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老师不在附近吗?”同事慌慌张张地掐灭了烟,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我和他说了别走远。”
“靠,我服了你了。”摄像师硬生生咽下一句脏话,“出发前,导演说没说过,叫我们寸步不离艺人,防止出一点纰漏。你倒好,撇下艺人独自抽烟,没长脑子吗?”
他深知同事一吸烟就沉迷的本性,预感大事不妙,赶紧抢在前面对同事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期盼能减少裴嘉之的怒气,等池慕回来了也好交代。
“裴先生,您看,我好好教训过他了。”摄像师赔笑道:“池先生估计是走远了,不如我们沿着下游找找。”
他伸手去拉裴嘉之,没拉动。
裴嘉之十分冷静地扫视了周围一圈,很快发觉了异常之处。架在河面上的小桥有一块木板是悬空的,视线所及的尽头,慢悠悠地漂过一盏发着光的河灯。
只有一盏。
裴嘉之瞳孔紧缩,在摄像师的惊叫中几步冲上了摇摇欲坠的小桥,从断裂的缺口处跳进了水中。
他在水里拼命地摸索着,直到支撑不住才浮上水面换一次气。岸边的吵闹和喧嚣都离他远去,他只想在这片黑漆漆的水底,找到池慕的踪迹。
“怎么办?怎么办?”摄像师在岸上捶胸顿足,“裴先生下水了,我们要不要跟着一起?”
“池老师真的落水了吗?”同事一个大男人活生生急哭了,“我怎么没听到一点动静?”
“你听得见才怪,光顾着吸烟,出了事看你怎么承担。”摄像师脱了外套,咬咬牙想跟着下水,但尝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
“不行,水里太黑了,看不清深浅。”他自暴自弃地穿回了外套,和同事互相看了看,没一个敢像裴嘉之那样直接跳下去的。
裴嘉之肺里生疼,有冰冷的河水呛了进去。他第四次沉入水底,带出了不省人事的池慕。
“快,给他做急救,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裴嘉之艰难地上了岸,筋疲力尽地躺倒在地上。
摄像师早给林宛白拨了电话,救护车正在来的路上。他在池慕胸口试探性地压了压,却不知具体怎么操作。
“你没有急救常识吗?”裴嘉之看出了他的笨拙,强撑着坐了起来。“如果抢救不及时,会有生命危险。”
他用最简短的语句描述出了最可怕的事实,那股顶级的威慑力就像一柄锋利的长剑,悬在摄像师头顶,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我来,你让开。”裴嘉之挽起湿透的袖子,接手了池慕的抢救工作。
他在水里耗费了太多的力气,按压池慕胸口时小臂止不住地发抖。池慕的脸庞毫无血色地歪向一边,裴嘉之捏着他的下巴,把脸摆正,俯下身去做人工呼吸。
裴嘉之接受过专业的急救训练,对如何救治溺水者了然于心。但当他面对着毫无知觉的池慕时,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他竭力压下那些不够专业的念头,摆出了一丝不茍的态度,依照学过的步骤和方法,对池慕进行紧急施救。
随着按压力度的一点点增大,配合着持续不断的人工呼吸,池慕咳出两口水,苍白的脸上总算恢复了几分血色。
裴嘉之没有掉以轻心,继续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动作。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已经累到了极点。
“裴先生,您撑住啊,救护车马上到了。”摄像师看得心惊肉跳,亲眼见证了裴嘉之抢救的全过程。
他把池慕从生命的边缘在线拉了回来,表现出了超乎常人的毅力和耐力,这份坚持连旁人看了都为之惊叹。
池慕的呼吸逐渐平稳,各项生命体征趋于正常。裴嘉之停下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动作,目光落在池慕的右手。
他紧握着一张被水洇湿的纸条,哪怕是落水也没有松开。
林宛白匆忙赶到现场,指挥工作人员抬起担架,送池慕去医院。
裴嘉之没有上前搭把手,他的手臂不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显得有些僵硬。
“事情的经过我了解了,首先要向您和池老师表示我最真诚的歉意,一方面的确是节目组选定地点时考虑不当,疏忽了当地的设施年久失修;另一方面是我们的工作人员过于懈怠,缺少专门的急救培训,险些耽误了黄金的救治时间。”
林宛白递给裴嘉之一件厚厚的大衣,语气里是满满的歉疚。
“这点我们深刻反省,也会向网友如实公布。麻烦您替我向池慕及家人转达问候,一切损失由节目组承担。”
“林导,人没事,其他都好说。”裴嘉之披上大衣,发梢湿漉漉地滴着水。“如果人有事的话,我们也不必谈了。”
“这个当然,幸好你在场。”林宛白擦了擦湿润的眼角,“说真的,你救了池慕,更救了我。”
她抹着眼泪走开,明显是被吓得不轻。负责跟拍裴嘉之的摄像师走上前,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很佩服您,裴先生。”摄像师真心实意地说:“您能不顾自身安危,第一时间下水救人,这份勇气是我远远达不到的。不瞒您说,我在水边站了好久,几次想下水帮您都退缩了。和您比起来,我简直是个胆小鬼。”
“言重了。”裴嘉之哑然失笑,“这没什么好佩服的,我只是凭着本能,想把他救上来,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第39章 过去的已经永远过去了……
池慕是在一阵微弱的哭声中醒来的。
那哭声断断续续的,连贯不起来,像是在很努力地忍着,但忍不住。
谁家小孩这么哭?哭得跟断气了似的。池慕不堪其扰,愤怒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个打着领结的小男孩,背对着他蹲在墙角,时不时抽泣一下。
“喂,你是谁?”池慕不耐烦地问。
小男孩没有回头,自顾自地伤心着。
“拜托你别哭了。”池慕的脑袋隐隐作痛,“能不能安静点?”
