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没有呢?为什么?
是不是因为,箱子不在这个房间里。
乔丰年觉得湳風自己肺在发胀发疼,每一次呼吸、气体进入他的鼻腔、内脏,都像是那把刀在割。
他确信他感受到了疼痛。
这些疼痛甚至让他的手开始发抖。
郁启明看着乔丰年叮地一声打开了打火机,幽蓝和橘黄两抹色泽如冰如火,它们拼凑在乔丰年的指尖,细微地抖动着。
他点了烟,盖上了火机的盒盖,深深吸了一口,然后颤抖着吐出来。
薄蓝色的烟雾飘散在带着凉意的日光里,乔丰年给出了他最终的猜测:“你们睡了。”
郁启明不否认,他坐在椅子上,不偏不倚坦然地和看向他的乔丰年对视。
乔丰年舔了一下干涩的唇,他有点呼吸不上来,是真实地有点喘不过气,但他还是努力笑了一下。
“难受吗?有吐吗?还觉得恶心吗?没有对吧,是这么多年睡男人睡习惯了,还是因为这次这个人?”
“是人对吧。”乔丰年垂着眼,手指上的烟垂着,几乎要烫到他的指尖,但是他没有觉察,他自顾自喃喃讲:“喜欢吧,仔细想想,其实还挺刺激的,怎么说都算是睡了一对兄弟——”
他手上的烟终于烫到了自己的手指,尖锐的痛感让他的理智短暂回溯,乔丰年坐在椅子上,回想起刚刚自己说的话,觉得自己已经不仅仅在犯蠢了。
他应该真的是脑子出了问题。
他脑子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他脑子要是不出问题,怎么可能会和郁启明说这种话?他怎么能够——怎么可以——
“我——”乔丰年想解释,可是他脑子一片空白:“我没有——”
然而郁启明不需要乔丰年的解释。
他拿起一旁的四方壶,平平稳稳地给自己倒茶。
茶水倾倒发出细微的声响,郁启明敛着眼,一边倒茶一边淡淡道:“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乔丰年,我劝你不要再用侮辱自己的方式让我愧疚和让步。没用的。”
四方壶落定在桌面,发出轻轻一声声响,却仿佛在乔丰年的耳畔敲了一记丧钟。
——没用的。
乔丰年眼睫不受控地抖了几下,他把快燃尽的烟凑近嘴边,怔愣地发了一会儿呆,又嗤笑着放下了手。
“我没有侮辱我自己。”乔丰年低声:“我是在侮辱你的裴致礼。”
郁启明抿了一口茶,他转动着手里的素瓷茶盏,讲:“你从来不愿意告诉我,乔简明曾经在你小的时候到底对你说过什么话或是做过什么事,或许他是有意的,也或许他是无意的,你不说,我无从判断,但是乔丰年,你其实可以放下这些东西,尝试走出来了。”
“走出来?”乔丰年乖顺地点了点头,说:“好,我走出来。我走出来,你回来吗?”
郁启明阐述不容争辩的事实:“我们已经结束了。”
乔丰年长长地哦了一声,他舌尖舔过发干的下唇,左右找了一下烟灰缸。
找到了,他把那支烫伤了他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
摁灭了烟,他缩回手,指腹轻轻揉搓过那道烫伤,在疼痛里,他笑着讲:“对不起——你这么一说,我又忍不住想犯贱了。”
“我现在挺想跪下来求你的,我想说我不结婚了,我后悔了,我管他的乔简明呢,我也不要我妈了,我想说,我只要你、不,我只要我的郁启明。”
他低着头扯开嘴角,僵硬的笑意仿佛一张即将裂开的假面,他毫无尊严地恳求:“……你把我的郁启明还给我行不行?”
