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这个事情,两个人几乎见面就掐,也就上个月月末,两个人在例行会议上针尖对麦芒,险些真人干架。
郁启明的位置不巧正在李昶岸旁边,眼疾手快端着咖啡躲到角落里才算是躲过一劫。
开完会的当天晚上加班,郁启明在公司吸烟室又碰到吴总,两个人互相敬了一根烟。
吴总叼着那烟坐在藤椅上叹了一口长气,老生常谈地对郁启明感慨,做人难,做打工人更难。
是,站在他的立场看,真是难。
当时给他下达工作命令的人是裴董裴召南女士,而如今他要述职的对象却成了新上位的裴致礼裴总,裴致礼对于新的营销方案态度暧昧,从不给正面回应,偏偏李昶岸这厮隔岸观火,又拿了鸡毛当令箭,咬死了不给钱。
没有钱,出不了成绩,裴董那边交不了半点差,吴总急得满嘴长疮。
四十出头,儿女双全,房贷压身。
儿子读美高,女儿上国际,他每天早上睁开眼脑子里想的都是挣钱挣钱挣小钱钱。
现在好了,他一个只想挣小钱钱的打工仔被两座山头夹在中间,让他不得不每天捧着自己沉甸甸的肚子在峡谷间玩什么极限走钢丝,生怕哪天脚下一个踏空,就坠下山崖,弄得个尸骨无存。
吴总叼着烟抽了两口,说自己现在每天最有效的工作内容,就是堵在郁启明的办公室门口给他唱窦娥冤。
他对郁启明说,就等着哪天把你给唱烦了,没准你就能在裴总面前给我美言几句。
郁启明叼着烟,当场被吴总给逗笑了。
吴总睨他:“笑什么?老哥哥跟你掏心掏肺呢,你还笑,就不能诚心实意给我点意见吗?”
郁启明取了嘴上的烟夹在手里,他弹了一下烟灰,笑着说:“这事儿我能给你什么意见啊。不过说起这窦娥冤,我以前倒是听过个昆曲版的。”
吴总叹了口气:“行,你爱听,哥们我去学还不成吗?”
郁启明还是笑:“行,你这是想跟谁学呢?要不我给你推荐一个行家?你去拜拜山头?”
吴总说:“哟,郁助在戏曲界也有人脉啊?”
郁启明说:“怎么敢说是我的人脉啊。唱戏行家是裴家老太太,老太太是正经唱昆曲出身的名角儿,哦,说起来,裴总是从小在她身旁长大,耳濡目染,对戏曲也颇有几分独到的见解。”
吴总说:“……你别诓我,裴总爱听这个?”
郁启明说:“你既然都打算唱了,唱给我听岂不是浪费了嘛,我又不懂这个。你就该站到他的山头,直接去唱给裴总听,外人不懂你,裴总可算半个行家,还能不懂吗?”
吴总听了郁启明的话,沉默又纠结地连抽了三支烟。
抽完了第三支,烟雾缭绕里,他清了清嗓子站起来:“郁助,话是你说的,到时候裴总不爱听这一出戏,我只能把账全算你头上了。”
郁启明掸了掸烟灰,笑了笑:
“行,算我的。”
这边郁启明光明正大偷听完电话,还在盘算着上班之后要跟吴总细聊的具体项目,那头的裴总挂断电话后看了一眼时间,三秒钟内果断地合拢了笔记本电脑。
他说:“时间有点晚了,郁启明,你应该要睡觉了。”
回过神的郁启明:“……好的。”
好的,裴总。
睡觉前的灯是裴致礼关的。
关了灯,窗帘却没有拉严实,农历十八的月光还是亮,透过窗帘的月光宛如穿过一川峡谷的银河水,带着凉意的白。
或许是白天睡得太满,郁启明一时难以寻找到睡意,躺在床上玩了几局静音游戏后他摁灭了手机,然后翻了个身,目光安安静静地落到那漂浮在白色墙壁的月光之上。
今夜的月色并不朦胧,也并不轻薄。
郁启明想,它像是变成了一种能叫凡人握得住的东西。
变成了一种,好像只要他愿意伸出手……只要他愿意伸出手,就可以获得的一种、廉价的东西?
廉价的东西?
