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源开始细细翻阅,速度比先前慢了许多,神色随着内容的变化时而微蹙,时而轻笑。
某些卷子上行文跳脱大胆,显然与常规思维不同,李源看的时候,眉头皱得紧紧的,有时却被突如其来的言辞逗笑。
一直到午饭时,李源才读到第四份。于是他让于公公领着众文官到偏殿享用膳食,略作犒劳。李源也跟随他们用了些饭食,略作休息。
下午时分,李源重新坐回案前继续阅卷,而其他文官则在大殿下安静地对余下卷子进行排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生怕打扰皇上的思绪。
李源不时将几份卷子递给于公公,低声吩咐道:“此卷不足,往后排。”
一些官员见自已推荐的卷子被弃,神色不免流露出失望之色。
李源面前的三份文章在不断更替,最初的三篇逐渐被新挑出的文章所替代,每替换一次,他的神色便愈发严谨。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暗。李源陪同文官们用过一顿简餐后,便挑灯继续阅卷。
他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对殿中官员们说道:“若无必要的商讨,诸位可先回去歇息了。”
但他都没走,哪个官员敢走,都说活没干完,再多待会儿。
李源看着他们不肯离去的模样,心中明白他们的想法,便不再劝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继续埋首在案前。
正翻至倒数第二份卷子的中间段落时,忽然目光一凝,眼中露出迷惑之色,连着翻过几页,又迅速翻回,再仔细往下阅读。
李源这番动作立刻引起了殿下官员们的注意,几位靠近的官员忍不住侧目,彼此交换着眼神,纷纷猜测这是拿到谁的文章了。
第180章 我未摘月,月亮却奔我而来(25)
李源在高台上端坐,手中的那篇文章已被他翻来覆去看了多次,前半部分略放在一边,后面几页看的时间比看别的三篇完整的文章还久。
最终,他将这篇文章放在了先前挑出的三份旁边,沉吟片刻,继续看完了最后一份。
迅速看完了最后一份之后,他将挑出来的四份放好,让于公公把别的都拿了下去。
于公公依言将未被挑中的卷子一一收起,分发给台下的文官们。
见手中的文章已无缘一甲,推荐的官员不免有些失落,但又掩不住好奇,纷纷翻阅起来,想要从中推测出皇帝所选的卷子。
忽然有人数了数,发现皇帝那边竟留了四篇,顿时哗然。
礼部侍郎,也就是这次殿试的主负责人常寅弓着腰靠近皇帝坐的高台上。
“陛下,不知可有定夺出一甲?”
李源犹豫地翻动手中的四篇卷子,仍未做出最后决定。他抬手示意常寅上前,环视台下的官员们,道:“都过来与我说一说,你们是什么想法?”
台下几个部门的主官赶紧上前,围成一圈,唯恐遮住光线,又小心翼翼地递上两盏灯,为李源增添光亮。
李源拿起一篇,稍稍展露卷面,随口说道:“这一篇倒不必再争了。行文遣词极有文采,底蕴深厚,且政见稳妥,切合时局,审时度势。”
一看便是那种读书人世家出来的子弟,一甲是必入得了。
官员们闻言纷纷点头称赞,这篇文章确实在才学和文采上都拔尖,且立论适中,不偏不倚。
接着,众人开始就另外三篇各抒已见。
有人指着其中一篇夸道:“这一篇,论述精辟,文字洒脱,确实颇为出色。”
另一位官员则不无疑虑地说道:“倒是这一篇,略显冒进,锋芒毕露,是否过于激进?”
李源支着脑袋听着,静静听他们讨论,神情沉思。待众人说完,他捻起那篇他看了许久的文章,翻到末页,指着一处内容,忽然开口问道:“有人可知晓,他这里写的内容,是否实用?”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皆默然无语。他们低头看那篇文章,发现两页答题纸都详细写着关于农业改革的内容,然而此处并非制度探讨,而是深入具体的耕作细节——如何指导农民种地,国家应当提供什么样的物资,甚至如何推广这些方法。
文官们一时之间皆被这篇细致入微的农事见解弄得不知所措。
沉默片刻,李源眉头微皱,问道:“在座的,可有户部或工部的官员?”
众人低头看彼此,均面露难色,随即纷纷摇头。
李源无奈地抬手揉了揉额头,继续追问道:“那是否有人在户部或工部任职过?”
一片静默后,还是无一人应声。
李源低头看了一眼大殿内的铜漏,深深叹了口气:“那明日再议,朝会后朕会留几个户部和工部的人与你们讨论。”他站起身,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礼部侍郎常寅目光在那答题纸上停留了片刻,似有所思,随即颔首称是:“臣等遵旨。”
“众卿回去休息吧。”李源没有再多说,转身离去,殿内的官员们随之给他让路。
大家围拢在一起,依旧低头研究那三篇争议较大的文章。几个人悄声讨论起来,其中一人小声道:“这篇全是农事的内容,应该就是秋大人家那位公子的作品吧?”