他走了过去,试图让小男孩停止哭泣,但神奇的一幕发生了,他伸出的手触碰不到小男孩的背部,而是径自穿了过去。
这并非现实。池慕盯着自己消散了半截的手臂,下一秒又迅速恢复了原状。
难怪他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说话。原来是在梦里。
池慕沉浸在梦境营造出的逼真里,久久回不过神。
就在他发呆的时候,一串闹钟的铃声急促响起,小男孩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这是一间很漂亮的儿童房,墙壁刷成了天蓝色,靠墙的书柜里摆放着童话书,就是门坎做得太高了,结结实实地绊了小男孩一跤。
“小心!”池慕脱口而出,忘了他听不见,也忘了是在梦中。
小男孩在地毯上狼狈地打了个滚,齐整的小西装上立即现出了几道褶皱。池慕见状,马上捂住了耳朵,怕他嚎啕大哭。
但小男孩没有。他坚强地抹了一把脸,抬起了头。
池慕瞧着有趣,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隔空摸了摸小男孩挂了泪珠的脸。
直至此时,他才真正看清了小男孩的长相。
池慕有一瞬间的心脏停跳,在这张稚嫩的脸庞上看见了他长大后的影子。
这是——童年时的裴嘉之啊。
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池慕猛然想起在相册里见过的照片,被快门声定格的影像如今变成了活生生的人,会跑会跳、会哭会笑;尽管他触碰不到,却因此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慰藉。
不论是在真实的世界还是虚假的梦境,他都和不同年龄段的裴嘉之产生了交集。这份交集,像是一条横跨了过去与未来的桥梁,将他们密切地联系在一起。
裴嘉之的膝盖磕出了一块显眼的红痕。他抱着腿在地毯上坐了一会,小脸绷得紧紧的,似乎在忍痛。
“没事,想哭就哭,不用忍耐。”池慕围着裴嘉之打转,明知他听不见,仍然固执地安慰道:“上了药就好了,一点疤痕都不会留。”
按理说,家里的孩子发出了这么大的声响,做父母的起码要来看看是怎么回事。池慕满心盼望着裴嘉之的父母叫来医生给他上药,等来的却是裴父怒气冲冲的指责。
“裴嘉之,你在磨蹭什么,老师等你上课等半天了。我说过,从今天起,你的作息要完全按照我制定的时刻表来,精准到每分每秒。你迟到了五分钟,睡觉前交一份检讨,放在我的书桌上。”
他对裴嘉之跌伤的膝盖视若无睹,而裴嘉之也没有辩解什么。他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像只小鸡似的被裴父拎在手里,丢给了一旁等候多时的家庭教师。
“一个星期内,我要看到成果,他必须流利地掌握这门语言。否则,我会辞退你。”
裴父扔下一句冷冰冰的话,池慕难以置信地握紧了拳头。他想拦住离开的裴父,可是办不到。
裴嘉之的伤口迟迟没有得到处理,渗出的鲜血染红了那一块的皮肤,看上去触目惊心。他握着笔,不哭不闹,低头写着老师布置的作业。
家庭教师同情地叹了口气,抽了两张纸巾让裴嘉之先擦一擦。医药箱就摆在玄关的柜子上,没人去拿。
因为现在是上课时间,擦药要等到下课。
池慕等不及了,即使是梦,他也见不得裴嘉之受伤流血,何况是幼年的裴嘉之,还是个需要保护的孩子。
他来到医药箱旁,试着打开箱子,但手一碰到实物就自动消散了,更别提拿出药品了。
无奈之下,池慕回到了裴嘉之身边,陪他熬过了漫长的四十分钟。下课的钟声准时敲响,裴嘉之的休息时间只有五分钟。
他跳下座位,一瘸一拐地抱回了医药箱,熟练地给自己上药,没喊一声疼。
尽管如此,裴嘉之涂药时剧烈抖动的睫毛和死死咬住的嘴唇,都被离得近的池慕看在眼里。接下来的一整天,他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看着小小的裴嘉之读书、学习、运动、写检讨,到头来挨了父亲的一顿骂。
“裴嘉之,你有没有用心反省?检讨都能写错字,还用拼音代替,你书读哪去了?”
