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北庭淡淡地说:“别哭,我过去看看。”
微笑着说的,看似亲切温和,实则内心毫无波澜。
何种世面都见惯不惊了,能让他产生剧烈起伏的向来只有那么一个。
路老爷子能准许他来,大部分原因不是因为慈爱和开明谅解他喜欢男生。
而是因为愧疚,愧疚被他的狠厉、严苛教出一个没有共情能力、没有人情味的路北庭。
相对于正常人的感情,路北庭很缺乏,甚至于亲情也很疏离淡漠,唯独那点人情味,偶尔在跟发小陆予和楚宴鳳相处时才看得见三四分。
直至路北庭长成型了,年轻有为,在任何场合都游刃有余,路老爷子倏然发现自己看不懂孙子那微笑中到底是什么意思,好像也没什么意思,就是单纯的、习以为常的面具。
不过长江后浪推前浪,路老爷子现在也管不了他。
他决定要走,谁也拦不住。
思绪飞散间,路北庭的衣袖蓦然被拉一下,他侧首回看。
“路哥,您要小心,那个蓬噶脑子也不太正常。”蒋悦被他看的莫名一缩回手,“他好像有那个暴躁症。”
“暴躁症,揍服就好了。”路北庭笑道。
听起来有点像讲笑话,过了两秒,蒋悦唇角渐渐扬起,露出一点安心地笑容。
这户人家估计是村寨里最破、最穷的,路北庭个子很高,单手扶着门框顶端,略微低头弯腰进屋。
蒋悦也猫着腰进屋,其实以她的身高完全不用多此一举,这样反而像做贼,偷感极重。
“路哥,我们进去该怎么说啊?”
“不知道,看情况。”路北庭昂首挺胸绕过小小的客厅,还未行到后院,远远地就清晰听到中气十足的争吵,还是用当地的哩寨话,一男一女,不遑多让。
“古往今来有哪家哪户叫外地人来接生的,还是女的,那是玷污万物神女,故意招衰鬼来我家!”那名叫蓬噶的是个黄黑皮,三四十岁模样,长相像只大猩猩,很是粗犷邋遢,手里拿根小臂粗的木棍,一看就不好惹。
旁边的牛棚蜷缩着个瘦到皮包骨的男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全是血肉模糊的伤痕,眼珠子歪斜,眼泪鼻涕横流,边咧着嘴哭,边絮絮叨叨着“他打我,他又打我……”。
陈朝之站在烈日之下,不知是方才吼的还是晒的,脸红彤彤,头发已被汗侵湿:“蓬噶,我作为本地人非常清楚这其中的重要性,但是事已成定局。你现在还打奏闽也于事无补?他给你当牛做马半辈子,就算了吧。”
蓬噶粗臂一挥:“算不了!我看就是那群外地官过来宣传一些什么拒绝糟粕跟随新思想的鬼东西,害得村寨都出现魔病了,看看啊!女的都能触碰吉祥物!再说了,他是我弟弟,我一手养大的,老子爱打弟弟就打了,关你们鸟蛋事!”
蓬噶虐待弟弟,指使弟弟干各种脏活累活,不愿意或者慢了、不顺心了又是一顿打,这些破事人尽皆知。
奏闽脑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生下来就有问题,他们父母走的早,兄弟俩理应相依为命,可蓬噶却是个混账,根本没把弟弟当人看待,动辄打骂,好几次差点把人打死。
陈朝之当上村长后,跑的最勤的就是这两兄弟家里,时常鸡飞狗跳,闹得邻里不安生,生怕哪天遭来横祸。
她无论如何劝说都没用,一个暴躁狂,一个智障。怎么讲?没得讲。
陈朝之皱眉道:“这又跟他们外地人什么事?人家听政府的话过来工作,多次阻挠,早就已经是我们的不对了。你以为人家愿意来我们这穷乡僻壤的破地方?”
刘组长明哲保身,沉默不语,立在角落当根木头。闻言颇有感触,要不是公司给的钱多,他也不愿意来这鬼地方。
砰!
蓬噶一拍桌子,怒吼道:“不愿意来就让他们滚!!”
话题越走越偏,陈朝之深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火气:“好好,不讲他们了。我们讲回奏闽,你不许再虐待他,这是违法的,你知道吗?”
