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享受他的腿。
我轻轻地叫他,说我回来了。
说完才意识到我并没有发出声音,于是我又说一遍:“我回来了。”
被子一下就被他掀开,那张笑脸露了出来,他的腿撞在一起,啪嗒,那是比鼓掌还要愉悦的声音:“哥,你怎么才来啊,我的星星等你好久了。”
在这狭窄的储物间里,风都来自头顶那扇唯一的天窗,从那里看出去,天空小得就像晃荡的一杯水,静置澄清后,云就飘下来落成了他的影子。
我在他床上坐下,还没抱他,他就自己挪了过来。他的动作又快又急,一条腿压在身下,另一条就懒得管地挂在床边,脚尖若即若离地踩着地面。
看星星似乎不应该在这种逼仄的地方,至少要去楼顶的天台,我房间里还有贵得吓死人的天文望远镜,但我也宁愿没有,宁愿我们随时都能靠在一起,一起看星星。
“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酝酿了一下情绪,尽量平静点,不要太得意,那样显得我不像个哥哥,“从现在开始,我们每天都可以一起睡觉了。妈妈搬走了,她再也不会管我们了。”
他在我耳边很开心地问:“那哥,你洗澡了吗?”
“还没有,”我说,我也偷偷兴奋了起来,“要庆祝吗?”
“庆祝,”阿烁点点头,“肯定要的,我还有礼物要给你呢。”
于是我们洗澡庆祝。
脱衣服的时候我又想,我们以后还能有更多更好玩的庆祝方式,因为没有人再管我们了,不过现在,先庆祝吧,无论用什么方法。
至于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们开着灯洗完了澡,这是最高规格的庆祝仪式,阿烁张着嘴无声欢呼起来,一下就从门边蹦到床上。我跟上去抱住他,嘴唇就贴在他颈边,这不是一个哥哥应该对弟弟做的事,但他不知道这其中的区别,所以我做了。
他刚擦干的头发又被我弄湿了一点,我把他圈得更紧,让他的喉结只能抵在我手臂上滚动。我说:“给我礼物吧。”
这个储物间那么小,一米五的床和我们的呼吸就把它塞得满满当当,但我抱着他,把堆在他衣服上的石头、藏颜料的玻璃罐和随书附赠的风景小卡片一件件数过去,心底空落落的灰尘好像也被风吹散了,剩下亮晶晶一片,都用来准备好要接住他送我的礼物。
但我还是准备得太小气了。
他拉着我下床,掀开被子,掀开床单,再掀开了床垫,然后在逼仄的空隙中屈膝一跪,向我展示他的床板。
因为没有画纸,所以他要送我的画就铺在床板上。
那很像不久前他在我身上画过但没画完的,我记得他涂抹颜料时的那双手,比现在要烫得多,他的体温曾在我的战栗中融化了我。
现在这副画完成了。我紧紧抓着他的手,我又融化了一次。
阿烁从没见过海,却把另一个世界的蓝色带到了我眼前,我想,如果有除我之外的其他人看见了这幅画,世间便会多出一宗信仰。
“难怪你总是把蓝色用得最快。”
但这是多少钱也买不到的蓝色,我嗓子干得像是嚼了一把盐,恍惚得必须要攥住他的手指,就像是攥住那把浮出海面的钥匙,“它的名字是什么?”
