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
南海春季就是多雨。特别是四五月,没有太阳,天空哭得死去活来。
从法国回到南海,四月五月六月,唐玦没有再见过阳光。
庆楼春路,巷子拐进去,二楼,回南天,衣服永远不干,墙面永远挂着水雾,地板永远湿漉漉,屋子里混合一股霉味,一种没有生机的压迫感在弥漫。
唐玦每天坐在屋子里盯着窗外一面红墙,听着雨声。她发现窗台角落长了蘑菇,她观察它生长。蘑菇越向生,人越向死。
唐玦站了起来,手握上了旁边一捆麻绳。
七号列车很专业,引经据典来陈述她有多失败。
那篇推文里有她痛骂四方的的视频,七号列车说她桀骜不驯,目中无人,地球又不是围着你转的,哪能你想拍什么就拍什么,你凭什么将火气出在花钱雇佣你的人身上,又凭什么连累其他无辜的打工人,别太过分。
那篇推文里有打了码的裸照,不知是哪个知情人士透露的,早传开了,你爱拍这种低俗写真是个癖好,见人就问,一问就问人要不要拍裸照,过度恶心。恶俗,你一个女的竟然都能这么恶俗,未免太变态了吧。
那篇推文里有《天地不容》的票房和评分,用以多方佐证这片子到底有多烂。这就是你传说中的才华吗?拍出这种烂片的水平竟能算作你在片场叱咤风云的底气吗?你到底有什么可傲的?能不能睁开眼睛看一看自己真实的水准?
那篇推文里有龚敬,其实想一想有没有可能你只是一个陪衬呢?因为按照事实来看,龚敬才是那个始终稳定发挥才华出众的人,他有《七十三刀》他有《银河往事》他除了横罗还扫荡了影坛其他镶金的奖。而回看这两三年,你拍了一部烂片,你拍电影拍到一半罢拍,除了这些,你没有其他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剩下的是一部低成本恐怖小视频,和广告。天啊,广告。人家龚敬拍十几亿制作的时候你在拍广告。《木森》的成绩应该是属于龚敬的,而你竟然恬不知耻混在其中蹭一个“横罗导演”的称号。你觉得、你扪心自问,你有可能拍得出《木森》吗?没有这么大的头,怎么敢戴这么大的帽子?
时间不会说谎,它终于洗尽了你虚假的光辉,或许当初在龚旻措和龚敬的教导帮助下,你有过能大放异彩的机会,但事实证明脱离了龚家你什么都做不出来。你扶不起来,你泯然众人矣。
你是一个庸才。
平庸且自大。
其实唐玦并不知道这捆绳子是怎么出现在她家里的。
可能是在以前哪一个剧组顺出来的,可能是走在路上没有留意就买了,可能看着看着手机突然间就下单了,不知道,反正就是在她手上了。
谭明天的家老旧,那种房子是有房梁的,但唐玦的家没有,只有天花板。
不过她家没有阳台,房东在窗前钉了一根粗壮的不锈钢钢管,用来晒衣服用,好笑,一天两个小时的阳光,争分夺秒来晒衣服。
高度是够的,她找了张矮凳,站在底下,绳子一头甩过去绕过钢管回来,再打一个结,死结。
她用力拽一拽试试,应该够稳固了。
人到底要活几个瞬间,还要被痛苦侵占几秒。
她清清楚楚体会着自己灵感一步一步枯竭。像身处冰天雪地之中感受到身体里血液流动越来越缓慢,即将凝固。像垂死之人在亲眷的哭丧声中听见隔壁仪器传来滴滴滴的声响,那是自己的心跳,即将没有。
悲哀是她已经忘记自己怎么写出了《木森》,她已经忘记《天地不容》原本的样子,她忘记了当初为什么想拍《下沉》,她忘记了该怎么创作,忘记了该怎么拍摄。
她连最简单的毕业设计都做不出来,她现在看到斯坦尼康就想吐。她笑她的同学谄媚,自己却无法毕业。
她曾经说过自己是一堆碎片,要靠理想拼起来,后来发现现实和她想象的不一样,理想让她好痛苦。
闭上眼睛就是死人的画面,一时是电梯,一时是开门。
除此之外,她的脑子里一片虚无,空的,空的,空的。
最致命的不过是消失了想象力。
所有事物抵达荒凉贫瘠的土壤。
她全部的信仰都已经崩塌。
不想走到明天了。
我恨。
唐玦站在矮凳上,抬着头,眼中没有聚焦。
窗外的雨偶尔溅到她身上,无所谓。
然后她伸手将绳子往自己这边拉,头伸过去,下巴卡在麻绳一端,准备蹬腿。
最后一眼,她看见沙发上的手机亮了起来,是来电显示。
唐玦从矮凳上走了下来。
她到沙发旁,将手机拿起来,接听,声音很平静。
“喂,妈。”
“糖糖,放假了吗?这个假期还进组吗?如果你进组的话,其实妈妈可以去探你的班。”
沉默。
“我算了一下啊,你说小楚在外地工作两年哈,好像是不是该回来了啊?我想啊,你邀请她,还有她父母,哦还有哥哥嫂嫂是吧,一家人来澄林玩一玩,我和你爸作东,我们,嗯……招呼招呼,见见面。”
沉默。
“你,想挺久哈,哈哈,嗯……我们不急,我们不急,我们不急,你们按你们的想法来,我就提一个意见。你跟小楚说一说。还有就是,你爸啊,他问起来,你今年毕业了嘛,然后最近他有个熟人要出租办公楼,如果你想开个工作室什么的,你跟你爸说,他帮你。我是觉得,挺怕你一个人忙不过来还累着,招点人帮你也挺好的。”
沉默。
“看你怎么想吧,你觉得呢?”
