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年四季都呆在那样的生产屋里,生了一胎又一胎。一胎生完,就有人把她带走再把她送回来。随后怎样——她已经全都想不起来了,但总归还是养着她,等孩子该出生的时候再把她带走。她想起小时候的那些鸡鸭,就是这样,被养着,好赖都养着,等鸭长肥,等鸡下蛋。鸡鸭全身都是宝哟,毛是可以做衣服的,肉是鲜美油多的,头可以卤一卤,脖子也是有人啃着吃的,只要把舌头伸进骨髓里,那点营养物质都可以嘬吸出来。
鸡鸭圈上总有人蜷缩着舌头,用舌头顶着上颚高声地交谈,随便扔出一些简单的不用费任何精力的句子来,“它们自己选的哟,唉,要不是我们,谁来喂养着它们这些玩意儿呢?我们给了它们食物和住处,怎么算作恶了呢?瞧瞧外头的野鸭野鸡,饿死了也没有人愿意捡回去吃,还是我们养得肥,肉也多,我们给它们留了条活路啊。”
来这里的女人很多,形形色色的都有。但是这里女人也总是无情鄙视着亦或者羡慕着其他女人的。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有富贵被人打晕绑来的。她们这类是整天咒骂的,最痛恨养鸡鸭的主人和最看不起和她们同在一个笼子的人的——她们是有学问、有财富、有丈夫的,不是那些自愿从事这行当的贱骨头!只要给她们出去的机会,那她们一定是要把这些人通通送到死囚场去的。因为只是几天前她们还是过来挑选的主顾。有被诓骗到这里再没出去过的,她们总是生如死尸般游荡的,她们的生命力早已经在一次次地逃亡中丧失殆尽了。有像波琳娜一般自愿过来工作的,尽管她们从来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工作——可那又怎么样呢?那又能怪谁呢?列夫那般说过了,“自己种的因自己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总是要遵守契约精神的”“怎么能剥夺一个人向往自由和财富的权利,她们开始要靠这个养家糊口的啊”这般的俗语早已经被那些高尚的人掌握到了精髓。
她生了几次呢?
波琳娜掰扯着手指想要数清楚。
列夫依旧在楼下高声咒骂着,咒骂着波琳娜的懒惰和没用,咒骂着厨房女佣的投机倒把和笨手笨脚,还咒骂着老到只能吃饭干不了一点活的两个老人,谁让他们只能像蛀虫一般活着。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像是列夫的酒瘾一般缠绕上了他,只要让他见到这些人,他就会面红耳赤破口大骂,埋怨这些人阻挡了自己前进奋斗的脚步。
随着列夫打翻的酒瓶,雇佣的女佣叫出了声——“老祖父不会动了!他没气儿了!”
波琳娜听见这样的心停了一拍,头晕眼花,只能靠着墙壁的支撑来慢慢地挪下楼,可还没等她走出几步,又听到女佣另外一声尖叫,“老太太也不会动了!”
第89章 第九夜
波琳娜急忙赶过去,老祖母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了。她紧紧拉着波琳娜的手,嘴巴费力张得老大,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叫了一声也彻底撒手人寰了。
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波琳娜承受不了。在她祖母去世的那一刻,也把她的灵魂带走了。她的脸上出现了空白和迷茫,耳朵嗡鸣不止,周围的人为祖母的离世哭喊嚎叫,只有她反而抬头迷茫地环视着四周所有的一切,最后竟然直愣愣地倒下去了。
两个老人被葬在了他们父母的墓地旁。波琳娜已经彻底单薄得像个纸片了,只有高高隆起的肚子像一座山一般挂在她身上。列夫写了很多封道歉信,也每天守在电话前等着对方的回信,只期盼着对方快点派人来把他这个傻妹妹带走吧。家里只有现在可就只有她一个劳动力了。
波琳娜知道他的意图,每天站在城堡的最高处,眼睛紧紧盯着远处,只要隐约看到有人影过来,她就会拼命地挪动着浮肿的腿,喊上帮活的女佣一块把门给关上,再拿来一堆可以搬来的东西堵着。
这一切都只能在列夫不知情的时候做。一旦让他知道了,整个家里又会响起来无穷无尽的责骂声。
他骂波琳娜的蠢,骂女佣的懒,最后再骂到这个穷镇,这些忘恩负义的部下,最后还要骂到当政府,因为都是他们害自己吃败仗回到了这里。最后还会把他的祖父母拎出来一块骂,因为都是他们不努力才害得自己现在这样受穷。他最后还是要落到对波琳娜的痛恨上,从波琳娜的小时候把他推到地上,到波琳娜曾经插中自己肋骨的那把叉子,最后又埋怨波琳娜的竟然不顾他的安排偷偷挺着肚子跑回来。他的一生都让波琳娜毁掉了!