“放屁,少拿城里那套吓唬老子,老子吓大的!”蓬噶哼一声,指着牛棚说,“我家牛死了,你包庇那名外族女子,不管就算了,现在我教训我弟弟,你倒又要管了,让你当这村长真是奇耻大辱,哪有女的——”
突然想起什么,蓬噶看向立在石榴树荫下始终一言不发的人,悻悻地闭上嘴。
路北庭顺着他们的视线往左侧望去。
高大的石榴树由光照原因,斑驳叶影悉数印在端正站着的柏唸身上,夏季的白袍布料似乎更柔软轻薄,贴在皮肤上显着腰身若隐若现。
他背着双手转着翡翠珠串,风吹起他束起的长发,耳饰换了银流苏,镂空中心钳了绿翡翠珠子,随风泠泠作响,夏日瞧着清爽万分。
方才如此激烈的争论,他也没抬起睫毛,脚底下碾着一颗小石子,翻来覆去的碾着,不知道在寻摸什么,等几双眼睛都盯着他,几秒后,他才回过神,把备受折磨的小石子踢走。
抬眸扫一圈,最终落在蓬噶脸上,面无表情的脸几乎在瞬间就切换得体笑容:“牛的事神女不会怪罪你,依旧会庇佑你们家一切顺遂,我让他们赔你钱,至于以后,不允许再虐待奏闽。”
刚刚还一副厌倦的、百无聊赖的样子,这会儿竟仿佛像在认真倾听。
装模作样的时候和我挺像——路北庭心里想着,有些小骄傲。
“不成!”
这蓬噶倒有趣,说是敬仰神灵吧,他竟然反驳达灵的话;说是不敬仰神灵吧,他又要为死去的小牛讨公道。
他怒目圆睁,浓眉一横,死活不肯罢休,说牛要外地人付出应有的代价,奏闽是他弟弟,他想怎样就怎样。
要是都不允许就去万物殿闹,再不行就去檎山请嫡系祖宗出山做主。
他还说:“我看你这个村长能做多久,到时候甭管硝雨还是蒲飒,这些事我都知道,肯定是你陈朝之在暗中帮忙搞鬼,现在寨子乌泱泱,都是你一手促成!我通通告知祖宗!”
陈朝之气得不轻,拳头骨骼握的咔咔响,胸脯起伏明显,差点站不稳,下一秒蒋悦忽然出现扶住她,担忧问着有没有事?
那速度快得很,路北庭只感觉到身边撩起一阵风,人就闪现过去了。
“你怎么又回来了?”陈朝之皱起细眉,“不是让你先回招待院么?我没事,你快先回去——”
话未说完,蓬噶见到罪魁祸首,三步并两,一把将蒋悦猛拽过去,另一只手上不知何时拿着把砍牛草料的柴刀。
他力道极大,动作粗鲁,蒋悦被拽的一个趔趄,跌跪在粗糙的地面,双手狠狠地磕在专门劈草料、木头的木墩子上。
“蓬噶!”陈朝之声音惊恐到嘶哑,“你别乱来!”
“怎么了?你一个小小的村长要抓我?那不能够,她弄死我的牛,我砍她一双手,一点都不过分!”蓬噶钳制住蒋悦,神经质似的举着柴刀对准陈朝之。
“你、你先冷静,我们好好商量,现在这社会杀人是要坐牢……”
在陈朝之与蓬噶对峙之时,路北庭从背后悄摸靠近,柏唸与他对视一眼,默契的知道对方心中想法。
再拖几秒就能卸其凶器——
“不要打人!”奏闽突然从地上爬起来,不要命的扑上去。
路北庭用尽二十多年的教养都没压住,无声骂了两个字。
声音如拉警报器,蓬噶立即下意识挥刀要砍蒋悦,奏闽猛扑在她身上,然而痛感久久不至。
“不要!”陈朝之惊呼地抱住蓬噶的手。
路北庭如离弦之箭冲过去,柏唸却用尽全力一把将他掀到旁边,同时,陈朝之也被掀倒在地上,蓬噶暴躁症达至顶峰,挥刀乱舞。
“小心!”
刘组长又怂又急地喊。
迟了,所有事情在千钧一发之际,路北庭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就是喷溅的一片血。翡翠珠串轰然断裂,有那么一瞬间,天地都凝滞了,散成数不清多少颗珠子悬在空中,眨眼后恢复正常,啪啪嗒嗒掉了一地。
柏唸抬起挡住的左手刹那间破口,血流汹涌而出,不消几秒就染红了白袍。
路北庭反手精准抓住蓬噶的手腕,下一秒骨头咔啦一响,刀瞬间掉地,再蹦起拳头揍在蓬噶脸上,一脚将其整个人踹倒进牛棚的水槽,水花迸溅,工具稻草哗啦倒一地。
路北庭几乎把人撂倒的同时就去看柏唸的情况。
他的左小臂松松垮垮垂在身侧,仿佛与关节脱离一般,瞧着像砍断了,鲜血淋漓,从豁口直直滑过手腕,在指尖凝成滴状掉在泥地。如果单单看他的脸色,除了苍白些,毫无受伤的迹象。
“刘组长,叫救护车,叫救护车。”路北庭嗓音又哑又抖,他听到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一双手的力量不敢重握,又不敢轻握,忽碰忽离的,想看伤势,迟迟没能落下,就像急促地呼吸,怎么克制都稳定不下来。
“好好好!”刘组长片刻不敢耽搁,掏出手机就要拨打电话。
“不用叫。”柏唸喉结滚了滚,深吸口气,看向路北庭,“别紧张,我没事。”
“啊——”
奏闽看见血,直接吓跑了。
陈朝之把蒋悦扶起来,水槽里的蓬噶也踉踉跄跄爬起身,或许是水将他暂时泼冷静了,或许是看见自己砍了达灵,愣在原地没动。