郁启明缓缓往后靠在椅背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讲:“他不存在了。”
爱乔丰年的郁启明死在一场高烧里。
死得很痛苦,也挺绝望,死之前喊了一声丰年,除此以外没有其他遗言。
——无论如何,他的确已经死了,活不过来了。
乔丰年听懂了。
他咬住了自己发抖的嘴唇,咬得嘴唇发了白,咬得嘴唇出了血。
他试图忍住眼泪,他近乎慌张地抬了一下头,又看向那一座花格子玻璃窗。
那花格子玻璃窗可真像春山耀华医院门诊走廊里那些花窗。
——“你从来不愿意告诉我”——
——“乔简明曾经在你小的时候”——
其实没什么不能说的,不说只是觉得,这些过去了那么多年的事情与郁启明无关,以及……他不想提起裴致礼。
他不想提裴致礼。
可是……
乔丰年把头埋进手臂。
过了好一会儿,郁启明才听到他沙哑沉闷的声音。
“……四五岁的时候,我发过一场四十度高烧。很严重,险些要了我的命。我妈给乔简明一直打电话,打不通,找不到他人。”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很早,雨水也格外多。
吹过了三天的北风,下了一场寒雨,气温降到了零度,五岁的乔丰年生了一场病。
乔丰年不太生病,他是个身体很好的小孩儿,所以这场来势汹汹的高烧让他的妈妈慌了手脚。
乔丰年其实早已经记不清那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他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只有妈妈。
他妈妈抱着他,满身都是惊魂未定的恐慌。
小孩儿爱妈妈,小孩儿很懂事,小孩儿不哭也不闹,乖乖挂点滴吃药。
小孩儿对妈妈说:“我生病了,但是我很快就要好了。”
妈妈说:“好,乖宝宝。”
小孩儿吃完了药,拔掉了点滴,他抱着被子看了一圈病房,问妈妈:“爸爸呢我有点想他了。”
小孩儿也爱爸爸,他是在爱里面长大的孩子,从来不畏缩于表达爱意。
可是爸爸不在,甚至在他问出口之后,他妈妈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怎么了?”小孩儿伸出手擦掉妈妈突然掉下来的眼泪:“妈妈,你怎么了?”
妈妈说:“妈妈没事。爸爸在一个……弟弟那边。”
小孩儿疑惑:“什么弟弟?”他又没有弟弟,谁家的弟弟?
妈妈抱着他,手摸着他的头,一直流眼泪却不给他解释。
乔丰年五岁,发烧到四十度,肺炎,住院四天,没见到他的爸爸一次。
然后,他被告知,他有一个“弟弟”。
他的“弟弟”也在生病。
就在这家医院里,他住在十楼。
他的爸爸一直陪着那个“弟弟”,所以没有时间过来看他。
乔丰年不理解,他不懂,他反反复复和妈妈确认。
反反复复得到同一个答案。
——爸爸在陪“弟弟”。
——“弟弟”。
乔丰年五岁,在住院的第五天,一个人偷偷跑出了病房。
他坐了电梯,一个人上了十楼,十楼很安静,走廊的灯亮得像是冬天的太阳。
十楼很冷,奇怪地没有一个人。
他走到了病房门口,垫着脚往里看。
病床上有个戴着口罩的小孩儿,他一个人低着头坐在床沿,人很瘦,头发剪得很短,他听到了门口的动静,抬起眼朝着乔丰年看来。
他们隔着一扇门对望。
五岁的裴致礼,苍白、细瘦、比乔丰年矮一点,不爱说话,像个哑巴。
乔丰年推开门,往里走了两步,好奇地问他,你是不是就是我的弟弟?
坐在床沿的小孩儿不说话,他垂下眼睛,看上去懒得搭理这个世界。
第74章
人的一生似乎都在竭尽全力攀爬童年时自己垒叠铸造起来的高山,这些高山形态各异,垂挂着能够剖开皮肉的尖利岩石,奔流着能够融化人脊骨的岩浆,而在攀爬这一座又一座的高山时,童年时的小孩儿会被这些岩石和岩浆逐渐摧毁,然后成为一个又一个坚硬又体面的成年人。
乔丰年的痛苦并不新鲜,人类跳脱不出“童年阴影”这一道怪圈,而所有的童年阴影,又九成九会将人引渡进那一个名叫痛苦的泥潭深渊。
在这个泥潭深渊里,痛苦是痛苦,幸福也是痛苦,好像世界上归根结底只存在着一种情绪,那就叫做痛苦。
所有一切情感的链接到了最终都只能走向痛苦,以至于所谓“圆满的幸福”成为了传闻中的事物。
可谁让乔丰年曾经一脚跨进过“圆满的幸福”,所以当一切幸福以摧枯拉朽之势被摧毁时,痛苦的反噬尤为激烈显著,他当然应该不甘心,他当然有理由仇恨那一个“破坏者”。
只是,郁启明想,乔丰年从一开始就仇恨错了人。
平川的日光透过彩窗,落到了那一盏浅浅的茶汤上,郁启明一边垂着眼看茶汤上的浮影碎光,一边做一个看似耐心的倾听者。
