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致礼沉默了足足半分钟,才在郁启明的坚持里,勉强地挤出一个:“好。”
又隔了一会儿,他声音软了下来:“晚安。”
挂断电话,郁启明从衣柜里重新拿了一件干净的衣服。
他把湿透了的衣服脱了下来,整整齐齐地叠好,又对着穿衣镜,把干净柔软的旧T恤套上了身。
少年人的身体,还是偏于匀称的高挑和文弱的瘦。
感觉不是一个可以和成年男人正面搏斗的体型,文弱书生啊,郁启明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会儿,然后微微笑了笑。
轰然的大雨断断续续下过了一整夜,一直到天亮未亮的时候才收束成了细密的小雨。
郁早早出门比郁启明更早,年轻的早早还没学会化妆,但白皙的皮肤、红润的唇,仍然漂亮到让郁启明觉得她必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那个女孩儿。
郁早早送了一个飞吻给郁启明,又告诉他:“替我向大姐问好。”
郁启明斜背了一只包,冲着屋外抖开伞。
听到了郁早早的声音,他垂着眼笑着应了一声:“好。”
绕过村里的小路,邻居的老黄狗匍匐在草堆里冲着郁启明低低呜了一声。
郁启明看到了,他的手指在那一瞬间再次感觉到了不受控制的麻。
他走过了那只狗,顿住脚步,又重新回头,看向它。
狗也抬头看他。
郁启明很有礼貌地告诉它:“你要管好自己的小孩儿。”
老黄狗歪了歪头。
郁启明斜着撑伞,伞柄落在他肩头勾着他的下颌,让他看上去简直像一只吊死鬼。
“尤其要告诉它。”郁启明笑道:“死人的烂了的肉,是不能吃的。”
狗抖了抖潮湿的毛发,从草堆里站了起来,然后冲着郁启明轻轻汪了一声。
狗是听不懂人话的。
郁启明撑直了伞,对它客气地说了句再见,这才重新走上了村口的小路。
黄泥路上铺了碎石子,踩下去的时候,能看到来不及渗透的雨水从碎石子的中间被挤压出路面,郁启明每走一步,都能听到细碎的声响。
他没有买礼物,孤身一个人,去到了郁满霞家。
被雨淋湿的褪了色的春联,铁锈红的大门,顶端“家和万事兴”的横联已经掉落了一角。
郁启明耐心地撑着伞,一记又一记敲响了郁满霞家的大门。
第一次开门的是郁满霞的嫂子,三十多岁的女人看到了郁启明,脸色一变,哐当一声又合上了门。
天际滚起沉闷的雷声,雨又渐渐大了起来。
雨大了,空气又潮了起来,郁启明看到郁满霞家的四周都飘浮起了白色的雨雾。
雨雾里恍惚飘浮着女人的哭叫声。
郁启明往里走了一步,避着雨水,极有耐心地收起了手里的伞,又一叠一叠地把它们全部折叠整齐。
其实一切早有预兆。
从年前郁满霞额头上的淤青,到她突然疼到直不起来的腰。
郁早早比郁启明更敏感,她毕竟是个女孩儿,女孩儿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比男人更容易洞察到这些“来源不明”的伤害。
郁早早询问过郁满霞,但郁满霞说郁早早想多了。
被回绝了好意的郁早早很气,转过头直接告诉了郁启明。郁启明在学校里连夜给大姐打电话,郁满霞不像敷衍妹妹一样敷衍郁启明。
她说:“是有一点矛盾,不过不要紧,夫妻嘛,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启明,你不需要关心这些,你只要好好学习,你好了,姐才有依靠。”
郁启明说:“大姐,有事你要跟我说,我来和姐夫沟通。”
郁满霞:“你跟他能讲得通吗?讲不通的,不用浪费时间。”
郁启明又问:“那姐,你看,我来接你回家——”
郁满霞跳起来拒绝:“不要!不要!哪有这样的事情的,何况还有宋学而在呢,我怎么能丢下她?”
