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出于怜悯,她沉默两秒回答。
“我从未见过小钰吃肉。”
“肉?”
“因为太贵,我们买不起,小钰想让我多吃点,每次五块钱的肉沫都在我碗里。”
不给徐晋枟反应机会,她视线自前者困惑面容移开,带了几分报复性味道,语气逐渐加重。
“虽然我记不得出生时候的事情,但等我开始学会爬,每一天的小钰我都能回忆得清楚。甚至连他那天早上几点进的家门,这里——”徐莺点点太阳穴,“都能精确到每秒每分钟……怎么,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
小女孩捉到徐晋枟眼底闪过的一丝轻蔑,眼里不再有先前易怒,反而极为冷静深呼吸,将一根麻花辫甩到肩后。
“现在社会当单身妈妈...…别这么看着我,小钰就是我的妈妈,我被他一口一口喂大的,你有什么资格自称父亲?你配吗?这六年你做的贡献就是离开小钰,让他不受你的委屈度过这些年。”
纵使心底明知她说的句句属实,徐晋枟手指攥紧,报告单纸张发皱音哗啦,听得徐莺嘴角上翘。
“我跟过来只是想见见小钰,就算他装不认识我也没关系,我能站在他身边就心满意足了。这么简单的道理,小舅舅都没有戳破,你为了展现自己的威风偏要特立独行,将这件事摆在台面上。”
徐莺一口气说完。
“你究竟是爱他,还是爱他被你欺负狼狈不堪的模样。”
徐晋枟折起报告,又折了一折,直到将长方形薄片叠成了巴掌大小放进口袋,停顿至少护士换完药的整个空隙,他才后仰身子,表情意味不明。
“你不像六岁的孩子。”
“这句话你说了不止三遍了。”
“你为什么会喜欢上你的......”那词实在说不出口,徐晋枟吞字:“罔顾人伦。”
“再不承认我身体里也有一部分你的基因,但估计是变态遗传,刚巧我们在乎的都是小钰,仅此而已。”
徐莺表情闪过一丝困惑,很快掩盖住。
走廊空气静默。
一直等徐羽树出来,沾血的纱布径直丢到徐晋枟的手背上,边角弄脏了他大衣,后者堪如梦惊醒,感受其血液黏腻温热,蹙眉出声询问:“这是什么?他怎么了?”
“小舅舅。”
没得到徐钰鸣同意,这两人都不敢再擅自内闯,见血内心焦灼不安,可表面乖顺。
看着表面老实的一大一小,徐羽树一言不发,他未擦干净的指尖血痕明细。
可能是那几声小舅舅的面子上,父女俩勉强得到个含糊其辞的解释:“肺不太好。”
“怎么回事?”
徐羽树低头,嗓音讽刺:“怎么,你还不知道他的肺因为常年在特俗场合工作得了肺气肿,很久之前就开始慢性咳嗽,你天天小钰小钰叫那么亲,就没察觉一星半点?”
徐晋枟大脑空白:“……肺?”
肺气肿,只能靠吸氧吊命的肺病。
三个字如把重锤,砸得他们喘不过气。
徐晋枟兜里的病历单灼烧,烫得他几乎蹦起,里里外外翻看数遍,未找到徐羽树口中的诊断说明,被戏弄的愤怒再加心底侥幸,令他语气谈不算和善。
“这家医院属于私立,没有徐家一年年上百万的资助,它能坚持到现在都算是个奇迹。”徐羽树语气平淡,好像习惯男人温润外表下的蛮横与强势,“马屁自然要拍得比谁都响,影响大股东心情的结果死压不漏半点风。”
他刚说完,另一张打印得模糊不清的纸竖在徐晋枟眼前。
“既然不是危及性命的大毛病,为了哄大股东开心,能瞒就瞒,好像是全体行政人员默认的操作。”
——肺气肿多半能治愈。
徐晋枟仅仅捕捉到这一小行字,他却潜意识去追问另外的部分:如果没有治愈,会怎么样?