波琳娜浑身颤抖,列夫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一样击打在她的心里。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试图让缓解自己艰难的呼吸和僵硬的身体。可她实在抖得太厉害了,她的头发丝在抖,她的眼睫毛在抖,就连她紧靠着的柜子都因为她而嗡嗡的颤抖起来。旁边的小女佣想要搀扶着她,可狄安娜已经惨白着脸,如屋檐上的积雪般终于因为承受不住这般抖动而哗然滑落到地面了。
积雪缓缓融化,波琳娜的身体下流淌了一汪血水。
原本搀扶着波琳娜的小女佣愣愣地看着血河,呆呆地把手缩回到眼前,看着满手粘稠又猩红的鲜血,她那被封禁的喉咙终于发出了私撕心裂肺的惨叫。
“啊——!!”
在莺飞草长的二月,波琳娜就这样流产了。这让列夫郁闷不已,因为之前的人来电话说愿意接受生下来的婴儿。现在......全完了、都泡汤了!波琳娜怀的是双胎,那些人说一个可以换十万卢布的,现在全没了。
他恼火得要发疯。二十万、那可是二十万!而且还是那些人愿意给的底价,他完全相信在自己的努力下一定可以有三十万、四十万的报酬.....这样报价一点也不过分,谁知道这些该死的中介又贪走了多少,要是他自己去做这个活,少说也能得六十万,他问这些贪得无厌的商人要四十万已经是仁慈仁义了.....忽然他脑中快速地闪过一个念头,比起把波琳娜送出去工作,他倒有了个更好的主意。
他解雇了精神近乎崩溃的女佣,给出的理由是她的精神问题会对主顾造成威胁。尽管小女佣想尽办法阻止他把这样的评价留在她的工作手册上,但是列夫还是给她打了个“F”,他可不想因为自己好说话而被这些穷人欺负。
“姑娘,我只是从你的工作情况出发给出的客观评价,这方便你以后更好地进步,更新自己的工作技能.....虽然你总是在工作的时候打瞌睡偷懒,但是没关系,我还是会照常给你发应有的工钱的。但是评价我会事实求是地去写,这样培训你的人才知道你还有更多的进步空间,对你来说这可是个好事.....能在瓦西里耶夫家族工作已经是个难得的机会了,我们这里可以算是有了这样的工作经验是绝对不会缺人要的,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机会等着你。”
接连的打击让波琳娜卧床不起。家里只剩下两个病人,列夫却没有着急着要去找新工人来照顾他们,反而主动下了厨房做起了饭养着床上的波琳娜。他照顾着波琳娜,用米糊硬往失魂的波琳娜的嘴里灌着吊着她的命,又每天给波琳娜任劳任怨地端屎端尿贴身伺候,最后在月亮爬上树梢的时候,从轮椅艰难地翻挪到波琳娜的床上。
直到有一天沉重的大门再一次被人叩响。最开始还是低沉的敲响声,随后就变成急切紧凑的催促,然后是巨大的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像是惊响的春雷,像是撕破天空的霹雳,狠狠地把沉睡的城堡的厚重的尘土都给震碎,把所有年久失修的家具震得哗哗作响,把床上波琳娜的心震得狂跳不止。
醉酒的列夫也终于在巨大的震动声里吵醒了。他醉醺着双眼摇晃着去打开门,在门只是开了一个小缝时,外头的强风便疯狂地往里涌进来,哪怕是苏醒过来的列夫拼命阻挡也拦不住——只听见哐当一声,这个倔强的将士就被这股风给吹风直直地砸到了客厅的墙上,城堡的大门也彻底被掀开了,迎着狂风战立着一个高大豪放的女人。
“列夫·瓦西里耶夫·彼得罗夫先生,我达丽雅又重新回来了。我那个酒鬼丈夫已经死了,现在我无处可去了,您还是得让我在这里干活,并且薪水要加倍。”
