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言尴尬地笑了两声:“是、是吧,哈哈哈。”
声音远去,没有吵醒睡着的人。
郁启明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又落到了握着他的那只手上。
其实,在郁启明的固有印象里,裴致礼一直比他高那么一点。
以至于时隔多年再见,郁启明平视裴致礼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在过去了的这些年里,他客观上也的确已经长大了很多。
一直需要仰视的那个人已经停止了生长,而他渐渐追平了这一份生理上的差距。
从身高,到手掌。
这实在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它如此直观地告诉了郁启明,原来他们是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以至于郁启明那些固有的、对裴致礼的印象都变成了一座又一座虚幻的海市蜃楼。
而他的感受应该和裴致礼的感受也偏差不远,彼此默契地装成陌生人与上下属,在独处的时间里也绝对不会有任何一句多余的问候,他们甚至至今没有认真叙过一次旧。
不能开口问过去这几年好不好。
乔丰年是隔在两个人中间迈不过去的山,郁启明想,裴致礼大概依旧不了解什么叫做七年的恋爱。
分手绝不仅仅只是彼此讲一句结束,然后潦草搬出同居的房子就算结束。
他需要做情感的切割,需要做理智的重塑,更需要做习惯的改变,然而他要做的还远远不止这些。
二十天的时间太短,郁启明甚至还没来得及想好应该如何把这一件事情告知给他们的外甥宋学而。
成年人之间关系的结束不应该牵扯到小朋友,何况对于宋学而来说,乔丰年在她心里的地位跟他这个亲舅舅几乎没有任何分别。
小朋友在今年夏天暑假结束前就已经跟乔丰年约好要去瑞士滑雪——而现在距离寒假已经不远了。
该怎么和小朋友解释才能最低限度地避免她受到伤害?
郁启明依旧还在犹豫。
睡熟了的人手掌松了一点力道,郁启明回神。
大概是握的时间足够久了,连他的指尖已经沾染了对方的体温。
郁启明动了动手臂,直接抽出了手。
裴致礼的手握了个空,人像是下一瞬就要惊醒,只是郁启明动作又轻又快,他张开手掌,在下一瞬就直接反手回握住了裴致礼的。
人类的体温或许真的能抚慰人心。
裴致礼很快又不动了。
他安安静静、依旧沉浸在他的梦里。
郁启明就那么握着裴致礼的手,静默一会儿后,重新将目光放回到了手机屏幕。
他点开新一封的邮件,再一次干脆利落地处理起了工作。
* * *
天气预报上的阴雨连过七天,阴雨里的耀华高层风声鹤唳。
这周的裴董心情恶劣,裴总也情绪不佳,母子二人突然斗法,引得下属哀嚎遍野。
郁启明有所预备,心情十分平和地陪着裴致礼连轴加班,同时直面他在各色会议中表情淡漠、语气平静、三言两语把诸多耀华高层说到当场心态崩溃。
其中一场会议结束,郁启明刚把一位年过六十的分区老总送出会议室,对方就忍不住拉着郁启明的手,一边跟他诉苦,一边怀念地对他提起钟遥山。
是,比起“青面獠牙”的裴致礼,世人谁不怀念“温柔妥帖”的钟遥山?
郁启明微笑敷衍过对方,一抬眼又跟会议室里的裴致礼对上了眼。
隔着会议室一层透明通透的落地大玻璃,坐在椅子上的裴致礼缓缓靠倒在椅背,目光稍稍停顿过对方拉着郁启明的手,然后面色冷峻地给了郁启明一个意味不明的、接近于警告的眼神。
郁启明:……。
抽出了自己的手后,郁启明微笑着又应和了这位老总几句,然后借口上厕所,一个人偷偷摸到顶层喝咖啡。
——然后被前来寻人的小言撞破现场。
郁启明来不及藏匿赃物,无奈之下只能朝着小言露出一个苦笑。
小言盯着他手里那杯咖啡幽幽道:“所以,郁助,您说我到底该不该把这事儿跟裴总打小报告呢?”
郁启明说:“要不别了吧。”
小言想了想,点点头说:“是,我也那么想的,不然岂不是给裴总来什么火上浇油?咱耀华这几天的空气足够压抑了,市场部的吴总已经爬到了顶楼,一个不留神就要重启人生,吴总太太人那么好,儿子又那么帅,我怎么忍心让他们成为孤儿寡母上新闻呢?”