“会因为呼吸衰竭而死。”
徐羽树的回答如敲响的丧钟。
他端详前者失魂落魄,悲哀于对方的人面兽心,内心腾起报复后的隐秘欣喜,又为命悬一线的弟弟深感后怕。
“如果配合治疗,他能活很久很久。”
几乎不给徐晋枟眼底浮现希望的间隙。
“他拒绝。”
“他不想再看见你们。”
“他说闻到你们的气息,会觉得恶心。”
徐羽树长舒一口气。
小钰拒绝见他们,本应该值得开心的事情,却因为无法治愈的病,他完全提不起丁点精神,整个人像是苍老数岁,三十多岁的年纪发根已经变白。
“他去过工地么?”
“……”
“徐莺。”
“我、我记不清楚。”小女孩坐如针扎,最后站在走廊中央,难得流露她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不知所措与紧张。
她被小钰保护得很好很好。
以至于直面逼问,向来不可一世女孩泄气,表情隐约有崩溃迹象:“我不记得。”
徐羽树静静看着她,视线恍惚。
像落在这,又飘到徐钰鸣离开的冬天。
如果当时他没同意、拦住了,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当然,现实不存在这种可能性。
小钰他真的,快不行了。
第65章
◎长命百岁(正文完)◎
“我没有做别的工作。”
“双性人,带着未周岁的孩子,哪里会要他做正儿八经的工作,都认为他找到孩子另一位父亲就会回归家庭。”
“就连中介那边,可供选择面极小,最多时发个传单,做些日结工作。”
“不过,好在远离徐晋枟的盘口,住在棚户区天南海北都有,大家聊得来,给的信息也多,最起码买得起他女儿的奶粉钱。”
“我不想见到徐晋枟。”
“就算知道他找我,我也不会见他,没有必要,给我带来的只是痛苦,我很累。”
徐羽树剥橘子皮的动作一顿,毕竟这是弟弟头回,对他正儿八经坦白过去六年,也是第一次提到累字。
“……”
他想安慰,却无处开口。
徐钰鸣半躺在病床,双眼微眯,看似望着窗外落干净的枯叶,表情约显困倦,扔提起精神扭头。
“小城市能找到的工作少得可怜。”
“我又没太多工作经验,就只能去工地出苦力,干一些简单活计,搬整夜车砖能凑出未来三天的饭钱,我再省吃俭用一点,小两个月凑出买几身干净衣服,得到面试会所的……活儿。”
徐钰鸣语气顿了顿,最终没有用工作这一词语,他并不觉得在会所的环境能将其视为正经的工作场合。
“徐晋枟肯定知道我都做什么,但他没说过,是不是?”徐钰鸣笑,长睫垂落,嘴角翘翘,难得展现几分天真。
“那么洁癖的人,都能忍住。”
讲话间,他笑啊笑,原本披在肩膀的开衫滑落,边缘刚巧落在徐羽树手腕,扑出来些许香气,混合药剂的味道。
橘子剥好了。
徐羽树开始拆开橘络,白色细线一点点抽离,他动作很小心,生怕破坏丁点果肉。
“……哥哥。”
徐钰鸣静静看着,他忽然唤他,前者抬起头,望过来的视线平静,带着几分笑意。
“等等,马上就好。”
以为弟弟是想吃橘子,徐羽树忙回应。
虽说病房,空气中却无半点消毒水的气息,应该特意调配的香剂,混合橘子皮清新味道,难得有几分温柔。
——我不想治了,我想回家。
冷不丁一句,如重锤,敲得徐羽树头晕脑胀,手指险些脱力,差点没拿住水果。
他想追问,千言万语堵成一句。
“为什么?”
