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致礼抬手看了眼时间,显然准备就要走。
郁早早知道他忙,她也不想多浪费他的时间,于是直接开口说了句:“裴哥,你晚上要是有空过来,我有点事情想要跟你讲。”
裴致礼看向郁早早。
郁早早双手插兜,有些冷似地缩了缩脖子,她讲:“我想来想去,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该要说清楚的。那点事情郁启明不可能跟你说的,所以,还是我来说吧。”
* * *
郁启明从ICU转回到普通病房的那一天,冬日盛大的阳光晒化了屋脊上昨夜里刚结的冰。
日光从透明的玻璃上晒进病房,碎金一样地铺满了一整张病床,郁启明靠坐在日光里犯困。
郁早早坐在床边,一边剥橙子一边在郁启明耳朵边讲八卦,从耀华集团这二十天以来的血雨腥风,到坊间传闻裴致礼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昏君做派——郁启明适时睁眼插嘴,十分严谨地指出:“是蓝颜。”
郁早早把橙子皮丢进垃圾桶,干脆利索地改口:“冲冠一怒为蓝颜的昏君做派,我是不懂什么叫把董事长拉下马,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是现在的具体情况就是这样的,裴致礼他妈人还在东京呢,结果人回不来了不说,她的江山也直接没啦。
郁启明在还没转回普通病房前其实就已经知道了这个“内幕消息”,毕竟集团内推送的有关于董事长裴召南女士的辞任公告还是裴致礼在他的病床前一字一句亲自敲出来的。
写这篇公告时,裴总还虚心寻求了郁助的帮助,郁助一早拜服于裴总的语文表达水平,一字一句十分心甘情愿地替人润色。
事后裴总为表感谢,低头亲了一记郁助的手掌心。
还挺痒的。
暖气和日光抚慰人心。
有人没忍住,在日光底下,轻轻揉了揉还依稀在发痒的掌心。
病房里渐渐溢出橙子独有的水果香气,郁启明刚刚拔下全身上下的管子不久,嘴馋也不能吃,只能多做了两次深呼吸,努力去嗅这些人间的香气。
还是活着好。
活着真的挺好的。
感慨着还是活着好的郁启明摸出了被子里被捂热的手机。
郁早早看到了,她塞了一瓣橙子进嘴里,含糊不清讲:“裴哥说了,你最多只能玩十分钟,不听话手机继续上缴。”
郁启明唔了一声,慢吞吞说:“好的呢,记住了,郁启明一向又乖又听话的喔。”
郁早早被橙子丰盈的汁水呛了一下气管。
在郁早早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中,郁启明打开手机。
潦草翻了一遍留言,大多都是同事的慰问信息,间歇夹杂着几条朋友的留言,郁启明都没有回复。
从上滑到下,又从下滑到上,郁启明停顿了两秒,最后还是点开了钟遥山那几十条未读信息。
钟遥山是在他出事的第二天就给他发了信息的,后面的几天也天天过来点卯,只是发过来的内容中属于有效信息的不多,不是在转发心经,就是说他今天又去哪里替他烧高香拜活佛了。
大概是见他一直没回复消息,裴致礼口风又严到问不出半点情况,钟遥山实在没有办法确认郁启明的状况,于是十分机智的钟总脑洞大开,当机立断决定找人给郁启明算命,算算看他到底是死是活。
郁启明:……啧。
结果,算命的高人不仅算出了郁启明还活着这一条消息,还因为钟遥山给得实在是太多了,他又顺便给郁启明算了算命数。
钟遥山的信息如是写道:
【这厮说你这辈子前半生命苦,要一个人扛过好几道劫数。】
【只不过,等你闯过最后一道生死劫,整个人就会豁然开朗进而直接走上人生的坦途。】
【未来娶新妻,再走富贵运,你郁启明后半辈子得是享大福的命。】
郁启明把娶新妻和走富贵运来回看了三遍,不由认定这一位高人的确有几分道行。
钟遥山反倒不是很信这个算命的,虽然对方已经明确说了郁启明还活着,但他依旧坚持天天烧香拜佛替郁启明攒功德,生怕郁启明过不了这道生死劫。
就这么烧香拜佛转发心经又过了三天,钟遥山更新了有效信息。
郁启明不好描述具体描述钟遥山钟总这么一个在外人眼里又体面又英俊的成功男士是怎么在他的微信里破防的。
总之,总结一下那几条小作文的内容,大概就是,因为裴邶风被裴致礼一个电话催回了国,就只剩下钟遥山一个“孤寡老人”带着一条小奶狗住在新西兰的小岛上。
钟遥山现在每天除了点烛烧香拜关公以及遛狗以外,他已经完全无事可做了,当不了裴邶风的舔狗,钟遥山失去了人生的目标和动力。
他现在的感受是“生不如死”。
——击溃一个恋爱脑只需要精准把控住他的爱人,裴致礼的报复无比幼稚但卓有成效。
至于裴邶风回国做什么——
钟遥山如是道:
【裴致礼这个臭小子玩阳谋,他就是知道邶风想当这个裴董很久了!】
【裴致礼在引诱她!】
【啖以重利】
【封官许愿】
【蛊惑人心】
【糖衣炮弹】
【裴致礼坏透顶了!】
钟总失去老婆后的破防演出的确精彩。
虽然有些人也的确……坏。
郁启明摁灭屏幕,用手机抵了抵自己的下颌。
吃完橙子抽了纸巾预备擦手的郁早早:“……你突然莫名其妙的在笑什么?”
