窗帘没有拉好,透出一隙乌青,正落在麦冬的脸上。
他躲在暗处小心地伸手,很珍重地摸了一下那道将亮未亮的天光。?
第89章 我需要你也爱我
嘴唇上有柔软的感觉,有点儿凉,又很痒,像一片叶子飘过去了。
麦冬的睫毛颤动两下,睁开了眼。
赵家荣虽然做出往后躲的动作,眼神却没跑开,只能是不安地将眼皮眨了两下,然后红了脸。
麦冬盯着他看了两秒钟,伸手摸他的额头。
“没事了。”赵家荣说。
可是他的脸色没有完全恢复如常,头发睡得有点乱,潦草地搭在眉毛上,眼睛里有血丝。
“你没睡好?”麦冬抓住他的手腕,贴在他手上有医用胶布,拇指在上面蹭了两下,有粗粝的质感。
“昨晚你怎么都不肯去医院,我只能把人叫来,给你打点滴。”
赵家荣轻轻挣了一下,试图后缩,但是麦冬没有松手。
“已经很好了。”他摇了摇头。
他声音听起来有点喑哑,唇也有点干,颜色淡淡的,没有血色。
“荣哥。”
麦冬很慢地舔了一下嘴唇。
“你刚才,是不是偷偷亲我了。”
“……”
麦冬抬手摸了摸他通红的耳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开始吻他。
这一个吻欠了太久,那些深深浅浅的思念和伤痛,不可言说的爱意和贪婪,都揉成密不透风的缠绵,直到胸腔中的空气都要耗尽了,两个人才分开。
赵家荣不说话,只轻喘着气,黑亮的眼睛半闭半睁,里面是一片水雾迷蒙。
“说好了。”麦冬认真地捧着他的脸,他也有些喘,“以后谁都不许偷偷的。”
。
医院传来好消息,苗祥生熬过来第一阶段的抢救,各科室正会诊商议下一次手术的方案。
麦冬正在办公室批文件,接到赵家荣的电话。
“我在火车站,接到了苗贵君。”
“他考得怎么样。”
“我哪知道,又没问。”赵家荣说得毫不在意,可麦冬听出来他的欣喜。
经过几次大的手术,苗祥生的情况逐渐稳定,蒲玉兰坚持不要住在酒店,自己出钱,在医院附近租了套小房子,小到住不下两个人——她要求儿子回家上学去。
赵家荣时常去帮忙,偶尔带着苗贵君来看他母亲。
时间久了,蒲玉兰也不总是用充满恨意的眼神看他,渐渐地,会给他个好脸色,或者收下他买来的营养品。
。
晚上,赵家荣拎着一份夜宵,等麦冬加班结束。
卓真高耸的写字楼抬头见不到顶,楼体上铺了霓虹,每分每秒地变化,流光溢彩。
麦冬从旋转门出来,远远看见赵家荣,他穿得简单,圆领衫运动裤和拖鞋,很有松弛感地站在绿化带边上,浑身披挂着闪烁的灯光华彩,笑容都被染得有几分艳丽。
“听说你爱吃这家的面条。”赵家荣递出手中的餐盒,“你笑什么。”
麦冬撇撇嘴,忍不住又笑,“真俗气。”
“我?”赵家荣惊讶地指着自己,“我俗?”
麦冬把外套和公文包都丢给他,心满意足地换来鸡汤面,“正好饿了。”
两个人在车里吃面,豪华的商务车内部充斥着专属于市井面馆那种接地气的浓香,车窗降下一半,外面春风拂动枝条,新叶摇动,在静夜中制造出沙沙的脆响。
“还是沈源把这家店介绍给我的。”
“哦。前段时间我把钱还他,也见了一面。”赵家荣拧开一瓶矿泉水,一边喝,眼睛望窗外,“他和我提起了,你们在一起吃面。”
那次他给人留下的印象不好。
“嗯。”麦冬偷偷打量赵家荣,“他好像不太喜欢我。”
“啊?有吗。”赵家荣突然扭过头来,麦冬赶紧往旁边看。
“就感觉……”
赵家荣愣了一下,好像这个话题很出乎意料似的。
然后他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干嘛要在意沈源对你的想法,嗯?”
“也没有很在意啦。”
赵家荣一挑眉。
麦冬觉得有点尴尬,揉了揉鼻子,低头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赵家荣侧身面对了他,“麦冬?”
他拉过来他的手,“你要知道,沈源对我,已经没什么特殊了。”
“……”
“原因很单纯,我不再爱他了,他怎么看你,他怎么看我,都无所谓。”
可是他很在乎你。
这句麦冬没说出口。他握着赵家荣的手,用力气捏了一下,鼓了鼓勇气,才问,“他是不是知道,你父亲和卓真的事?”
春天的夜很安静,天气还凉,尚且没有鸟虫鸣叫,他们停车的地方是一处小公园,市区几处高档写字楼的附近有不少这样清幽的地方,晚上行人鲜至,偶尔有附近的居民遛狗经过。
“嗯。”
风是柔和的,让人内心也很平静,赵家荣说,“赵国富当年那事故很轰动,农民工们都知道。”
闹得那么大,都上了电视和报纸,后来他到工地上,还有能认出他来的。
不过他不喜欢别人可怜他。
“其实,赵国富在我的人生里,存在感很差。”
“从小,他就可有可无,我都见不到几面。当时,我看到他那幅样子,感觉并不强烈,我妈让我哭我都哭不出来。”
“反而是回家看见家乐,才有了伤心的感觉,可那也是因为我嫌她什么都不懂,我当时还怨我妈软弱,只知道哭哭啼啼,怨我大哥逃避责任,一声不吭就跑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说服自己别再责怪他们,可是我妈真走了,我发现我还是原谅不了她。”
“我终究是恨她,恨她一直选择把我丢开。”
这可能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情绪平稳且流畅地主动对一个人表达出他对这一切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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