徐钰鸣未应,他侧目,脖颈毫无血色,几乎与睡衣融为一体看得人触目惊心。这样沉默下去不是办法,更何况徐钰鸣身体已经亮起红灯。
徐羽树握着橘子,原本冰凉的果肉暖热,让人看着也毫无胃口,他不好给弟弟吃,顺手塞进嘴,刚想再剥一颗。
“我没有胃口,哥哥。”
床边衣服抽离,握住徐羽树手腕的指尖冰凉,后者下意识用力反握住试图暖热。
“这很难受。”
他抬手按住心脏,语气越来越微弱,呼吸带了鸣音:“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徐羽树张嘴,说不出半句话。
那两人应该还在病房外。
正是因为如此,徐钰鸣抗拒踏出房门半步,宁愿在狭窄单人床,所能接触到的外界仅限于窗外的树。
不知过去多久,徐羽树沾在指缝的橘子汁水凝固,以为弟弟睡着,他刚要起身去洗干净手。
“徐家没败落前,秋天池塘星空就像画一样,那时我才多大?八岁、还是十岁?”
“……九岁,你来参加老爷子生宴。”
“是吗?”徐钰鸣回应,他表情难得浮现丝笑意:“我不记得了。”停了两三秒钟:“我连父母的模样都不太记得。”
他眼神空洞,目光开始涣散。
“哥哥,给我讲一讲,好不好?”
“北方的秋冬……很干燥,没多少阴冷湿气,冬天生个炉子就会很暖和,棉被厚重压身上非常舒服,再累睡一觉也能缓过来。”
“森林严禁生火,我们都是用微波炉热饭做菜,偶尔会在塔台旁边挖点山药蛋——就是红薯,很甜,软糯。”
徐羽树的语速如同在给小孩子讲睡前故事,他时不时停下,等徐钰鸣给予反应才说下一句。
“等开春,会有满森林的花,就跟你小时候我给你讲的童话故事一样。”
“真好啊——”
伴随话音刚落,他呼吸越来越微弱,相反鸣声如坏掉的鼓风机。
徐羽树心里发颤,刚想按下传呼铃,徐钰鸣死死拦住他,不知虚弱至极的人哪来如此大的力气,按得他手腕无法动弹分毫。
“北方的森林里能看到启明星吗?”
“我不告诉你,小钰自己去看。”
“听说护林员还要巡山?”
“有几只傻狍子,它们不怕人,还会跑到山下农户家里偷吃花生瓜子。”
“这样吗……”
徐钰鸣嘴角勾起像是在笑,可眼里泪水大滴大滴向下落,没一会儿浸湿横在他侧脸的衣襟,他吸气越来越沉重,胸口如压着块重石,到最后胸腔起伏微弱瞧不见。
窗外树枝,最后片树叶坠落。
直到他闭眼,至终未提那父女半字。
/
室外秋风乍起。
徐莺手忙脚乱胡开吹到脸上的发丝,她抱起挑选近二十分钟的花,满怀期待捧在怀里仔细端详片刻:“小钰会喜欢这束花吗?”
肺部有病的不能送花。
徐晋枟沉默,他没直说。
反而是花店老板瞧见徐莺另一只手提的CT袋子,劝下想要掏钱的小女孩。
“咱们家里人呼吸道住院吗?送花不利于病情控制,买个小型加湿器更实用。”
徐莺手指悬在半空,但很快反应过来,将纸币放到柜台。
下秒,这束花砸在徐晋枟脚尖。
“我恨你。”
“……”
“如果你不出现,小钰怎么会沦落到这一步?我还有几年就能挣钱养他,就算他察觉不对劲,那时也——”
“你也是我卑劣基因的混合品。”
徐晋枟抬起皮鞋,碾碎那些花瓣,嘴角浮现嘲讽,打断了徐莺虚幻妄想。他长发散落,单手插兜,视线落向医院的五楼,最角落窗户那是小钰的病房。
他问过医生了,小钰的病不严重,只要配合治疗,就能健健康康活下去。
徐晋枟仰头,呼出团气。
小钰定会长命百岁。
【作者有话说】
后续会以不同视角的第一人称,来讲述小钰的后半生
谢谢听我讲到这里的宝宝们
(亲亲大家)(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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