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就是遇见,爱就是爱了,哪有应不应该。”
默然少顷,陈朝之道:“你们应该不知道,柏唸小时候长得和南南一样一样的,脸上婴儿肥走路都抖,被阿妈抱在怀里,总有一边脸是被压扁的哈哈哈哈!”
笑声又起,路北庭越过桌子看着恼羞成怒的柏唸,想象了一下年幼时的他被阿妈搂在怀里,那白白嫩嫩又透粉的小脸蛋被压扁的模样,不禁跟着笑了两声。
然而他笑意还未来得及散去,陈朝之又继续说:“每月初一,我们都起得很早,天没亮就来万物殿,可这种好日子没过多久,有一天阿爸叫我们不用再来了。”
“过了好久,阿爸才说她走了。”
周围顿时安静。
柏唸说:“过去的事不用再说。”
陈朝之不以为然耸耸肩:“好吧好吧,不说就不说,你属葫芦的,就憋着吧,谁有你藏得深。”
柏唸瞥她一眼,起身离桌,进厨房不知道干什么,影子影影绰绰投在门板上,似乎在拿什么东西。
路北庭收回目光,低声问:“他当时几岁?”
陈朝之说:“就小南这么大。”顿了下,“他就是看着平和,端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模样,其实阿妈走了之后,最他能哭。每月初一还是坚持来万物殿,阿爸那段时间伤心欲绝,不想见人,院门永远是关着的,他也不敲门,就坐在神女像前的蒲团上,白天等,天黑就走,然后下个月继续。”
她完全没把柏唸的话当回事,继续说:“再之后阿爸好了,门开了,头发也白了。”
“原本以为风平浪静过下去,谁料阿雁在外地读书,认识一个男人,再也没回来过。阿爸没管,任她去,但好像在檎山受罚了,身体一蹶不振,当时柏唸还小,他吊着口气硬撑几年,在六年前,也是在阿雁被束缚回来前一天,也走了。”
路北庭的表情顿时变得很难看。
原来回来不止是因为他的阿姐……
“阿爸原本是想撑到柏唸大学毕业的,可是再一次事与愿违。他一走,阿雁的保护伞就没了……”
陈朝之这些话憋了好多年,今日以水代酒,醉后一吐为快。她抽纸巾给旁边听哭的蒋悦,眸子深而静的与路北庭对视:“真情实感我不怀疑,但没点勇气,别来招惹。”
她声音不高不低,路北庭听到了,蒋悦也听到了。
她没再看桌上两人,摸摸柏溪南的脑袋,高声冲厨房喊“我先走了”,紧接着头也不回的走了,看背影很是不痛快。
路北庭神情严肃,声音很沉:“你不去追吗?”
蒋悦一愣,眼眶红红,慢慢地摇摇头,下一秒却起身跑了出去。
第18章 不值一提
“咦,都回去了?”
路北庭立在那口陶缸前,看着缸里的红鲤鱼静默许久,月色朦胧,怎么都看不清盈盈荡荡的水里的头尾,忽然身后传来这一句。
他转过身“嗯”一声,见柏唸拿着干净的碗过来盛炉子里的药,沸腾冒着热气,味道闻着就腥苦,柏唸鼓起腮帮子吹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仰头一饮而尽。
路北庭只知道他爱吃甜,从不知他对于苦都能面无表情。此时此刻,路北庭越肯定自己对他的知之甚少。
原来认识这么多年,那些在与他淡笑时的字里行间,若隐若现透露出的细微情绪,背后是莫大的痛苦、困难和孤独,但从来都不会全须全尾的告诉他,只会用那副平静地、任何事情都不会让其失态的笑容去掩藏苦不堪言的过往。
或许柏唸自己也不想回忆,奈何回忆里有最亲的父母和姐姐。
在被拐卖进大山那段短暂的时间里路北庭就无比清楚从大山里走出去有多难,真的很难。
永远望不到头的绝望,何况还是消息闭塞的少数民族。
他大学时期试探过,他想多了解柏唸一点,但每问一次,柏唸就抵触地摇摇头,用那副典型的温和又疏离地笑容把他挡回去:“只是没有别人那么顺而已,不值一提。”
那语气再漫不经心不过,再轻描淡写不过了。
诚然,柏唸可以和任何人提起“我来自大山深处的哩寨族”,就是不肯和他透露半分,连提都不愿提。
好,从前不知道,现在懂了。
在柏唸眼里,路北庭是世界上最自由、最熠熠生辉的鸟儿,已经高飞远走的鸟儿,不应该沾染泥泞。
哐啷——柏溪南吃饱又犯困了,端着的碗筷掉在地上碎的四分五裂,他像一滩水磕在桌面,磕痛了又捂着额头瘪嘴哭。
“不用你洗碗,去洗澡睡觉。”
路北庭拎他胳肢窝弄下椅子,看着小身影摇摇摆摆、慢慢吞吞的喝醉酒似的走进木楼。
路北庭几乎像是濒临死亡的人,急需解药。
沉默不语,大步上前,双臂紧紧地箍住柏唸的腰,仿佛要把人钳进自己的身体。路北庭低头埋进他的颈窝,闻到浓郁的苦味。
“路北庭,你不要这样。”柏唸皱起眉,轻声道。
“如果少年的我知道,我一定带你高飞远走。一定。”
柏唸笔直坚挺的身躯一哆嗦,铁铸的骨头被这句话软了下来,将额头抵在他的肩窝,鼻子索取着那熟悉的味道。
路北庭缓缓松开手臂,与柏唸额头抵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空中一朵大乌云遮住月亮,院里的树叶簌簌地飘在他们的脚边,他抬手固定住柏唸的脸,吻到柏唸的唇。
尝到了药的味道,真的好苦。柏唸整个人都是苦的。
这些苦交叠混杂,从路北庭的唇舌间一直传至了五脏六腑,化作锥痛。
柏唸把他也变苦了。
“你有话要跟我解释吗?”路北庭离开他的唇,再次和他鼻梁相对。
“……没有。”柏唸拿开他在自己脸上的手,错开两步,“回去吧。”
话音落下,转身快步上楼,随之关门落锁声响起,然后归于寂静。
回去吧?