波琳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了床,扶着木制扶手站到了楼梯口。谢天谢地,她终于愿意离开她的那张床了,哪怕是用一个诡异的姿势慢慢爬过来的。
“达丽雅,”她沙哑虚弱地说道,“你回来了。”
“是的,波琳娜小姐,我回来了。”
达丽雅行了李,然后进来放下了她的行李。“让我瞧瞧,这个家里还是跟以前一样,老太太老先生呢?已经去世了吧?我早知道会这样的,人生总是这样充满意外。”她无视挣扎想要起身并骂骂咧咧的列夫,过去把达丽雅搀扶到客厅上,“您简直瘦得没了人样,当然,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我也总挨打,瞧瞧我这一身的伤,还有我的牙齿,都让那个酒鬼打掉了好几颗,您家里要是有象牙什么的好玩意能让我补一补最好,没有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也不大碍事。嘿,姑娘您不要哭得这样的伤心,瞧,我的舌头还差点让那个死东西拔掉,幸亏我抄起菜刀砍死了他,又拿针线把舌头重新缝回去,我才得了救,要不然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好了,现在我又只能回到这里了,我又什么都没有了,钱让那个男人全花光了,婚后他是一点活都不干的,我又得养孩子又得出去干活,干活的钱还是一分落不到我身上的,挨打却是一顿不会少了我的,这就是男人这就是列夫先生说的我过上好日子了,好日子好日子,这样的好日子我终于活到头了!现在我又回到这里来受苦力了.....好姑娘,歇一歇吧,瞧你瘦得像根针!”
第90章 第九夜
达丽雅扶着波琳娜坐回床上,路过客厅的时候还把列夫的轮椅给踢到了一旁,这让马上就要挣扎到轮椅上的列夫气得直接昏了过去。当然达丽雅还不忘折返回来朝着列夫瘫痪的废腿再踹两脚。
达丽雅轻车熟路地回到厨房。她的最青春年少的时光都跟这个厨房有关。她按照自己的记忆把厨房里的东西重新摆放了位置,扭动着身体在锅碗瓢盆之间忙活起来。
她哗啦哗啦撕扯开菜叶子,毫不留情地扔掉那些有虫洞的烂叶,比她丈夫面对自己苦苦哀求依旧暴力撕烂自己衣服时还要冷血无情;她叮叮当当地取水洗菜,声音比他丈夫整日醉醺醺敲烂一地的啤酒瓶子还要的响亮骇人;她哐当哐当地剁着菜,切菜的力度比她丈夫拿着榔头砸她的脑袋还要狠毒干脆;她掀开锅盖面无表情地把这些玩意一股脑全倒在锅里,那样地利落果断丝毫不逊于她丈夫把她刚出生的女婴给抛到荒野喂野狼时的果断。她最后刺啦一声点了火,火苗噗嗤噗嗤地燃烧着木柴,她又赶紧趁着烧火的间隙转身投入到新的做菜流程中——她哪有什么功夫再去回想那些微不足道的过去,毕竟日子还是要往前过的,她现在只想着快做饭吧,快烧饭吧,快快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吧。
一家人总是没有吃饱的时候。
她抹干脸上的眼泪,拿出铡刀来砍肉。她是个砍肉的好手,她丈夫那样坚硬的头颅都让她剁了个稀巴碎。那个时候她砍得可比现在好多了,脑浆流了一地,眼珠子都滚到家里的橱柜下面找不出来了。她也是没有料到的,原来那样凶恶狠毒、喝人血啖人肉的男人,竟然也是长着人心人脑披着人皮的。
她干脆地盛出来一道那道拿手好菜。她把这道菜叫做“丈夫菜”。只是丈夫死了之后呢?她也不知道。丈夫死了之后她应该去哪里?她早就跟刚才被扔掉的烂菜叶子一般啦,没有用的人哪里会有人管呢?她守着自己满地的“丈夫菜”呆坐了几天。她没有亲人,现在还背上了人命,天知道那些不知道从哪里蹦哒出来的人,非要指着这个死去的畜牲说是人,害得她要上绞刑架了!杀人?她可不觉得她这样守规矩的人会杀人。毕竟哪有像是她丈夫那般会吃人的“人”呢?