郁启明望着那皎洁明亮的月光。
这么形容它好像对它并不太公平,只因为它宽容大量地让人窥视到了一角,就被形容成了廉价的东西,这显得人类很有那么点不知好歹的味道。
可它离得太近了。
就隔着那一层窗帘。
如果拉开那一层窗帘,必然会理所当然地可以触摸到这些慷慨的、带着凉意的月光。
郁启明恹恹地发觉自己的烟瘾又犯了。
可是显然,没有人会在送一个发高烧的病人去医院的时候,还会贴心地考虑到他醒过来之后会犯烟瘾这一个事情。
而高烧到疑似肺炎的病人在尚未完全恢复健康的时候提出来想抽一支,这个要求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像是沾了几分痴心妄想的那一种过分。
郁启明努力说服自己,然后十分困难地与烟瘾做对抗。
他像是一条已经被刮光鳞片又想要晒到月光的咸鱼,又像是一根几乎已经脱了水的即将死亡的蚯蚓,他扭着身体在病床上翻来覆去,覆去翻来。
直到有人唰地一声一把拉开了那一帘半遮半掩的床帘。
月光终于照到了那条咸鱼,即将死亡的干枯蚯蚓也霎时迎来了一场暴雨。
咸鱼与蚯蚓混合体颇有几分措不及防,他一时僵在原地停止了动弹,许久才朝着人挤出了一个歉意的微笑:“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是吗?”
男人坐在床边,手里还拽着隔着他们两个人的床帘——但现在已经不存在分隔的这个问题了,他穿着柔软材质的睡衣,摘了眼镜,背对着那冷色的月光,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而他的嗓音带着一些模糊的沙哑,像是刚刚从睡梦里惊醒。
“……郁启明。”他说,“你睡不着吗?”
郁启明说:“还好……”顿了顿,他又立即改口:“是的,我睡不着。”
裴致礼像是困倦地打了一个轻轻的哈欠,他的声音有一种柔软的带着睡意的低沉。
“为什么?”
“可能是白天睡太多了。”
“不是因为我影响了你吗?”
郁启明不承认,他说:“不是。”
裴致礼说:“是么?”
聊不下去了。
郁启明想。
没有这么聊天的。
郁启明重新又翻了个身,微微蜷缩在被子里,目光也重新又落到了那一片冷淡的月色上。
而裴致礼的目光并不追随月色,他定定地望着郁启明,他看了许久,然后轻轻道:“其实,我还以为需要更多的时间。”
“……什么?”郁启明问。
“像现在这样相处。”裴致礼说。
他嗓音被窗外的月色穿透,幻化成了一场柔软潮湿体感微凉的春雨:“郁启明,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会扮陌生人。”
郁启明说:“因为我参加过戏剧社。”所以,会演是应该的。
“我知道,戏剧社。”裴致礼听了郁启明拐弯抹角的回答,嗓音却依旧是柔软的,他说:“你演过一位名叫Cinderella的王子殿下。”
裴致礼的唇角微微上扬。
“扮相很不错。”
裴致礼说他知道。
他似乎真的知道。
——愕然、惊诧、疑惑。
郁启明想,哪一个词语才能够准确地表达自己的心情?
好像都不太能。
郁启明偏过头,把手压在自己的脸颊下,他低声问坐在那一汪月光里的人:“所以,你怎么会知道?”那个什么见鬼的名叫Cinderella的王子殿下。
是因为无意中看到了照片?还是影片?因为是百年校庆的舞台,他们的一些表演留存了足够多的影像资料,裴致礼或许会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看到那些视频或者照片。
然而他说:“因为我就坐在台下。”
月光像是浪潮一样汹涌到了至高点。
郁启明听到了月光潮水拍打堤岸的声音。
他张了张嘴,许久才道:“……是这样吗,抱歉,我好像没有看到你。”
“你站在更远更高的舞台上,看着你的人太多了,所以你理所当然看不到我。”裴致礼嗓音平静:“这没什么关系。还有,一直没有机会跟你说,蕾丝衬衫真的很适合你,小王子。”
这话又说得让人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接才好。
真的聊不下去了。
郁启明想。
真没见过这么聊天的。
郁启明扯了扯碎花被子盖住自己半张脸。
裴致礼看到了,但是没看清楚,他想了想,然后伸手在床头柜上摸到了眼镜,戴了上去。
郁启明下半张脸闷在被子里问他:“……你是准备做什么吗?”大晚上戴眼镜。
裴致礼平静道:“没什么,就是刚才没看清你难为情的样子,不过现在看清楚了。”
……
他故意的。
明确的,特地的,故意的。
郁启明十分肯定地确认了这一点。
然后郁启明把被子全部拉起来,整个闷住自己的脸。
他的声音从被子里透了出来:“行了,别说了,饶我一条命吧,你不尴尬我尴尬行吗?”