郁启明听罢,诚心实意夸赞小言道:“你真是个好人,考虑的十分周到。”
被发了好人卡的小言同学十分自得,于是她在走之前再次好心提醒郁启明:“裴总正在找您哦,他可能再过一会儿就自己找过来了。”
郁启明果断丢掉了手里才喝了两口的咖啡:“知道了,谢谢。”
丢掉没喝完的咖啡还不到一分钟,裴致礼这个人果然就找过来了。
小言诚不欺他,郁启明想,到时候真得想办法给她加个“豪华大鸡腿”。
裴致礼一眼看到了郁启明,他推开露台的门朝他招了一下手,示意他赶紧进来,又微微皱了皱眉头打量了一下郁启明那一件单薄的西装:“不冷吗?”
当然冷。
郁启明笑了下,说:“还行。”
裴致礼显然不信郁启明说的还行。
S市的冬季漫长阴冷,尤其在不见日光的阴雨天,在外面多待两分钟,就可以让人从头凉到脚,何况郁启明穿得单薄。
这几天里动手动脚习惯了的裴致礼直接用手背贴了一下郁启明的脸。
“凉了。”裴致礼说。
郁启明的脸往旁边微微侧了侧,笑道:“凉了我也不喝生姜红糖水。”
裴致礼收回手:“那就别出门去吹冷风。”
“好的。”郁启明说。
一脸乖巧得不行的样子。
……从小就这样,又会骗又会哄,装乖装听话好像是他天生就会的东西,随随便便就能把身边所有人都给骗得团团转。
裴致礼知道郁启明嘴巴里的好的,知道了,约等于一句空话。
只是开口想说他两句,等话脱口而出了,却又是带着关心的:“会议室里待久了,人觉得难受?”
“听他们吵的头疼。”郁启明随口回答,出来有一会儿了,他抬手看了一眼腕表:“差不多时间了,走吧,裴总。”
两个人并肩走了两步,裴致礼侧过脸又看了郁启明一眼,说:“是挺让人心烦的,懒得搭理他们。”
可是,头疼归头疼,心烦归心烦,再懒得搭理也还是得搭理。
裴致礼这样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的人,是不会在工作上开什么小差的。
至于郁启明——工作是郁启明安身立命之本——打工人为了年终奖已经豁出去了。
每天精神高度集中的长时间工作,换来的是回家之后短暂的好眠。
时隔半年,终于可以不再需要用其他手段作为睡觉前的发泄,从而获得连续四个小时以上的安稳睡眠了——无论如何,这至少听上去像是一个好消息。
果然,郁启明想,之前纯粹就是力气多了没地方用,等真的觉得累了的时候,他在睡觉前甚至都不想开口跟郁早早多说半句话。
裴致礼的状态则与郁启明高度一致。
就算裴致礼这几天正在兴头上,也免不了到了在一天的高强度工作之后,与郁启明相顾两无言。
裴致礼大概察觉到了这个问题。
他看上去并不很想与郁启明保持这种下班之前相顾两无言的状态。
他也很不想看到郁启明那一脸迫不及待想要下班回家的表情,连跟他告别的时候都语带敷衍。
——虽然郁启明一向敷衍,但是至少以前的时候,他的语气温柔,叫人以为那些话都出自于他的真心。
可这几天,郁启明连最后的虚情假意都懒得跟他装了。
裴致礼受不了这个。
他选择解决这个问题。
而他选择的解决问题的方式也十分简单粗暴,以及有效。
在跟裴董的斗争获得一定的胜利成果之后,裴致礼和郁启明核对了两周的行程。
在主动排除掉层层叠叠无用的会议与应酬之后,他终于成功地把之前预备的出差时间往前提了整整一周。
而这一周又恰好撞上了耀华集团在Z市新投的生物医药实验室的落成仪式,于是他包袱款款,拎上了郁启明,美其名曰要参与实验大楼落成剪彩仪式,实则假公济私,裹挟着郁启明一起逃离了裴董主持的年终会议。
裴致礼满意道:“周一落地Z市,周二剪彩,然后再赶赴平川做调研,时间上很宽裕,你觉得呢?”