柏唸抬手示意路北庭离远点,不用扶,然后定定的看着蓬噶:“过来。”
蓬噶被他平淡的语气叫的浑身一抖,挪着步子过去:“达、达灵——”
话音未落,柏唸抬手就是一巴掌,“啪”的一声敞亮又清脆。
后院内所有声音霎时间消失,咋咋呼呼像疯子一样的蓬噶脸被打的扭过一边,又愣又怕,半个字没敢嘣出来。
这巴掌凌厉且狠,与柏唸平日友好待人的风格迥异,蒋悦下意识捂着嘴巴看呆了,连打小一起长大的陈朝之都不例外。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柏唸打人。
路北庭都惊了一瞬。
“清醒了吗?”柏唸问。
“醒醒醒醒了。”蓬噶猛的点头。
“那我的话你听好了。”柏唸居高临下冷冷地望着他,声色俱厉道,“第一,往后哩寨达灵说了算,别动不动就搬檎山说事;第二,牛的事就此作罢,他们赔钱,你不许针对外族人,不许再虐待你的弟弟;第三,别再让我听到你侮辱、歧视女性,哪怕一个字。”
“如果你敢违背以上三条,万物神女不会再庇佑你,未来过的每一天都将在炼狱中度过,直至死亡,肉体不配滋养万物,灵魂不配得上天堂,你会永堕地狱,永不超生。”
这种话在无神论者听来很荒唐,很搞笑,可蓬噶的求饶声却嘶声裂肺传入耳畔。
真是唏嘘啊。
法律惊不住他,道理说不通他,唯有这些荒谬的鬼神有用。
第14章 我不是大学生
柏唸束起的长发在方才的混乱中散落几缕,他直接一把扯下发绳,头发靓丽乌黑披散开来,显得原本苍白的肤色更可怖,这怎么看都是极度贫血。
柏唸漠然地看一眼小臂上的伤口,随意又熟练的往袍上上擦擦,一如经年那个动作。
出了门口,路北庭见他走的那个方向就知道,瞬间怒火中烧,快步上前,一把拽住他手腕,从裤子口袋掏出块男士手帕,随意一抖,直接绑紧在袖子上,做紧急压迫止血。
陈朝之神色着急:“这……找村里的土医生吧?啊?”
土医生是当地话,就是自学或者拜师学的没证医生。
闻言,柏唸点点头就要走,路北庭眉头紧锁,拽住他完好无损的那只手,坚决道:“不行。”
伤口的血还在不断扩散,保不齐要缝针,这种环境难免感染,而且没有麻醉。
“必须去医院。”
说话间,路北庭已经向刘组长要了车钥匙,另一只手登时被挥开。
柏唸收回被他钳制的手:“这点小伤,不用去医院。”说完就要头也不回的往万物殿的方向走,话音和脚步都稳,只是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像死了三天。
路北庭闭了闭眼,努力平复某种冲动,温沉而透着隐忍地说:“你应该不希望我在众人面前、在哩寨上下对你用强制。”
这句话太明显了,在场可能只有蒋悦还理不清楚。
已无需多说,柏唸知道他做的出来,站在原地不再动。
气氛微妙,刘组长心有余悸,招呼还头顶问号的蒋悦回招待院,陈朝之看着那星星点点的一地血,担忧不已:“去医院看看也好,更保险,小南我会照顾的。”
路北庭没空听他们废话,转身一路跑到村口把车开进来。哩寨的路坎坷不平就算了,两屋之间的宽度险险能过一辆车,技术差点,稍不注意就蹭墙刮路边杂物。
车子四平八稳的穿过窄路,回到蓬噶家门口,有名土医生刚好给柏唸紧急包扎完伤口,嘱咐几句,擦着额汗,提着药箱离开。
柏唸放下宽袖,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进来,紧接着就偏头看向窗外,眼下倦态肉眼可见,已经虚弱到开始无力。
路北庭倾身过去,小心避过他的伤口,利索干脆拽出安全带扣上。
除了路北庭问他县城医院的具体位置,之后的一路,车厢只有手机导航发出的字正腔圆的男声,再无其余声音。
导航显示从哩寨到巫山县医院距离差不多两百公里,大概需要三个小时。
行驶出弯弯绕绕的公路和群山一座座,路北庭一脚油门踩上高速,他开的车很稳很快,几乎一路都在超车。
如果不看那双薄冷的眼睛,表面上情绪依旧如往日那般沉稳温和,谁能想到,瞧起来涵养极好的人是位路霸,代步车开出了超跑范。
然而,前方发生交通事故,高速路上拥堵,绵延不断数公里,所有车子都亮起一片红灯,被迫慢悠悠的移动。
太阳逐渐西走,时间浪费在这段起伏的直线公路上,缓慢车流和红灯海的尽头,悬挂着橘色落日,晚霞铺天。
这里的路依然一如既往的长。
路北庭沉下嘴角,就听见旁边淡淡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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