郁启明给出解决方案:“把宋学而一起接回来,你不需要有顾虑,姐。”
郁满霞还是说不行,她说:“没事的,启明,你放心。”
郁启明不可能放心。
可郁满霞不说,她不说,家丑不可外扬,对方是她的丈夫,是她孩子的父亲,她宁可替他遮掩也不愿意向弟弟妹妹求助。
——她也不忍心向弟弟妹妹求助。
“你们才十七岁,启明,你们还很小,好好读书最重要,早早也是,你管着一个早早已经很辛苦了,还要看着爸,我这里你就放心,就算真的有什么,也得等你过了高考再说。”
大雨里,郁启明看着那扇铁锈红的大门,平静地想,真要高考后再说,一切就又要来不及了。
雨雾越来越重。
在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铺天盖地汹涌着进入了宋家的大门。
屋子里女人的凄厉的哭声更加清晰了。
哭声一声重,一声轻地飘浮在雨雾里,郁启明抬眼,和站在雨里的男人对视。
他咧开嘴,喊了一声:“哎呀,是启明啊。”
郁启明也冲着他露出一个斯文的笑。
——他要宰了他。
——不。
——他会宰了他。
滂沱的大雨冲不开雨雾,腥红色的液体被大雨冲成浅淡的粉色,它们如同一汪又一汪的瀑布,快速地从积了青苔的地面上渗透进了泥土。
大雨冲开了郁启明脸上的血水,听着远处女人恐惧的尖叫声,他慢条斯理地折起自己过长的袖子。
——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郁启明收起卷了刃的刀,踢开脚旁被剁下来的人头,缓缓走向大门。
——只有他想宰了这个东西的心是真的。
他要重新再去拿一把刀,他要剖开他的五脏六腑,看看他这一颗人心到底是怎么长得。
铁锈红的大门细开着一条缝,不远处响起越来越近的汽车引擎声,有人开着车到了这里。
郁启明并不好奇来的人是谁。
按照逻辑来说,那个人应该是乔丰年。
可梦里的时间一切都提前了。
现在是五月一号,不是五月十五号。
宰了这个东西的人也变成了郁启明,而不是他爸。
郁启明想了想,丢开了手里的刀,一步一步,不抱有好奇地走向大门。
铁门被推开了。
一直响在郁启明耳朵边的、女人尖利恐惧的叫声在这一瞬间停止,浓白的雨雾也随着人走近的脚步缓慢消散。
他撑着伞。
还是更年轻一点时候的样子。
他撑着伞站在大雨里,就那么看向大雨里、孤零零站着的郁启明。
那个狼狈的、疯癫的、绝望的郁启明。
郁启明被困在十七岁那年的大雨里太久了,久到他的心脏都潮湿到长了青苔。
而他期望来的人偏偏又一直没来。
只是他并不能怨恨他,也不能表达遗憾,因为人生就是这样的。
没有谁必须要为谁的负责,所以,他应该早就对这一个“裴致礼”释然了。
可,
“怎么是你啊。”郁启明轻声叹息:“怎么真的是你啊。”
裴致礼在震惊里回神,他义无反顾地朝着郁启明跑了过来。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摆,一向体面的小少爷连脸色都是青白的。
可他还在努力撑高伞,想要替郁启明遮住了头顶的大雨。
郁启明一直不觉得冷。
都是假的,人是假的,雨也是假的,怎么会冷?
可是莫名其妙的,到了裴致礼的身边,他就觉察到了冷。
郁启明微微发着抖,笑着伸出手摸了摸裴致礼湳風的脸。
裴致礼的脸甚至是热的。
——这个梦境太真实了,真实到让郁启明舍不得了。
浑身沾满了血的郁启明张开手,抱紧了裴致礼,抱紧了,对方的体温就显得更加真实。
真实到让郁启明的眼眶再一次开始发热。
“一个电话讲两句话不就够了吗?都在梦里了,还要追来干什么。”郁启明哽咽了一声,把眼睛埋进对方的肩膀,一些滚烫的不受控制的液体溢出眼角,又缓慢渗入对方的肩头。
郁启明低声喃喃:“我有什么好的呢?”
无非不过一个生着两条腿的人。
人心长得还不怎么正。
裴致礼不说话,他一只手替郁启明撑着伞,另一只手紧紧抱着浑身湿透的少年。
“……你该对我说。”裴致礼的声音落在郁启明的耳畔,他一字一句讲:“所有的事情,都要告诉我,不要怕我接受不了。”
“你也没有告诉我。”郁启明抬头,他伸出手,捧着裴致礼的脸,目光一寸一寸地巡视过他的脸:“你不告诉我,我也不会告诉你的,你去猜好了,你猜我们为什么会分开,我为什么要爱上另一个人,为什么不在乎你。”
裴致礼像是不懂郁启明在说什么,他瞳孔细微地放大。
雨声打落伞面,发出盛大的轰隆声。
“你不要我心疼你,我也不要你心疼我。”郁启明凑过去吻了一下裴致礼的侧脸,他的眼泪落到了裴致礼的胸口上,烫得裴致礼的心脏几乎要蜷缩起来。
郁启明的唇移动着贴住了裴致礼的唇,是凉的,湿的,咸的。
裴致礼抿起了唇,他的神情里也透出了茫然的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只是在打完那一个电话后就按捺不住想要见一个人。
他只是猜测,或许对方真的开了窍。
或许,
他们可以早一步在一起。
可是那个人显然并不是这样想的。
裴致礼听到他颤抖的声音。
他说:
“我承认我一看到你就不甘心。”
“我想让一切都重来。”
“我想要圆满的人生。”
“我想要一心一意的爱情。”
“我想要再来一次的机会?”