他看了看墙上那个不东不洋的老式挂钟,然后说:“就叫九点三十六号。”
他手上还带了点颜料的味道,很平很淡,却让我欲罢不能。
我曾问过他为什么要给颜色起名字,他说,因为你喜欢它了啊,所以它要有一个名字可以给你记住。
只是方便我记住罢了。所以对他来说,名字有没有具体的含义都不要紧,他只是画了画,画了一种不能被名字表达的东西。
他慷慨赠我一片无人朝见的海,我从海面上漂浮了起来。
我闭上眼睛抱紧了他,我还飘着呢,我也不能用字词和语法向他表达什么了,我只能这样抱着他。
“哥,你累了?”眼皮传来温柔的触感,大概是他的手指贴了上来,“那我们睡觉吧。”
“好。”我点了点头,把床垫床单都归位,刚要站起来,又被他搂住了脖子。
“腿不好用了,跳跳糖在啃我,我不想走路,”他趴在我背上撒娇,“哥,我不想走路,你抱我上床。”
我想掐他软乎乎的耳朵,却还是半路收了指甲:“知道自己多重么,我都快抱不动你了。”
我还要去吹头发,但他已经双手双脚缠上来,又硬又结实的身体一股脑儿往我身上压,我就想托着他的屁股去卫生间,但还没转身,就被他乱拱的动作带得两个人都摔在了床上。
“阿烁,起来。”
“啊不。”
我的脸埋进被子里,而他坐在我腰上,又把床单抓过来给我擦头发:“不要吹风机,那个好吵的,我帮你擦啊。”
窸窸窣窣的响声催得我困意渐浓,很快,他用五指插入我发间,我也借他的触碰感觉到湿冷的头发变回了干燥柔软的样子。
我干脆直接翻身钻进被子里:“好了,现在该睡觉了。”
然后他关了灯,又窸窸窣窣地蹭过来抱着我。
我们挨得那么近,前心和后心都贴在了一起,有海浪绕过我,衣服飘起又落下。
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他会露出那种,我看一眼就知道他爱我的表情。
第3章
01
我哥当然没有迷路,他回家了,只是回得很晚很晚。
可能是因为月亮走得太慢,所以害他在路上耽误了。
也可能,他是偷偷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把灯关上,推开窗户去找外面的云,今天没下雨,天也不脏,月亮是很显眼的黄色,可是它那么亮了,我哥还是没看到他的着急,还是没马上到家。
我心那里跳得好吵,来来回回在叫,做噩梦一样,梦到那个停不下来的咔哒咔哒的噩梦。
溜到我手里的光线都被我捏成了虫子或者小鸟,我问它们我哥在哪,虫子叽叽喳喳的,说我哥不会回来,我就把它烧了,捏一只新的,再问,然后小鸟说,会回来的,就要回来了,我又把它烧了,它们都在骗我。
噩梦更吵了,我闭好眼睛躺在地毯上,不知道等了多久多久,才终于听到了楼下开门的声音。
我用力数着他的脚步,一下又一下,要比那个噩梦更吵。可能有一天我会不记得我摸过的颜色,但我一定会记得我哥走路的声音。
他的腿很长,四步就能上一段楼梯,转弯只要一步,嗒,嗒,嗒,嗒,然后往右一跨,再走两步,他就站在了房门前。
他以为我睡着了,很慢地放下了什么东西,然后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弯腰把我抱回床上。
他给我盖上被子,我忽然睁开眼睛盯着他,他像是被我吓了一跳,没来得及躲一下,被我勾住了脖子。
我翻身把他压在床上,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我哥的眼睛没往我身上看,他也没有抱我,就那样双手反撑在床上,低头说他也没办法,理由是,他要做很多很多我不懂的事。我确实没懂,我只知道他真的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背着我一个人悄悄去了。
我没答应啊。我说我们可以再搬家,这样就不远了,我不能不在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
他问我是不是在这个房子住腻了,不喜欢。我说不是啊,我是舍不得哥哥。
他拎回来的袋子歪睡在地上,里面溜出几本书,是给我买的,我看了一眼,觉得更加委屈,我说,买来干嘛啊?你好久没教我写字了,我一个人,什么都看不懂。
他又是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很小声地问我,阿烁,你想试着自己学吗?我送你去学校读书好不好?那里有很多人可以教你读书。
不好。不答应。
我只要哥哥教。
02
我心情不好。
这个完美的早上,不应该拿我被他踢下床来当开头。
他怎么能踢我,踢开我以后还睡得那么香。我又想揪他的脸了,作为报复,还要揪他的头发,因为我摔下去的时候,脑袋就在他的玻璃罐上磕了一下。
就这还没把他吵醒。
我肯定睡不着了,就蹲在床边看他睡,一会儿蹲得腿麻,又盼着他睁开眼睛,张开手抱我上床。我盼着。他睡得把嘴张开了。
我……我把他抱去了我住的房间,那张床够大,他可以张着嘴巴睡到流口水,口水打湿半张床,也还有另外半张给他随便滚,免得他在我去学校以后自己也摔到床底下。
走之前,我还想再摸摸他的脸,手伸过去,头皮却被尖锥一样猛插下来的响声绞住了,那暴烈的声音像极了手枪上膛,无数白花花的病变的音波杂交成怀恨在心的子弹,从门的规则之外射进来。
我弯腰捂住了阿烁的耳朵。
我不要他听着这个声音起床。
咔哒,嘶——呜——嘶——呜——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砰!砰!砰!砰!