另一位则轻声反驳道:“小秋公子日日埋头读书,怎会知道这些田间的事?倒像是某个偏远寒门子弟,刚好与他的字迹相似。”
“可前面的内容也算可圈可点,基础扎实,怎么看着都像他。”
“哎,只可惜大篇幅谈论农事,倒是有些偏题了。”
常寅在一旁听了这些话,轻咳了一声,示意大家安静,“休得随便猜测学子身份。明日再看看陛下的意思,现在我国农事确实稍显薄弱,说不定陛下正是出于对农事发展之渴求,才会在这篇上多下心思。但陛下若想要发展农事,是否真的需要一位专注农事的人作为一甲,这还需要静观其变。”
“常大人说得是。”
然而,心中清楚的官员们也隐隐知道,常寅与秋鹤原的关系密切,他心中最清楚这篇文章很可能真的是秋南亭所写。
若不是因为秋南亭的科举,常寅又怎会成为这次殿试的主考官?虽说是按规矩安排,但谁都明白其中的微妙关系——这不过是承了秋鹤原的半个情,得以让自已在皇帝面前混了个眼熟罢了。
所以他这看似中立的一番话,令好几个想要再对这篇文章发表意见的人便不再说话了。
————х
次日上午保和殿闭门半天,下午皇帝于太和殿举行传胪大典。
官员们聚集一堂,等待着盛大仪式。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殿内的气氛越加凝重与期待。
皇帝李源亲自来到太和殿,主持宣旨唱名的大典,宣告殿试的最终结果。
太和殿内布置得庄严而华丽。两旁的宫女和侍卫站得笔直,殿内悬挂的金色帷幕在烛光下闪耀着光辉。
礼乐齐奏,威严而神圣。
大殿正中,李源端坐龙椅,神色凝重,他的声音响彻整个殿堂,悠扬而有力:“今日,朕将宣读殿试名次,诸位学子,俱为国家栋梁,功成名就。”
台下的两百余名学子跪在地上,肃穆无声,紧张得几乎能听到自已的心跳。每个人都竖着耳朵,屏息凝神,等待着名字的宣读,期待着自已能听到那一声响亮的“进土”之名。
说是皇帝来唱名,实际上他只唱前一甲,其余的两百余姓名,都由身边的礼部侍郎常寅唱出。
从最末唱起,最先被念出名字的那些零头,便是同进土出身,再往前一百九十七人是进土出身。
秋南亭静静地埋着头,但心跳却如雷,每一个名字的宣读都在重重敲着他的心脏,不由得紧绷着,一阵阵的忐忑。
只因他在前几日与秋鹤原和袁琼师说好,若他没有进土及第,那么就代表他没有能力走一条别人都不敢走的路,那样的话秋南亭就必须把李津劝回康王府。
李津后来知晓这事,问秋南亭答应没,秋南亭说答应了,其实他想的是,若是进土及第,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未能拿到一甲,他和李津也最多是分居,而不会分开。
顾着殿前礼仪,许多人虽排名靠后心有不甘,也未太过失态。
人群中有的低声叹息,有的默默咽下哭泣的声音,那些只得同进土出身的学子虽然已明白自已止步于此,但依旧不甘心,心中无尽的遗憾和渴望无法言说。
两百多个名字一个一个地过去,越往前,惊叹的声音也就越多。
那些年轻的天才未能获得更前的名次,而那些资质平平的学子却能够名列前茅,这种反差,令大殿内的气氛时而凝重,时而震惊。
秋南亭在心里默默数着数,到得两百三十七时,他大脑忽地一片空白。高台上还没念到他的名字,可进入殿试的,一共就两百四十人。
李源的声音在太和殿内响起,震得殿堂微微回响,宣告着殿试的一甲结果。
“进土及第,第三名,冀州秋氏,秋南亭。”
这一声响亮的宣读,瞬间引起了无数目光的集中,秋南亭仍旧低着头,脑中一片模糊,仿佛时间突然停滞,那一刻,他甚至有些听不清耳边的声音。
竟真的做到了。
他并非丝毫信心都没有,但也掩盖不了他的震惊。
“进土及第,第二名,京城成氏,成奇略。”
“进土及第,第一名,扬州郁氏,郁鹏天。”
李源话音落下,身边于公公一甩拂尘,笑眯眯道:“还请三位到上面来,其余新科进土们便可到旁殿用宴,稍事休息。今日礼部会在东长安门外张贴榜文。”
秋南亭仍然有些恍惚,直到与成奇略、郁鹏天并肩走上台阶,周围满是艳羡的目光,这才慢慢回过神来。
成奇略与郁鹏天纷纷互相道贺,他微笑着拱手回应,心情有些复杂,却也不失礼数。
成奇略是京城福书村,翰林世家的出色才子,家教极为严谨,其家学渊博,其他京城家族也难以望其项背。
秋南亭在国子监时未曾见过成奇略,今日与他同列三甲,心中不免生出几分钦佩。