她丈夫吃她的时候,是没有人来管的,现在她砍了她丈夫,就有人要来吆喝了。这点帝国的法律说的是明白易懂的了。她丈夫打她确实是应该的,上帝指示她应该忍耐下去,要是她反抗了——那就另当别论了。......戴着项圈的畜牲怎么可能会咬到主子呢?咬了那肯定是蓄意的!畜牲不蓄意磨长它的牙,怎么会咬断项圈伤人?
这种有预谋的畜牲可恶极了,当然要重重地给予最严厉的惩罚!
达丽雅没处可去,只能逃跑回了城堡。她就只对这个城堡熟悉了,法律也有管不到的地方,她认为瓦西里耶夫家族就是这样一个去处。
于是她把饭菜端上了桌。 列夫早已经坐到餐桌主位上了。他斜睨了一眼达丽雅,就开始肚子一人享受起桌上的食物。
达丽雅上楼去把的波琳娜搀扶下来。等她们两个回到餐桌前,所有的饭菜都已经被搅得七零八落了。两个女人什么也没说。
餐桌上的菜也从来不会都自己的形状和做法发表过什么意见。
达丽雅是没有资格在餐桌前逗留的,她把新餐具移到波琳娜面前,又贴心地把餐叉拿起来放在她手里。波琳娜早就瘦弱得连餐具都拿不动了。
列夫不满地挑眉,“波琳娜,我都说了你要多吃点,可你怎么都不听,看吧,现在连个勺子都拿不稳了!懒姑娘。总是整天整天的赖在床上,饭菜都要人送到床边喂,甚至连翻身都不愿意。除了我还有谁能受得了你这样的脾气?你也应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总是这样下去除了病死在那张床上,生活还能有什么其他的盼头......”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刚才吃下胃里的食物太多堆积在一起,他把裤腰往下拉,身体向后仰着,一边用余光斜扫波琳娜,一边对着她夸夸其谈自己的生活经验。在他看来,波琳娜永远都是那么愚蠢,永远都是个小孩模样,他作为长辈和兄长,时刻都承担着帮助后辈走向正途,掌握生活技能和人生经验的使命。
回应他的只有波琳娜拨弄餐具的声音。她实在是太瘦弱了,手中的勺子总是掉落,达丽雅已经重新回到厨房里了。她只能自己费力地去一次次捡起来手边的餐具。即便中途勺子不小心飞出去落到了列夫的眼前,列夫依旧翻着眼皮继续滔滔不绝的自己的生活经验。
“这都是难得的经历,不是谁想有就能有的,不信我考考你......”
波琳娜想要把自己的勺子找回来,可不管她怎么伸手都够不到主位上。她的位置离主位太远了。她只能推开座椅自己哆嗦着脚步一步步挪动到列夫旁。
她终于挪动到勺子旁边,伸手去够想要把勺子紧紧地攥在手里,列夫却突然变了姿势,猝不及防地反抓住她的手。
“波琳娜,你真是一点规矩都不遵守,主座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吗——即便是为了捡勺子。正确的做法是什么?你先回答一下,答对了才能拿到勺子回去吃饭。”
波琳娜看着拉扯自己的那只手,她想起来晚上按在自己床头的那个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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