沉默。
“喂?糖糖?”
唐玦握着手机,动身,开门,进房间。
房间柜子下面有个工具箱,她找了许久,才找到把趁手的剪刀。
“怎么不说话啊?喂!断线了吗?啊?喂——”舒禾喊了出来。
“嗯,现在听到了妈,刚才信号不太好,你说什么了?”唐玦从房间走出来。
舒禾听见唐玦的声音就挺开心的,她说:“哎呀,我刚才好像一口气说了好多。我说如果你进组的话,我就去探你的班,可以探班的吧?”
“我也不太清楚,到时候再说吧。”唐玦从房间走出来。
舒禾那边有人过来,是秘书压着声音跟她说舒总能不能先看看这个报表,等您签字。
唐玦笑着说:“你还挺忙啊舒总。”
舒禾有点窘迫,先回秘书说我晚点再看。
唐玦回:“您先看报表吧,我也去忙了。”
舒禾:“那我晚点再给你打电话,我回家了给你打,你记得接电话哦。”
唐玦走到矮凳边:“好。”
舒禾:“那你挂吧。”
唐玦深呼吸,把电话挂断。
然后抬头,举手,把绳子剪断。
64.杀光所有人
九月一日,开学报道。
唐玦,大五。
南海大学南门对面有挺多巷子,有些巷子鱼龙混杂,偏僻些的地方会有红色绿色的牌子在这里挂着,一路过去是按摩店洗脚城宾馆球室棋牌室,其实庆楼春路除了见一面吧还有别的酒吧,其中有间名声蛮差,出了名挺乱的,唐玦最近都在这儿喝酒。
唐玦的本意是躲开见一面吧,这个地方和见一面吧隔开两头又离她家很近,她没那么多精力往别的地方跑,况且她在这里很难撞见熟人,因为大家都已经毕业。
做什么呢,什么都不做,只是在卡座上喝酒。
一杯一杯地喝,把自己喝麻木,然后发呆。等到酒吧凌晨关门的时候来人委婉地把她赶回家。
当自我没有意义的时候,时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唐玦白天在家发呆晚上出来喝酒,她每天挥霍光阴,只有睁眼闭眼睁眼闭眼,她找不到结束的契机,找不到绝望的边际。
直到有一天,她的卡座坐下一个人,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坐在了她身旁。
唐玦没有理他,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放空。
瘦高的男人,黑红挑染的头发,光膀子花臂,江湖人称马骝。
他对唐玦说:“留意你好多天了,见你每天都自己在这喝酒,不开心啊?”
马骝盯着唐玦挺久,见这人无动于衷,也不知道话有没有听进去,反正她整个人都很木讷。
而唐玦的反应越超出常理,马骝就越兴奋。他觉得,是有苗头的。
马骝:“你为什么不高兴?要不要跟我说说?”
唐玦没有聚焦,就旁若无人发呆。
马骝:“我懂的啊,人活着就是很累的。因为世界就是犯贱,人类出生就是来经历磨难。”
唐玦好似听不进去。
马骝:“每一个人都是贱人,每一个人都不想让你好过。但你活这一把,别太执着,你应该痴迷享受,而不应该经受疼痛,对吗?”
唐玦转头,面无表情看过来。
马骝笑了,他凑过来一些,诡秘的声音告诉唐玦:“人要快乐,其实很简单。”
唐玦尝试理解他的话语,最后听见马骝问她:“溜么?”