成奇略眉宇间带着几分温和的书生气,浓眉大眼,衣着端正,身形高瘦,下巴微微扬起,举止之间透出一股温润的气质。
郁鹏天则不同,他并非京城人,而是来自江南的书香世家。
江南的才俊早已远闻其名,而郁鹏天的身材也极为高大,青衫笔挺,气宇轩昂。
尽管眼睛略显狭长,给人一种稍显柔和的感觉,但那种气度和才华丝毫不减。他的外貌颇为潇洒,走路时带着一种独特的风采,与众不同。
李源微笑着看着三人,眼中流露出一丝欣慰和慈爱,语气中满是赞许:“三位年纪虽不大,才学却不容小觑啊。”
三位新科状元、榜眼、探花面面相觑,都忙不迭地推辞。
成奇略微微一笑:“陛下过奖,实在是我们三人努力未及,若没有圣恩指引,哪里能有今日的荣光。”
李源目光挨个看过去,最终停留在秋南亭身上,语气深沉:“今日本该立即与你们授职,但朕却有几分犹豫与疑虑。”
郁鹏天见状,朗声答道:“还请陛下直言,草民等必定为陛下分忧。”
李源仍然注视着秋南亭,沉吟片刻道:“你们三人各有长处,朕在你们的文章中已有所体会,只是若直接将你们丢进翰林院,恐怕有些埋没了你们的才华。
你们皆为年轻一代,许多颇有些出格的想法,朕虽然欣赏,但恐怕与翰林院的老头子们有所冲突。”
秋南亭和成奇略没有立刻开口,两人皆为较为冒进的代表,等着皇帝继续往下说。
另外,郁鹏天虽为文字内敛之人,心中同样有着宏大志向。李源如此言辞,也是说到他心坎里去的,他便不由得开口道:“陛下所虑有道,若有可能,我等必将竭力配合,只要是为国家出力,哪里都可去。”
李源点了点头,“所以朕想着,先与你们商议一番,再做官职定夺。若你们愿意去地方,体察民情,朕也是允的。”
秋南亭心中一动,虽然他在三人中排名第三,但看着旁边两位依旧沉默的成奇略和郁鹏天,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陛下,草民虽心怀抱负,但毕竟是个缺乏经验的学子,若贸然去做实事,可能反而会害了百姓。故而,草民希望能先在中央沉淀一番,积累经验,待时而动。草民愿意去翰林修书,但既承陛下厚爱,也希望能够写自已想写的书。”
“哦?”李源终于听见他说话,来了兴致,“可有什么想法?”
“草民醉心农事,早在前些年便在自家院子中钻研农事之道。正逢连年天灾,草民虽力薄微弱,但仍希望能为国家解决一些基层问题,尤其是在农事上。”他这一番话语句句诚恳,却并不似一个新科进土该有的回答,反倒透出一种莫名的朴实。
成奇略和郁鹏天听到秋南亭竟然钻研农事,两人几乎是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面面相觑,心中不禁产生了几分惊讶与疑惑。
大家考科举的,那都是天天抱着经书钻研来钻研去的。
李源却是爽朗大笑,悦道:“朕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才,好,好哇,那朕便允了你在翰林院,授与你翰林院编修一职,特许有半数时间可不参与其他书籍编撰,专研农事。你意下如何?”
秋南亭听到这里,顿时感激万分,心中对皇帝的惧怕再减一层,亲切更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臣,叩谢陛下,谢陛下恩典。”
李源看到他如此掷地有声,神情愈发柔和,笑着让他免礼。
第181章 我未摘月,月亮却奔我而来(26)
关于秋南亭这份殿试文章,在李源做出最终决断之前,他召集了工部和户部的几位官员前来共同研究,官员们对文章的大半部分表示认可,尤其是工部和户部的人员,几乎对文中的内容给出了高度的评价。
而剩下的小半的一半,则让户部专事粮谷和司农和工部的人倍感惊讶,讶于这文章中对农业的超前见解,偏偏这其中的东西并不激进,极具前瞻性。
特别是在讨论农业改革时,秋南亭并未急功近利,而是提出了一个循序渐进的方式,提出的方法若得以实施,十年内,整个国家的农业就有可能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令工部与户部官员震惊的是,秋南亭竟然在文中提到了具体的农业预算,并细致地列出了一些需要资金支持的领域。
155/164 首页 上一页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