赶他回招待院?还是赶他回那所谓自由的天地?
路北庭忍无可忍想追上去,但又迷茫在原地,许久,才动动手指,收拾满桌狼藉,拎着大袋垃圾走下万物殿,状若行尸走肉。
路北庭失眠症状更严重了。
从小被家里管控各方各面,包括睡觉时间,路老爷子说养足精神才能好好学习,标准的八个小时时间休息,大部分时间都在各类学习上,而短暂的业余时间大多都有楚宴鳳和陆予的参与,因为只有他们的参与,路老爷子才肯准许他放松,他才能得到片刻喘息。
大学至工作这几年经常失眠,是工作压力太大导致,总是和那些油腔滑调、九曲十八弯的老狐狸斗智斗勇、身心俱疲。
也是因为戒断反应,说个屁的三个月,想念等于凌迟,一点点折磨,白天西装革履人模狗样,夜晚像只鬼。
台风过境,凉爽的天气骤然升温,招待院的所以房间没有安装空调,左右睡不着,路北庭便出走廊坐着,望着淡薄的月亮撒癔症。
蒋悦也在,听到动静,从圆楼的另外一端搬着椅子走过来,在两步以外坐下。
静默半晌。
路北庭看她一眼,继续望着那轮月亮:“你失恋了。”
蒋悦双手趴在栏杆上,下巴枕在手臂:“你不也是。”
大自然的声音嗡鸣,也许是空寂的夜晚,将人思绪无限放大,神经变得脆弱,蒋悦摘了片绿叶子在手里把玩,忽然很感慨,说:“路哥,见到哩寨这些事情,你就不怕吗?”
路北庭:“不怕。”
静了会儿,蒋悦又说:“我出生小康家庭,父母疼爱,有哥哥姐姐,虽然没像您这般有钱有势,天之骄子,但日子却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算娇生惯养。”
“我从来都没想过另一半会是什么样子,可能是生活平淡,少遇坎坷,所以闲来无事总是会发神经想着死亡。”
路北庭静静听着。
“我想着不用活太久,四五十年就够了,勤勤恳恳工作,然后留下一笔钱给父母,再选择一个喜欢的地方无疾而终,反正家里有哥哥姐姐反哺父母,我这样是不是很自私?”
“生命是你的。”
“但是现在一切规划都打乱了,我不怕死,可她就是不要我。”
黑夜里有泪光闪过,一阵风过来又不见了。
路北庭没看她:“来日方长,怕什么。”
蒋悦觑他一眼:“你都从大学追到现在了,也没见有结果。”
路北庭眉头一抽:“烈女怕郎缠,日久见人心,时间还没成熟。”
蒋悦纠正他:“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难以想象这是一位出身不凡、涵养极好的人会说的话,蒋悦表情从僵滞到抽搐嘴角,给比了个大拇指,拎着椅子回卧室。
周三,临回市区前,他们原本敲定了早上就出发的,但村里有户人家娶媳妇,跑来邀请他们去喝喜酒,奈何热情如火,推脱不得,便改到下午两点再出发。
这户人家可以说是大户,在自己院子前摆了整整四十多桌,红绸缎带,满汉全席,载歌载舞,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哩寨结婚习俗是怎么样的他们也不懂,时间比较赶,急急忙忙的在小卖部买一封红包袋,塞进红钞,交给他们其中最年长的刘组长拿去给东家。
中午开席,乡村酒席菜系很多,嗓音也大,嘈嘈杂杂。他们这桌相比其他桌要含蓄安静几百倍,在做贼似的讨论方才红包会不会给少了。
强子说:“我就剩两百现金,全塞进去了,有点不好意思哈哈哈……”
简中易说:“实在不行转微信。”
“不行不行,我社恐。”
“社恐个毛啊,社恐你来基层下地!”