缩头乌龟。
裴致礼盯着那一团被子,冷淡地扯了扯嘴角。
裴致礼躺回了床上。
他们隔着不算远、不算近的距离,好在那一层床帘的确已经被拉开了,所以裴致礼只要侧过头就可以看见这个人了。
比起那个时候来说,这是很远的。
但是比起这些年,这已经足够、足够近了。
裴致礼的目光落到男人骨相劲瘦五指修长的手。
他其实记不太清楚当时在拍卖会场里看到乔丰年拍下那一对钻石时的心情了。
回想起来的时候其实好像也并没有多少嫉妒或者是痛苦,大抵更多的是漠然。
甚至在走廊的拐角里再次遇到,裴致礼停住了脚步,听到另一头的乔丰年对身旁的朋友一脸理所当然道:“郁启明不太适合这种浮夸的大钻戒吧,但是没有关系,这是求婚用的,以后日常戴的话会有日常的款式。”
求婚?
裴致礼当时想。
什么东西,求什么婚?
后知后觉终于了然什么是求婚,裴致礼那天晚上坐在酒店的露台,一直望着花园里一株茂盛的、开了花的重瓣樱花。
他在那一个晚上的梦里听到了轰鸣而过的火车声音,樱花腐朽成了烂泥,他一个人走在没有尽头的漆黑湳風的火车隧道,他一直在寻找一个他或许已经错失掉了的少年人。
到了凌晨梦醒他也依旧没有能找到。
浑身冷汗的裴致礼在那个时候才清晰地感知到了被命运捉弄的滋味。
然而人生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时间宽宏大量地再一次给予了机会。
裴致礼望着郁启明空空的指节,冷冷淡淡地扯起了一抹笑。
该是他的,兜兜转转十年,也依旧会是他的。
月光静默。透过那细细的缝隙,蓬勃浩瀚地洒落人间。
裴致礼说:“晚安。”
晚安。
月光笼罩在他的身上,对他静默地道了一声,晚安。
【作者有话说】
郁启明在那一瞬会觉得月亮凉,也会觉得月光太远。
只是裴致礼何尝不是一腔孤勇回国?
毕竟没人知道他会有什么下场。
或许是因为他不想给郁启明送结婚红包吧。
* * *
大家好,我是穆穆良朝,是这样的,我的肝爆了
第39章
郁启明不知道裴致礼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日光刚刚透过窗帘,恰好替代梦里那一袭让他逃无可逃的月色。
隔壁床铺铺盖叠地很整齐,属于某个人的行李箱已经消失,空气里漂浮一层又冷又淡的熟悉的香水味。
郁启明躺在床上打了个哈欠,看了一下手机,八点零五分。
屏幕上跳出雪夜头像的留言:
【再多休息一天。】
【不扣工资。】
郁启明望着屏幕上不扣工资四个大字,由衷地、发自肺腑地给对方发了一个感谢老板.jpg的表情包。
郁启明没有在意对方有没有回复,他丢开手机,伸了一个懒腰。
等从洗手间洗漱完再出来,消失了一整个晚上的郁早早女士已经到访。
蜷曲的长卷发,精致的妆容,长靴皮裙,深红唇膏,美得极其富有攻击性。
郁启明抬头瞄了她一眼,率先问她:“吃了没有?”
郁早早拎着包,藏好自己的唯唯诺诺,她说:“吃了。那个什么,昨晚睡得好吗?”
且还是要说郁早早女士的确是一个身心不太健康的成年二十七岁女性,她的目光瞥过那两张狭窄的小床的时候,那些来自于她大脑的污秽东西满溢了出来。
郁启明都懒得再多看她一眼。
他说:“睡得很好,多谢关心。
郁早早似乎是有些遗憾地说:“是吗?好的,我还以为……”
郁启明打断她即将说出口的污言秽语:“你来的路上遇到前男友了吗?”
郁早早说:“什么玩意儿?”
郁启明字句清晰:“前男友,陆今安陆医生,遇到了吗?”
郁早早眨了眨眼,实在没忍住提高嗓门驳斥郁启明:“胡说八道,什么前男友,大早上的,你在说什么晦气玩意儿!”
郁早早话音刚落,病房房门被敲响,然后穿着整洁白大褂的晦气玩意儿推开门进来。
今天没有戴口罩,晦气玩意儿白皙清秀一张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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