——乔丰年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阐述者,他把过往拆分成了一个又一个细节,情绪大于事实。
从裴致礼毫无预兆的出现,到他父母感情的崩裂,从他的犹疑与茫然,到目睹乔简明对裴致礼无意识的偏爱与关心。
比起他自己的情绪,母亲的情绪才是扎根在乔丰年心底的藤蔓种子,母亲的不得解才是乔丰年的不可解。
或许在乔丰年的心底,他宁愿父母分开,可他们偏偏不离婚。
他们坚定地延续着这一段婚姻,并且发自肺腑地爱着他们的孩子。
这尤为可怖。乔丰年被苏照春和乔简明的婚姻捆绑,成为了他们婚姻的延续品和象征物,他眼睁睁看着父母的婚姻逐渐膨胀成了奇形怪状的诡谲事物,他逃脱不得,只能被父母的感情所折磨。
他被折磨得早就不相信爱情了。
他不可能会相信爱情,他也不相信婚姻。
他不相信忠贞,他甚至不相信时间。
所以,他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郁启明。
郁启明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半路出现的意外,乔丰年从一开始就“确信”这一段先天不足的感情最终会分崩离析。
他一直在折磨这段感情,用以确认他依旧在意对方,用以确认对方依旧在意他。
他折磨自己,也折磨郁启明,进而折磨裴致礼。在一开始的时候,折磨郁启明本来就等于折磨裴致礼。
谁让——
“他那么在意你了。”乔丰年的声音埋在他的手臂里,他重复着又说了一遍:“……他太在意你了。”
乔丰年十八岁,第一次见到裴致礼在意的那个少年,他只觉得他像一只灰扑扑的、受了惊的小麻雀,不合时宜地闯入了裴致礼虚伪的水晶宫。
漂亮,却也不够漂亮,比起身边那些精致到头发丝的女孩儿,他好看得过于拙朴,乔丰年喜欢更加精雕细琢的东西,他没耐心打磨璞玉。
何况,再好看他也是男的。
乔丰年不是裴时雪,他不是同性恋。
他不是同性恋,他不该注意一个男孩儿,他不该尾随他没入裴宅的花径,他不该看到裴致礼看向他的眼神。
——裴致礼太在意他了。
裴致礼为什么不藏好这份在意?
明知道他喜欢跟他抢东西。
如果裴致礼真的这么在意他,裴致礼又为什么不好好呆在他的身边?裴致礼为什么要给他机会?
如果裴致礼给了他可乘之机,他为什么要放弃。
乔丰年见过最狼狈的郁启明,一个人抿着嘴站在石榴树下,脸上还带着血,却倔强到连哭都不允许自己发出声音。
他见过他倔强、脆弱、狡诈、狠辣、无辜、坚强。
他见过他哭,见过他笑。
他见过他用十分钟的时间练习左手握笔,缓缓写出乔丰年。
他在那一盏昏黄的旧灯泡下抬头,灯火汇聚跃动在他的眼眸,他笑着说:“好像也不难。”
乔丰年不是同性恋,他不会喜欢上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儿。
乔丰年不是忠贞的人,他绝对不会因为有了男朋友就失去女朋友。
乔丰年不相信爱情,他不会嫉妒。
乔丰年不相信时间,他绝对不会和人谈一场漫长的恋爱。
乔丰年不相信婚姻,他不可能去定制戒指和求婚。
乔丰年还有自尊。
乔丰年可以接受郁启明离开。
“能说的我都说了。”乔丰年从自己的臂膀里抬起脸,他的脸上被压出了一道细细的红痕,他最后一次尝试微笑,他说:“你看,我也有苦衷的,是不是?就饶了我这一次吧,宝贝,我以后……”
顿了顿,乔丰年稳住自己颤抖的喉音。
“我以后,我本来,就——”
只爱过你一个人。
酒店外响起一道尖锐的鸣笛声。
这一道鸣笛声响过了足足十秒钟。
十秒钟。
郁启明抬眼,和乔丰年对视。
乔丰年的笑容没有坚持过十秒。
他颤抖地眨了眨眼睛。
眼泪就那么又滚落到了他瘦到几乎已经没有肉的下颌。
鸣笛声停止。
郁启明把手机放回口袋,他声音平静地向乔丰年寻求意见:“我们分手的事情,我还没和宋学而提,我想,还是要跟她说一声。你去说还是我去说?”
——乔丰年还有自尊。
——乔丰年可以接受郁启明离开。
乔丰年在长久空白的茫然里点了一下头,他说:“还是……你说吧。”
他清了一下喑哑的嗓子,又重复了一遍:“你说吧。”
郁启明垂下眼:“好的。”
* * *
宋学而问李博鸣平川一年下几次雪。
李博鸣说他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平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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