还笑得这么一股子黏糊糊的恶心样?
郁启明不回答,他弯着眼角,蛮开心地把手机丢回床头,自顾自说:“好了,看完手机了,没到十分钟对吧。”
郁早早一边擦手指一边散漫应了句:“嗯,对。”
郁启明扯起被子盖住自己下半张笑脸,甜滋滋地同郁早早讲:“所以郁启明就是又乖又听话的。”
郁早早抬眼,看向郁启明。
郁启明:“不准备在你裴哥面前夸我两句吗?”
郁早早:“……”
郁启明催她:“夸两句吧,谢谢姐姐了。”
郁早早的表情在这一瞬间复杂到了极点,她是真的废了很大的力气才压住自己一身的鸡皮疙瘩。
盯着郁启明那双温柔漂亮又多情的、能把人骗八百个来回不带喘的眼睛,郁早早低声惊叹:
“我靠,郁启明,我竟然还是小瞧你了。”
第79章
郁早早到底还是顺着郁启明的意思,给裴致礼发了一条令人牙酸的信息。
发完之后,她又特意补充了一条:【不必回我了裴哥,你懂的。】
就这些酸唧唧的话,留着你们两个自己私底下慢慢说,别再把我拖下水了,我郁早早又不是西厢记里的小红娘……
至于裴致礼到底懂不懂——
裴致礼怎么会不懂,他懂的。
有些人其实并不真心很想他,也并不真心粘人,但是至少,他有想要叫他开心。
人与人之间相处时一些细微的变化是外人所看不见、也觉察不到的,但是作为局中人,作为一个耐心等待了十年有余的人,他咀嚼得到这一种不同。
这是从零到一、从无到有的变化。
是看似极其细微的变化,是并不很重的一份心意,可于感情而言,从零到一、从无到这本来就是最难、最难的一步,很多人放下身段、费劲心思、用尽一生也等不到这一个开始,这一个一。
但是现在,裴致礼想要的那个人终于愿意跨出这一步了——暂时给得少没有关系,他愿意了最重要。
郁启明本人则在天光尚未收尽之前给裴致礼留了一条语音信息。
他嗓音轻轻喊他裴总,尾调咬进上颌,又轻轻咽进喉咙里,他叫他记得天冷添衣,浅浅一点笑意带着落日的玫瑰色。
裴致礼多听了两遍,才回信息。
他也回了一条语音,说好的,然后问郁助精神还好吗?
郁助说还行,挺好的,就是还是容易犯困,睡着了也容易做梦,其他没什么大问题。
裴总问做的什么梦?
郁助说做的美梦。
裴总问他梦到了谁?
