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北庭跟在后面,男人热心无比地朝他们招呼:“楼梯漏水有点滑,两位小心一点哈!”
路北庭回头说:“谢谢。”
男人说:“哎!甭客气!”
等他们上到二楼,男人的手机键盘都要敲烂了,在好友群里,激情澎湃分享:我靠我靠!亲爱的乡亲父老兄弟姐妹乖乖们,我跟你们说,我看见俩男的搂搂抱抱要住一间大床房还给钱贿赂我说……
小城市条件有限,宾馆环境着实不怎么样,地板头发丝有短有长,浴室收纳虽整齐,味道却实在难闻,床上用品四件套,白色被子泛着淡黄。
路北庭直接把被子堆到床尾,仔细拍拍床单和枕头,对站在落地窗前凝望大雨的人说:“别洗澡了,过来睡觉。”
柏唸转过身,扫一眼床没动。
按照哩寨规矩,不可以和外族人结婚,不知道睡觉包不包括。忌讳不忌讳的,早就犯了个彻彻底底。
但路北庭还是走到沙发合衣躺下,闭着眼睛说:“休息吧。”
黑暗中安静半分钟之后,脚步声响起,啪嗒关灯,随即细索一阵,继而又安静下来,世界里只剩下屋外狂风骤雨的白噪音。
手机倏然震动,路北庭直接挂断刚进不到五秒的电话,转至app里回复:发消息。
陆予:打扰到你了吗?
路北庭:打扰到了。
陆予:好的,没打扰就好。你病好了没有?
路北庭:我发烧整整三四天,你现在才问,如果等你救命,人早就死透了。
陆予:啧,干嘛脾气这么大。人家说乡村生活最是修身养性,你截然相反。
路北庭动静很轻的翻了个身,抻头看了眼床上,柏唸背对着他。
每次和陆予聊天都没完没了,大多数都是陆予在讲,出于车祸失忆的缘故,此人求知欲和诉说欲比小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东南西北、天上地下都能扯。
他回复:你有事儿?没事就不聊了。
陆予秒回:有啊,就那个南海港码头的事,之前不是让你牵条商都市政府的线嘛,现在项目快到手了,如果搞成,国内通经济三角区,海上通外贸,净增航线整整八条。提前来感谢你呗。
路北庭正在聊天框敲上“提前恭喜你,不用谢”,对方又甩了条消息过来。
陆予:我现在跟你说城市的庸俗尘事,你应该懂吧?
路北庭无语一瞬:我是进大山,不是当野人。
陆予:【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jpg】
陆予:我也只能跟你说了,商都真的好无聊啊,我感觉自己都憔悴到不帅了。
路北庭:宴鳳不在?
陆予:他现在可忙了,满世界追他家小舅子,保不齐就是他太混蛋,人家根本不想鸟他。
路北庭:人找到了?
陆予:上个星期就找到了,进山里的消息就是闭塞。
陆予:有电话进来,不说了,祝你成功,拜拜!
摁关机键,路北庭搁下手机,在雨声里默默酝酿睡意,发现就算折腾一整天都睡不着,便在漆黑里对着天花板干瞪眼,瞪到稍微意识飘散时,寂静里飘来一句话。
“台风什么时候过境?”
“天气预报显示明天中午。”路北庭单手枕在后脑勺,“现在就想回去了?还是不想和我待在一起?”
柏唸没有回答,但路北庭知道,对方肯定是这样想的。
经他一问,路北庭那点微末睡意如野马,彻底在草原奔逃得无影无踪。
忽然一道煞白的雷劈闪过黑洞洞的卧室,转瞬又暗下来,他转述道:“沈兮辞找到了,人应该没什么事。”
在柏唸辍学之后不久,沈兮辞也紧跟着辍学失踪了。
他们是室友兼同学,路北庭觉得有必要告知一声。
“人没事就好。”
“哩寨每天都有那么多鸡飞狗跳的事要你管吗?”
话题跨度有点大,柏唸清澈细腻的嗓音混着雨声:“仅仅是鸡飞狗跳而已,死不了人就不是大事。”
意思是,从前死过人。
“那你的阿姐是怎么回事?”
“死了。”
语气很平静,像是机器人在陈述事实。至于怎么死的,柏唸没说,雨声很大,环境很黑,路北庭看不见他的脸。
“警察不管吗?”路北庭又问。
“前些年管不了,报警了,警察去查也查不出来。”柏唸反问他,“你刷到过网上一些关于禁区的离奇失踪案件吗?”
“偶尔会刷到。”路北庭回答。
“那些东西很玄乎,但就是有人丢失性命。檎山和那些禁区某些方面还是挺相似的,不过没网上那些禁区说的那么玄。如果死在檎山,不管活人还是尸体,等警察去到早就消失了。”
“为什么?”