“可是谁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郁启明问裴致礼:“你能给我重来一次人生的机会吗?”
他说:“你不能,连你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郁启明在那一瞬毫不留恋地一把推开“裴致礼”。
梦境碎裂在这一瞬。
世界重归于寂静。
大雨倒灌,天地翻转。
“裴致礼”睁大了眼睛,他被推开了,他被推回到了幕布里。
他站在远处,触碰不到爱人,他用悲伤的眼神看着郁启明,仿佛知道自己在此刻即将需要翻越很久很久的时间才能再次遇到他。
“我不要在我的梦里爱上你。”郁启明也看到了那一块巨大的幕布,他坚定地告知站在幕布里的“裴致礼”:“我要去爱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梦境很好。可梦境是陷阱。
梦境给了郁启明重来一次的机会。梦境想要郁启明留下来。它试图用那样一个裴致礼来欺骗他留下来。
二十岁的裴致礼很好,他是郁启明人生的遗憾和不甘心,他是郁启明永远可望而不可得的人。
他是过去时段里的月亮,他高悬在郁启明记忆的幕布上,永不坠落。
可是,他要去回馈爱意的,不是那个月亮。
他不要月亮。
他要裴致礼。
他不要月亮。
郁启明努力着睁开眼。
巨大、亮白的灯光乍然倾泻。
“——醒了!醒了!”
——他不要月亮。
——他只要裴致礼。
第77章
说来说去,还是要感谢这一辆价值七百多万人民币的车,库里南车身的强度顶住了两辆载满了建筑垃圾的泥头车第一波的挤压碰撞,加上郁启明在车祸发生的第一时间反应迅速、处理得当。
他猛踩油门,直接提速成功躲开了两辆大车进一步的挤压,如果不是最后倾覆在安全岛时,半面车身被泥头车里倾倒的建筑垃圾掩埋,郁启明或许连icu都不需要进。
只是假设毫无意义,这一遭罪他到底还是满满当当地受了。
郁启明第一次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围着好几个穿绿袍戴口罩的人,他躺在一个不具体的地方,看到的是满世界亮白的灯光。
仪器的声响混着各式各样高高低低的人声,他听不清他们说的任何一句话,郁启明只觉得他的耳朵里面像是有一辆火车一直在鸣笛前行。
他在那个吵杂的环境里很快又昏睡过去,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并不确定自己这一次昏睡了多少,他只知道,等到他第二次醒过来的时候,世界变得安静了很多。
耳朵里的呜呜声停了,那些吵杂的人声也没有了。
只有头顶的灯还是亮着,仪器也在规律的发出声响。
他睁开眼,又合拢,又缓缓睁开。
第三次重复这个动作的时候,他看到了裴致礼。
是裴致礼没错。
哪怕只是半张脸也能一眼叫他认出来。
穿着无菌服,耳朵上挂着口罩,没有戴眼镜,露出来的眼睛里细细满满地都是红血丝。
郁启明和裴致礼对视,灯光很亮,很亮,亮到他清清楚楚看到了裴致礼眼里的惊喜。
惊喜。
郁启明想冲他笑笑,只是嘴边的肌肉刚刚一动,他就发现自己还盖着呼吸机。
笑得不算很成功,他也没什么力气,试图开口说话却发现轻得没比蚊子煽翅膀响。
郁启明不勉强自己了,他选择直勾勾盯着裴致礼看。
裴致礼把眼里的惊喜妥善地收拢,然后微微俯下身体,靠近了看着他的郁启明。
抬起手,他的手指带着些细微的凉意,从郁启明的额头一直触碰到胸口,最后张开了手掌,轻轻贴附在郁启明的胸口,像是试图捂住了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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