身为一个打工人,郁启明绝对不会拒绝任何形式的摸鱼。
郁启明坐在裴致礼的办公桌上一边抓紧时间对着电脑修改文件,一边恳切道:“可以的,我觉得没有任何问题,裴总。”
总经理办公室的大灯是冷色调的,冷色的灯光之下,郁启明的皮肤被映照出一种接近羊脂玉的浓白色泽。
他说,没有任何问题,又玩笑似地叫了一声裴总。
抬起眼珠轻飘飘望过来的一眼,那一对漆黑的眼珠简直烨烨生辉。
——美而自知的人就是这样的。
他太知道怎么叫人更喜欢他。
裴致礼多看了两眼,然后微微翘起嘴角。
郁助开始专心工作,一时间无所事事的裴总便专心欣赏郁助美色。
只是看久了,又被人飞了一记眼刀。
裴致礼见好就收,收回目光后就转身走到一旁的花架底下拿出了一个小水壶。
从郁启明办公室搬过来的这一盆发财树在短短几天里已经被他养出了绿意,连枝带叶都在寒凉冬日里恢复了几分生机。
为防功亏一篑,不能在郁启明面前邀功,裴致礼对这树的上心程度已经仅次于郁启明和耀华集团了。
裴致礼开始专心致志替树浇水。
郁启明敲下回车键,抬头看了一眼,就看到裴致礼又在摆弄那棵树。
树是他的,老板也是他的,打工人知道这个时候只要多讲好话就可以了。
于是他讲:“不愧是裴总,好一手妙手回春的本事。”
裴致礼摆弄了一下那发财树的枝叶,一脸自然的接受了郁启明的夸奖。
他说:“是的,养花如养人,都得上心。”
……裴致礼语文是不大好。
这话说得,真有一种叫人汗毛倒竖的酸。
郁启明撸了一下手臂上竖起的汗毛,决定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重新转过头去继续改他的文件。
裴致礼只觉得郁启明故意装愣那样子太有趣。
要不是不方便在这个时候拿出手机给他拍照……
他遗憾着收好了水壶,又走到旁边去泡茶。
醒了一遍的普洱,带着浅淡的香气。
裴致礼站在茶具旁,意态闲适地替人刮去浮沫后,才给人端到手旁。
操心的命,端过来了还要讲一句:“小心烫。”
郁启明双眼盯着电脑屏幕,目不斜视。
“谢谢。”他很客气:“您辛苦了。”
裴致礼微笑道:“不客气,您慢用。”
这语气。郁启明没忍住,侧过头看他一眼,裴致礼也微微俯身正在望他。
目光对视上了,裴致礼就心满意足地又弯了弯嘴角,然后对郁启明说:“您忙您的吧。”
真是,奇奇怪怪的。
郁启明盯着那一泡的茶水看了一眼,收回目光,落回文件。
只是看过了三行字,回过头咂摸了一下裴致礼那语气,又觉得好笑。
两个人就这么心情还算愉快地忙到了九点。
临近下班前裴致礼接到了一个电话。
郁启明合拢电脑,端起一旁已经凉透了的普洱喝了一大口。
裴致礼半靠在办公桌上,手里把玩着一只签字笔,对着手机那头的人语气凉凉道:“裴时雪,你确定你自己想清楚了?”
裴时雪似乎情绪很激动,裴致礼松开手里的笔,吧嗒一声,签字笔掉落在办公桌面。
郁启明掏出手机,最后捋了一遍信息,同时一心二用,高高竖起耳朵听八卦。
“我不关心傅清和的态度。但请你对自己的生命负起最基本的责任,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需要纵容你的任性,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哪个国家有哪条法律规定傅清和必须是你的狗。”裴致礼说:“裴时雪,你如果脑子发热,我建议你从二楼房间直接往下跳,跳进池塘里泡上一个钟头没准脑子就清醒了。”
郁启明被裴致礼的话惊得错手点开了一条已经回复过的信息。
啧。
还得是裴时雪。
玩得真花。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裴致礼嘲讽完裴时雪的下一秒就直接挂断了电话,显然并不想再多听一句从裴时雪嘴里说出来的疯话。
郁启明看着握着手机的裴致礼,不怎么走心地问了句:“裴时雪先生还好吗?”
“挺好的。”裴致礼表情漠然地把手机丢回办公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谁能折腾得过他。”
郁启明:“……哦,那就好。”
三分钟后。
裴致礼认命似地叹了口气,重新又拿起了手机,然后转过身对郁启明说:“……我回去看一下他。”
……。
郁启明微笑应了一声:“好的,路上小心。”
冬日夜寒,郁启明开车驶出公司的地下车库,刚开过两条街,天上飘起了细细的冷雨。
他曲起握着方向盘的食指,随着午夜电台情歌的节奏轻轻敲击。
红灯车停,天上的冷雨渐渐变大。
这些冷雨在体感上仿佛直接带走了S市冬日最后一丝暖意,让世界短暂陷入了没有任何温暖的冷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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