“对不起,父亲。”裴嘉之仰起脸,满是祈求地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可以让我休息一会吗?一会会就好。”
“没门。”裴父毫不留情地说:“你先去订正了错别字,重写一遍检讨,我们再考虑要不要抽出空为你庆祝。”
裴嘉之哭着回了房间,重重地关上了房门。池慕隔着一道房门,听到了里头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会单单梦到裴嘉之生日这一天。
因为裴嘉之曾用开玩笑的口吻讲述过这段记忆,在生日当天写检讨,写到一半困得睡着了,等醒来后父母早就睡下了,没人为他庆祝生日。他只好跑到厨房去,拿勺子一块块地挖着蛋糕,好歹尝到了一点甜。
池慕不是个心思敏感的人,听完了也没多想,单纯觉得裴嘉之这个生日过得未免太惨了点。他没有过相同的感受,无法共情裴嘉之的经历,但在潜意识里,他记住了裴嘉之的这段话。
所以梦境才会和现实一样逼真,因为它本身就来源于现实。
所以池慕只能充当旁观者,不能走进裴嘉之的生活,因为在当下的时间线里,他根本不存在。
这里是他的潜意识搭建起的梦境,即使是池慕本人,也不能轻易破坏。不然,梦境就会坍塌。
他遵守着应有的规则,被排在了裴嘉之的生活之外,眼睁睁地看着年幼的裴嘉之委屈哭泣,却不能上前给予一个拥抱。
他明明就陪在裴嘉之身侧,可是裴嘉之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
池慕忽然意识到,裴嘉之和他处于相同的境遇,区别在于裴嘉之的看不到,是由梦境的特殊性决定的。
而他不是。
他在现实中把裴嘉之排出了工作之外,而当工作成为了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后,结果可想而知。
为什么我当时没有让裴嘉之参与进我的生活呢?
池慕深吸了一口气,眼泪顺着脸庞滑了下来。
他看破了梦境存在的意义,周遭的地板和墙壁随之出现了变形和波动,预示着这个梦快要结束了。
池慕想通了关窍,轻而易举地推开了上锁的房门。房间里,裴嘉之果然睡着了,胳膊下还压着那张写了错别字的检讨书。
“生日快乐。”
池慕轻声说。
他在年幼的裴嘉之额头上留下了一个吻,作为告别和纪念。过去的已经永远过去了,可未来还没有来。
——
“嘀嘀嘀——”
浓重的消毒水味充斥了整间病房,映入眼帘的一片雪白,刺得池慕睁不开眼。
“你醒了。”
江远坐在床边剥桔子,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池慕动了动手指,示意江远分他一半。
“你心真大,知不知道自己差点没命了,还顾着吃。”江远瞪了他一眼,把一瓣桔子递到了池慕嘴边。“我看你上山找个庙拜拜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你幸运,你确确实实是掉下了河;说你不幸,你大难不死,一睁眼就能嚷着吃东西。”
“我昏迷了多久?”池慕咽下一瓣甘甜多汁的橘子,嗓子舒服多了。
“五六个小时吧。”江远数着手指算了算,“没办法,你在水下泡得久了点,缺氧比较严重,上了呼吸机治疗。”
“你怎么过来的?”池慕的神智还有点不清醒,“好快啊。”
“坐最近一班飞机啊,你以为呢。”江远一口塞下剩余的橘子,“我陪你爸妈来的。他们一听你落水,急得直哭,都没了主心骨。还好裴嘉之及时打了电话给我,承担了我的机票和路途花费,托我送你爸妈一趟。等我们到达医院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完毕了,用不着我们操心。”
“那我爸妈在哪?”池慕闻言追问,“还有裴嘉之呢?”
“我们刚到不久,之前是裴嘉之在病房里守着你。你爸妈一来,见你平安无事,就把裴嘉之叫走了。”江远如同一个人形复读机,一板一眼地复述了经过。“裴嘉之在和你父母道歉,说没顾好你,让你遇到了危险,是他的错,愿意为此承担责任;你父母坚决不受,说如果不是他跳下去,你也活不成了。哦,对了,是裴嘉之救的你。你还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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