“因为被老林里的飞禽走兽嘶咬抢食,骨头都不剩。”
“那……死在哩寨呢?”
“食古不化的人抱团,你只剩百口莫辩。不过近几年改善很多,你不用担心你的同事的生命安全。”
路北庭忽然想起简中易说的那句话:“哩寨会吃人,你们信仰的万物在害你们。你应该知道的。”
玄乎的事情世界上流传的数不胜数,谁敢一口咬定“那是假的!”。但从柏唸口中所说,种种不切实际的流言似乎会更偏向于哩寨族人的思想和人为。
对于柏唸为什么会考大学报哲学志愿,他从来没有问过,可能是为了更坚定的摆脱玄学这一想法。
路北庭接触这些离奇古怪的事很少,出身的家庭决定他思想的基础,从小培养的就是正义与正气能压死一切鬼怪,无论真鬼还是人心。
他身边的朋友同学要么有钱,要么有势,军政商皆有,大多数的信仰都千奇百怪、胡说八道,甚至称不上信仰。
比如“娱乐至死”、“有钱至上”、“随心所欲”、“报效祖国”诸如此类,若说接触过最正经的信仰,可以追溯到陆予的母亲身上。
陆予的母亲是书香世家出身,商都人大部分都信仰妈祖娘娘,他小时候跟着陆予母亲去过一趟天后宫,但后来陆予的母亲远赴莫斯科,再也没有回国,自然谈不上再去妈祖庙。
柏唸平淡如水道:“我知道,世世代代与世隔绝,消息闭塞,被贫穷与苦难限制,所以在天灾人祸面前就生出一套接一套的信仰,这种信仰导致他们的求知欲低,知识贫乏,而知识越贫乏,他们自己所相信的东西就越绝对。”
这些无知者甚至会生出一种离奇的勇气和自豪感,因为他们没读过书,没走出过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们的天地就是别人眼中的一口井,所以从没听过与他们所信仰相对立的观点,然而当时代进步,他们听到了,也只会固步自封,夜郎自大——今天的蓬噶就是很好的例子,不相信法律,只相信万物神女。
在这条名为信仰的时光长河之中,幸运者遇上新时代思想,会认识到自己从前的观点是错误的,然而落地生根,根茎扎在腐朽的土地,时时刻刻保持清醒并不容易,连根拔起支离破碎也不容易,可最痛苦的是清醒地沉沦。
路北庭突然想起阿尔贝加缪那句:如果我还一直读书,我就能够一直理解自己的痛苦,一直与自己的无知、狭隘、偏见、阴暗见招拆招。
但是在外面的世界走一圈,开了眼界又不能改变,这种感觉无比糟糕。
陈朝之说檎山都是老僵尸,但老僵尸死了,又会有新一批老僵尸,无穷无尽。
可是有人在试图开辟新的道路,新坐上去的僵尸中总会有“叛徒”,哪怕现在的老僵尸对柏唸的决策怨言颇深,哪又如何,迟早要死的。死一批,空气干净一点。
就如熬油,越熬越纯净。
由于讨论的话题太过压抑,而且路北庭在漆黑中深刻地感觉到柏唸心情不好,伤口既然戳都戳了,再怎么样也于事无补。
他故作轻松一笑:“回去我得买点防蚊液。”
话题跨度再次有点大,柏唸疑惑地“啊”了一声。
路北庭指腹摸着额头说:“我前几天生病了,总感觉脸上被蚊虫咬,也不知道那个蚊虫肚子有多大,嘴唇、脸颊、鼻梁都咬了,额头最严重。”
他又笑笑:“不过哩寨的蚊虫还挺温柔,都没留下包。”
床那边安静如斯。
他继续道:“但我后来想想,可能是走廊那几朵花的原因,才会招惹蚊虫。你说呢?”
沉吟几秒,柏唸含糊其辞:“嗯,夜深了,睡吧。”
路北庭笑了。
……
渐渐地,房里听到熟睡的呼吸声,以及外面闷闷的风雨声。
柏唸轻声下床,光脚无声地走到沙发背后。
落地窗外是暗蓝的雨帘,他们仿佛住在海边孤岛,海潮汹涌,远处的路灯是船只的灯,微弱晦暗的投射进沙发位置,映照在路北庭熟睡的英俊脸庞,分割出优越五官的明暗。
他静静地凝望一会儿,抬手在空中做了一个扇人家左右脸的动作,声音压得很低:“你才是肚子大的蚊虫,你全家都是蚊虫。”
第16章 最自由绚烂的鸟儿
在松杨冰湖初遇,两个月过去,路北庭再次遇见了柏唸,那是在一场辩论赛上。
他和楚宴鳳一同去了另外一所985大学,原本是楚宴鳳想去看沈兮辞,可这家伙嘴硬,偏要找个由头,他便答应了,当时并不知晓沈兮辞与柏唸是室友且关系很好,所以想撞下彩。
那天路北庭认为自己的运气前所未有的好。
随意寻位置坐下,楚宴鳳看他一眼,说:“心情不错。”
路北庭淡笑着回答:“你也是。”
观众台座无虚席,他坐在台下,而柏唸坐在台上。
柏唸穿着一身简约黑色西装,衬衫钮扣系到喉结下方,再被黑领带掩盖,靓丽长发卡在耳后,半遮半掩的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子和脸,被衬出一种冷感,和无可名状的禁欲,但他在整理桌面资料时,神色却认真而温雅平和。
这场辩论赛的辩题挺有意思的,是——爱会将自由束缚?