“那不是没办法吗,谁生来就是大boss——还真有一个,路总,您塞了多少?”
路北庭撂下筷子,抬手看了眼腕表说:“不记得了。”
刘组长哈哈拍着强子的肩膀:“你们路总跟小卖部老板换现的时候我看见了。”
他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个距离:“大概这么厚,我拿到手都压实的,起码得五千。”
桌上一片哗然,有钱人就是不同,把钱当沙子撒。路北庭没再听席间话语,心不在焉的坐了会儿,目光发散在混乱人群里。
说好来送他的人没出现,陈朝之这个活跃的村长也不见人影。
山里信号出问题,人多网络卡到要命,消息一直在转圈圈。
“应该没看手机。”
蒋悦把手机屏幕冲路北庭晃晃,那赫然显示着达灵的聊天框,一条绿幽幽的询问信息,没得到回复。
不知道什么时候背着他加的好友,路北庭皱一下眉想着,将自己的手机放好。
此时,鞭炮从院子门口长长摆到路上,霹雳吧啦响了许久,火红纸屑飞满天。
这边欢声喜庆,另一边陈朝之都要疯了。
昨日和柏唸从县医院拆线回来,两人便在村口分开了,临别前柏唸说要去樊老家一趟看看奏闽,结果在那吐血晕倒了。
要不是柏溪南大晚上到家里,说柏唸一直没回家,她还不知道柏唸去樊老家是看病去了,竟然还撒谎说什么看望别人。
去到樊老家,就看到一地血迹,柏唸还躺在张木床上剧烈咳嗽,当即陈朝之魂都要吓没了。
也不知道瞒了多久,强逼着让樊老说出实情后,陈朝之在床边颓然坐了一宿,一动不动,像秋季的枯枝败叶,又像耄耋之年吹灯拔蜡。
月落日又升,静静等待柏唸醒来,然后这混账东西醒来就说无碍,要去村口送人。
毫无生气的陈朝之顿时怒发冲冠,她还没来得质问,一晚上的紧张、害怕种种情绪还没来得及发泄,先破口大骂了。
“柏唸,你去照照镜子,鬼都不相信你说的话!你真的以为自己是神灵使者?还是自己有九条命的妲己?连檎山那群王八犊子的要求你都敢答应,你哪里来的胆子?!”
极少的大发雷霆,屋外的樊老和柏溪南也没敢进来。
柏唸坐在床上,安静地等待她发泄完怒火,漠然道:“当时也是没办法。”
柏青颂一走,阿雁的保护伞就消失了,檎山那群老僵尸早就不满,仅仅是惩罚柏青颂哪能解恨,规矩就是规矩。
柏唸匆忙慌张地从北方的大学连夜赶回来,跟她说别担心,有办法解决,结果就是这种馊主意,她一猜就猜到,肯定是以命抵命,不答应让他带走柏溪南,达灵这个神职就不干了,老僵尸答应得爽快,还要给他灌点擅长的拿手毒药,好拿捏在手,免得像阿雁那样跑远了。
难怪,难怪市区那边派过来开展扶贫、宣传、开发建设旅游景点的项目,整整三年多,沟通无数次,他一直打太极,说是哩寨村民不愿,把从前那个旧领导给打了回去。
但如果不是被扼住七寸,按照他的脾气秉性,就是村民再有一万个不情愿,那也无用。
陈朝之被他短短一句话气得火上攻心,她真是对面前这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甚至像无事发生一样的表情极度讨厌。
“没办法?我当时跟没跟你说过有事要商量?你凭什么一力承担,就凭你是他们口中所说的达灵?就凭你是阿雁的弟弟?那我又算个什么东西?!”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没读书没文化,没钱没本事,从小依靠你们家才长大成人?对的,我是没什么用,也没什么大志向,天天就是这么一亩三分地,可我不是无情无义,没心没肺,我也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你这样做,我怎么办?!”
“你让我以后怎么办……”
陈朝之真是气狠了,嗓音说到后面哽咽了,一股气撒出来,无力地扶着椅背:“你从小就这样,敲定的事就不听别人的意见,一点也不想麻烦别人,固执己见,一意孤行,你以为这样很伟大是不是?”
陈朝之忽上忽下的音量,忽而伤心难过忽而暴躁如雷的情绪,像是被气疯了,低声质问:“可我是别人吗?”
大堆疑问控诉砸来,柏唸脑瓜子嗡嗡响,也没理解她怎么莫名其妙扯到阿雁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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