齿轮上滚动的磁带以一种被粉碎的节奏歇斯底里地宣泄着,有只手摁着它,不断地开关倒带,搜肠刮肚将它曾经连皮带骨咽下的过曝的噪音吐出来,并且当时,这个可怕的暴烈的声音是怎样催毁它的,它也如实将被摧毁的自己一并记录了。
反复反复反复地播放,如轰鸣的电锯在它身上一再重复着被粉碎的痛苦,这份痛苦也抓住了我,拼命拽着我的头要往门板上撞。
咔哒。刑具被行刑的声音暂停了。角落里的感应灯颤巍巍亮着,暖黄的颜色,像打散的蛋黄一样打翻了一身的腥味,她是闻着腥味爬过来的鬼。
“你醒了啊。”
“你是不是醒了,怎么起床了也不跟妈妈说话。”
“我看到你门缝里亮灯了,来吃早点啊,今天不能睡懒觉,快下楼,妈妈给你做了早点。”
从她喉咙里流下来的声音和录音带里的女声别无二致,在她的催促彻底脱离磁带盒,变成一条1.5mm的深棕色塑料薄膜飘上来勒死我之前,我从阿烁脸上挪开我僵硬的手指,用最快的速度冲下去砸了那台录音机。
“你骗我。”相同的机器我砸了无数次,但是,因为控制不了发麻的手臂而只能摔、踩、砸,小腿和它硬碰硬到踩着它都差点站不稳,这是第一回。
“我骗你什么了?房子是给你了,可你的不就是我的吗,你都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她笑着拉一把她生出来的这个东西,语气温柔地说,“要不要吃鸡蛋?”
我说不吃,她说她煮了两个。
我说不吃,她说她是按我的口味煮的,很嫩。
我说不吃,她剥了壳把鸡蛋塞到我嘴里。
磁带被扯得七零八落,又绊了我一下。这个早在二十年前就倒闭的牌子,郁颂棠对它情有独钟,但偶尔我会觉得,她更钟情的是录音机坏掉的样子,所以她是很希望看到我砸烂它的,仿佛我始终跟她站在一边,不辞辛劳地帮她出气。
煮老的鸡蛋黄塞着我的喉咙,我坐在她的车上被送去学校,路上我盯着车玻璃,没有再跟她说第二句话。
我没指望她有那么好买通,我没那么傻,但我以为那些股份至少能再买来几个月的安生,她只要别回来就好,别让我们看到听到她就好。
可她又骗了我一次。
“怎么又不高兴了,嗯?妈妈好不容易有空,就想着多陪陪你,你怎么这副表情?身体不舒服吗?”郁颂棠目不转睛地开车,副驾驶座上放着一双还没落过地的高跟鞋,她的关怀也就像这双鞋子,稍不小心就会漂亮得沾上人气,“要发脾气的话就在车里发干净吧,下车以后要好好笑,待会会有很多相机对着你的。”
“对哦,我忘记跟你说了,”她深红的嘴唇抿起来,往两侧拉开,向我做出一个标准的示范,“今天不是你们学校的艺术节吗,我被邀请来当评委了,到时候评选发奖金也是我来发,你的同学们应该都很期待吧。”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她的第二张脸,她脸皮下面还塞了很多张这样的脸,有时候她看起来很平整,有时候塞得太急躁,那些五官就眉目扭曲。
今天是让她开心的日子,她当然不急,她会保持着这样的平整下车,招手,微笑,摄像头裁剪下来的她是什么样子,她在肉眼看来就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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