现场逐渐安静,台上的辩论选手开始讲述一段正气昂扬的开场白,然后自我介绍。
“大家好,正方一辩董凛……”
“正方三辩,沈兮辞。”
“正方四辩,柏唸。”
“……”
路北庭位置在中间,眼睛的镜头聚焦在柏唸身上,分明是第二次见面,却有着无法言喻的莫大的吸引力,好像连他拿起麦克风时,手腕上那串翡翠珠子晃动的声音都清晰听见。
台上选手开始阐述各自观点,或激烈角逐,或娓娓道来。
路北庭只听到叽叽呱呱一大堆,反方在争一个“爱只是诸多感情中的一种,不值得将自己的自由搭进去,因为人生是宽广无垠的”小论点。
楚宴鳳支着脑袋,听得犯困:“没意思。”
路北庭笑了一下,调侃道:“那你走啊,回江苏去。”
楚宴鳳啧一声:“你怎么不走?”
路北庭:“我是校友。”
楚宴鳳懒得理他。
这次反方辩手有些粗心大意,将辩题很多疑问都漏了,死命咬紧的论点有点偏差。
叮铃,时间到,正方四辩起身,其余人都是激情昂扬,手随言语大幅度摆动,他倒是从容不迫,温文尔雅,提出了三个问题:
“第一,反方辩友对于自由掰开肉体与灵魂来表达,太过泾渭分明,我不认同。第二,被束缚的是目标并不明确,是自己还是自己爱的那个人?第三,被束缚就一定是贬义吗?难道束缚的世界就一定是丑陋的、黑暗的?”
柏唸一一阐述。
他说,在少年时期,自由对于他而言,可以用三国演义中的一段话来表达:我本是池中之鱼,笼中之鸟,从此鱼入大海,鸟上青天,再不受羁绊了。
可这只是他的向往,并没有付诸勇气去行动,直至遇到了那个“他”。
心由己,己由身,自由是精神触发身体去行动起来,而不是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人也没有绝对的自由,除非无情无义无所求。
第二点,被束缚自由的当然是自己。
不可能因为自己的爱而去影响、去捆绑别人的自由,这是很没有道德和不尊重。
别人和自己双向奔赴叫相爱,这时候对方愿意将自由分享自己一半,这是无可厚非;别人不爱自己叫单恋,这时候对方不爱自然不会将自由分享,这是别人的权利。
第三点,束缚的定义很模糊,它不一定是非黑即白。
束缚在某个令自己难受的圈子里叫束缚,束缚在一个自己喜欢的草原上也叫束缚,又怎么能说因为束缚自由就抛弃爱了?
而以上三个观点都建立在爱的基础上。反方刚才有提,不值得搭进去自由,那是因为没爱对人。
反方四辩问:“你的观点都以爱为前提,万一你爱的那个人抛弃你,以上三条就会倾塌。”
柏唸微微一笑:“怎么会?他离开我,或者我离开了他,我就不能继续爱他了吗?”
台下观众登时掌声鹊起。
反方四辩哑然许久,失笑着放下麦克风。
路北庭读的不是哲学专业,此刻也算是听懂了柏唸描述的关键——当那个人出现,或许他不是完美的人,但我甘愿也情不自禁的沉沦,付出相对的自由为代价,而对方有自己的选择,无论何种选择,都无所谓。
如同喝杯烈酒,我干了,你随意。
这场辩论赛结束后,楚宴鳳和路北庭没立刻就走,而是等观众如海水退潮般散去,两人一起走上讲台。
空荡荡的观众台就剩他们,他们都是相貌出众的那款,台上视野很好,柏唸在收拾书包,抬眸就见与他对视上了。
毫无防备,路北庭从他眼中看到了惊讶,显然还记得自己。
柏唸穿着一身西装,都没能将含蓄掩盖,朝他礼貌微笑点头,大概是没想到他的下一个动作会出乎意料,书包往怀里一缩,有点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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