郁助说梦到了你。
他说:裴致礼,你十八岁那个生日蛋糕上的火烧得可真旺,照着你的脸都变成了红的,会不会融化呢?融化了吧,不是说蛋糕,我是说你,像是要融化了一样,融成了又凉又软的湖。
他说:裴致礼,我梦见我自己往这一汪湖水里跳。
他说:头也不回的往里跳。
他说:真的。
办公室外的落日,手机里郁启明的声音。
——谁能不爱听郁启明讲甜言蜜语。
可再爱听,那甜言蜜语再好听,裴总也依旧能从郁助给过来的、铺天盖地的糖水里挣扎着爬上理智的堤岸。
裴致礼在晚霞消散之前,回信息告诫郁助不要玩太久手机,累了就闭上眼睛,乖乖睡觉。
郁助这次隔了足足五分钟才回复消息,他这次回的不是语音,而是文字信息了,他说:
【知道了,裴总,知道了】
大概多多少少是觉察到了自己那点没藏好的“不耐烦”,郁助隔了一会儿,又画蛇添足地加了个:
【^_^】
裴致礼盯着这个“画蛇添足”的【^_^】看了许久,许久,直到他把屏幕抵在眉眼间,低低地笑出声。
靠着郁启明给的甜言蜜语忙过一天,裴致礼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差不多七点。
太阳落下了山,室外的气温逼近于零度。
住院部外的停车场路灯明亮,裴致礼在跨出车门的时候接到了钟遥山的跨洋电话。
他从小路绕行进,有三两枝梅花的花枝探出木格花窗,挡住了他的去路,裴致礼一边轻轻拨开萦满香气的花枝,一边极有耐心地一次又一次掐断了对方打过来的电话。
连着掐断了三个后,钟遥山没有继续打来第四个,裴致礼收起手机。
住院部一楼大厅的灯火明亮。
裴致礼刚刚走进大厅,第一眼就看了不远处站着的、一个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的人。
或许是因为大病了一场,这个女人和记忆里相比是要消瘦很多,也显了些老态。
她头上戴了一个浅色的窄边羊呢帽子,身上披着一件同色系的宽松大衣,露出底下浅蓝色的病服。
女人虽然苍老憔悴,却依旧难掩气质里的温柔优雅——是苏照春。
苏照春本来是双手交握,正站在住院部那一棵郁郁葱葱的花树底下,只是大概是觉察到了裴致礼的目光,她侧过身望来。
她看到了裴致礼,她像是知道裴致礼会出现在这里一样,十分自然地对着裴致礼露出了一个微笑,只是这个微笑让她眼角的皱纹显得更加清晰了。
她微微颔首,声音并不高地对着裴致礼喊了一声:“致礼。”,然后就那么直接朝着裴致礼走了过来。
裴致礼没动,他立在原地,一直等到苏照春走到了面前了,才不冷不淡地喊了一声阿姨。
苏照春一点不介意裴致礼的冷淡,她依旧微笑着看着他:“好久不见,致礼,你是过来探望小郁的吧。”
裴致礼面色平淡地说了一声是。
苏照春讲:“我一直到今天才知道小郁出了事情,托人打听,没想到小郁就在春山耀华,既然人就在春山耀华,我就想着怎么都应该过来……看望一下他”
裴致礼不接话。
苏照春拢了一下披在肩膀上的衣服,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裴致礼说话,她讲:“……要是不方便的话……”
裴致礼说:“是不太方便。”
苏照春垂了一下眼睛,只是很快,她又抬眼,勉力朝着裴致礼笑了一下:“既然不方便,那……我就也不上去打扰他休息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什么事情都没有比好好修养更重要,什么事情都没有身体健康重要。”
话说到这里,苏照春像是也觉得站在她的立场,已经没什么能说的,她慢慢抿住唇闭上了嘴,
她又站了一会儿,像是有些畏冷似地拢了一下大衣,然后就笑着跟裴致礼告辞。
裴致礼顿了顿,终究还是抬脚,选择把人送回病房,倒是苏照春伸手拦了两下,笑着说不用:“就一点点的路而已。”
裴致礼很坚持,苏照春其实多多少少了解一点裴致礼的脾气,固执的、实心眼的孩子,小的时候就是这样,长大了也没变多少。
长廊的夜风吹开梅枝的香气,苏照春低着头,一直到了她住的小洋房外,才抬头,笑着对裴致礼说:“辛苦你了致礼。”
裴致礼说:“您客气。”
苏照春向上走了两步台阶,重新又转头,看向廊下的裴致礼。
“如果我要是能早知道,”苏照春的瞳孔带着几不可见的潮润,她低声讲:“从一开始,我就会让他断了念头。”
如果她知道,郁启明原来就是当年裴致礼一心一意喜欢的那个男孩子,她从一开始就不会放纵乔丰年的“恶意”,让他有机会蓄意靠近郁启明。
可是苏照春不知道。
就像很多年前她不知道乔简明和裴召南的旧事,很多年后,她也还是不知道裴致礼和郁启明的旧事。
苏照春自己经历过婚姻和爱情的苦痛,所以她一向乐于做一个开明的家长,可苏照春自以为是的开明却让乔丰年变得胆大妄为。
乔丰年到底还是太年轻,年轻人尚且不知道人生路漫漫,一个看似细微的抉择都可能会在经年后让自己痛苦半生。
而现在已经太晚了。
分手也好,不分手也好,乔丰年都会后悔的,就像她一样。
就像她一样。
“人在生死走了一次,还是能想通一些事情的。”苏照春望着裴致礼,像是祝福搬轻声叹出一口气:“致礼,你的未来会很好的。”
心志坚定的人不会因为年少困顿而固步自封,他的未来会比乔丰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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