静。
这间酒吧实在太嘈杂,周围人喝酒摇骰,抽烟划拳,摇头晃脑。每一个卡座都狂欢。
只有这里,两个人沉默着对视。
马骝挂着一抹阴翳的笑,唐玦瞳孔轻颤。
“不可能——”
这里爆发了一声吼,震住所有人,于是酒吧全部目光投过来。
而唐玦什么都没有管,她怒目圆睁青筋暴起,嘶喊:“不可能!!!不可能!我去你妈的!不——可——能!”
深呼吸,越想平静越乱,她整个人都在颤抖,话语中的每一个音都很重:“我和你不是一路人!我他妈沾都不会沾一点!你想都别想!操!不可能!”
她站起身,很晕,一瞬间好像天昏地暗:“不可能!你他妈去死!滚——滚蛋!”
唐玦语句十分混乱,勒令人滚,自己先迈开步,她整个人摇摇摆摆地走,似乎下一秒要栽倒,但也没有。
酒吧所有人看一场闹剧,见一个疯子骂骂咧咧地经过所有人,步履轻浮神志不清地走出大门,之后没有下文了。
这是一面玻璃。普通玻璃,不是钢化玻璃。
按理来说这种自助贩卖机应该装钢化玻璃,但工厂偷工减料,用的最劣质最脆的那一款。老板猜想应该没人这么不道德来试探这面玻璃的软硬,因为进到这里来的人心思都该飘到别的地方去。
这里是二十四小时自助售卖成人用品商店,没有门,没有人经营,几个平米亮着粉红色的光,用不透明的帘子隔开巷子和里头,四五个自助贩卖机在这里,两侧开着闭路监控,没人打扰,不用怕尴尬,让人随心所欲地购物。
这面玻璃一侧是床上用品,另一侧是人。
它每天听很多声音。
比如一把年迈的男声:“我想玩这个。”
年轻的女声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你行不行呀?”
比如另一把雄厚的男声:“我喜欢这个味道。”
还是男声:“一盒够吗?我是体育生啊。”
声音断了许久,又有。
男声:“这么等不及啊?不是让你洗干净吗?我刚出来,在酒吧旁边买东西啊,我看看……这里出了新款玩具,让我想想塞你哪里好?你今晚想做护士姐姐还是家教老——”
一声巨响,这面玻璃碎了。
唐玦一脚踹塌了马骝的脊背,将人踢飞到自助售卖机里面。
对,里面,马骝身体撞碎了玻璃,脸朝里,柜子中的东西盒装的袋装的砸到他身上,玻璃碎渣散了一地,他手机一下飞了出去,人缓了好久才知道要挣扎站起来。
但唐玦先来到,她神色没有丁点波动,始终冷漠,再伸手提起马骝衣领,将人带起来,然后一肘砸向他面门。
马骝人飞了出去,牙齿也飞了出去,有血溅在脸上。
想挣扎,没有办法,唐玦跨坐到他身上,让他动弹不得,她攥着他的衣领,将他上半身捞着固定,另一只手挥出,直冲他颧骨。
马骝意识模糊,浑身剧痛,睁眼看见了唐玦平静却带杀意的脸。
她眼神冰冷,像蔑视他,像审判他。
第一拳。
村庄里一对兄弟,林右吃了林左。
第二拳。
世界末日,鸠占鹊巢。
第三拳。
在那里,他必须是疯的,但在我这儿,他不是。
第四拳。
程序就像人类的基因一样,如果序列里已经表达了一个人会发疯,她就一定会在某一天走向癫狂。
第五拳。
你要我像你的影子一样活在你的脚底下。
第六拳。
暴力的基因是刻在一个人骨子里的,什么都不能改变。
第七拳。
最深的恨意就是要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晴天滋长出来,阳光里无所遁形的阴郁感。
第八拳。
这个故事的结局没有任何其他可能,只有一条路——
第九拳。
有人抢了我的人生,权力金钱名誉,所有一切,都应该是我的!
我的、我的、我的!
第十拳。
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杀光所有人。
——杀、光、所、有、人!
作者有话说:
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终于写到这里了,其实铺垫了很多。
call back c14、15、16、28。
65.爱,走投无路
呼吸,进一口,出一口。
唐玦松手,把马骝扔在地上,而后站起身来。
她脸上挂了点血,打人时溅到的,手背也在滴血,她没有管。
马骝瘫在那儿不省人事,唐玦踏着碎玻璃走两步到另一端弯腰拿起他掉在地上的手机,又慢悠悠走回来。
面容解锁,她伸两指强行撑开马骝的眼皮,开锁,到微信界面,找到他刚语音通话聊骚的姘头,点几下,把这里的地址发过去,然后随手把手机丢到地上的人身上。
42/75 首页 上一页 40 41 42 43 44 4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