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昏漠,尽头处一片光晕淡淡,一个朦胧倩影眉目安然轻摇小扇,抬起白似葱根的纤指,浅浅一笑,那句婉转溢出的「贪玩」萦绕在耳边,像是清晰在昨日,又像是被岁月遗忘了百年。她无数次构想重逢之景,却在即将揭晓的那一刻犹豫了。
人有时限,而梦没有。以有限之生,做无限之梦,梦中破草屋上残星点点,身子酥软,葡萄水甜,梦中小凉亭间风恬日暖,柳梢拂袖,水色映天。她酣睡太久了,有些起不来。
仿佛一壶将沸之水,冒出的水泡圆润晶莹,若是不浮上水面,则永远饱满如初,若一旦到达顶点,便须臾湮灭无痕。她不觉眼眶发酸,喉口收紧,胸中昏胀,犹豫自己是否能承住天崩地裂的破灭感,但是箭在弦上。
李明珏与她并肩,摩挲手上的玉扳指,深吸了一口气。柏期瑾自顾不暇,她贝齿在下唇上轻轻咬着,心上的慌任她挖空心思寻遍所知之良词妙句都无以道明。她略作含蓄地看向前方,刚欲行礼,还没拿捏好是直接报上名号,还是道万福,或是说万安,旦见光影一晃,眼前人移步回身,随着剑眉之下凌厉凤眸微睁,柏期瑾的手愈来愈僵,只觉明月满天,光华盈目,挪不开眼,这还真是……没了边的好看,威仪赫奕,丹青巧笔描不尽,仙人一念起凡心。她慌张地抿着粉唇说不出话来,连身子都一道不顶用了,几乎没站稳当,趔趄着往后退上半步,与此同时,她突然觉得,这张脸,她似乎见过,还没待她想起小泉边一番遭遇,便被李明珏一把抓住了手腕,用眼神锁扣,顷刻之间,二人几乎抵额相对。
李明珏做派轻狂,但绝非孟浪,她见柏期瑾险些摔倒,抓住她,是想稳不她。
若是她还是十岁小儿,大可不管不顾撒丫子跌进阿姐怀中,若她二十岁,大可释甲投剑依依倾诉多年思念,可是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念想燃成了灰,灰再隐隐生火,她就守着一捧死灰,靠着一团心火,活了这么些年。她爱的人怕是早就死了,可她对她的爱烧到了如今,枯竭之后爆发出难以想象的鲜活……她也知道眼前正年华的少女并不是李明珞,她也明白无论如何不当一上来就动手,见她站稳了,手就当放下了。可想是一回事,怎么做是另一回事,触碰,就如弩箭离弦,转瞬之间换成了别种意味。朝野多年,权力地位她都有,折服一小小白石山人,假以时日,自不在话下,但别说久远之策了,她连见到柏期瑾要说什么都不曾想过,一看到她的背影,万念皆散,更遑论抓着她的手了,她……
控制不住啊。
这一眼她等了二十五年,那年淌着血劈开帐帘都没等来这一眼。少女容色娇憨,颜貌润泽,自袭一身芝兰香气,而李明珞常是娴雅得体,稳重端庄,层层礼仪裹清芳。面对熟悉的面容,不熟悉的气质,李明珏一时不知当说什么,手愈发使劲,无法被掌控的呼吸同柏期瑾的惊慌一道死命纠缠。
黯黯阴云,旭日东升之前,夜黑得最昏惨,任多浓的墨都琢磨不定。少女每一寸呼吸都似莲花更漏,滴答,滴答,一点一滴击碎了最后一丁点无所依傍的理智。
柏期瑾哪里受过这种待遇,第一次和君王见面,都是这样的吗?她被抓得生疼,几次下意识甩手却一点用都没有,本能让她察觉了一种危机感,在距离越来越近的同时,危机感越来越强烈,像是山林子里突遇了什么不得的猛兽,若是跑得不够快,或许……或许会被吃掉?
正所谓慌不择路,六神无主之际,柏期瑾抬起手往李明珏脸上就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把李明珏给打愣了,松了手摸着脸呆立在原处,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而少女借机挣开束缚,神色恍惚地扫了她一眼,下意识地推开屋门往外逃。
脸上痛似霜刮,李明珏将手放在微热面上,这回该换她站不稳了,可惜这回没人拉她,她一跌直接坐在了地上。外面的侍卫拦住了柏期瑾,少女用清冽的声音一遍遍喊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德隆赶忙探了个脑袋进来问李明珏的意思,李明珏倏然恍惚,微微转头看着晨光洒入,仿佛依旧身处于烟波湖旁的静好夏日,炙红掌印在苍白脸上烙得愈加深了。她失血薄唇轻轻一颤,稳下声音说:「塞进轿子,放她出宫。」
德隆领命,正准备去传令,身后又传来两个字:「封城。」
作者有话说:
国策门扇自己,白石山扇别人,这一局,白石山胜吧? 恭喜襄王喜提巴掌。
明珏:小小一只,手劲挺大,扇懵了我。
小柏叉腰:庄姐姐我扇了襄王殿下一巴掌,是不是很厉害!
红颜笑着拍手:扇得好。
第 18 章 绿窗香风
张子娥走后,苏青舟与龙翎在房内相谈。
苏青舟身子软软地靠在椅子上,不动声色地瞥了龙翎一眼,轻声问道:「够么?」
龙翎目视前方,低声回道:「足够了,龙珥待她很好。」
苏青舟略一抬眉,素手轻搭茶几上,缓缓偏过头看向翠箔外依依随风摆的一汪绿色。层层暖光倾泻如雾,明晃晃地洒在她稍带疲惫的脸上,半眯的眼眸隐隐承着熹微天光,反射出一派安然之景,配上绕她一身的单薄孱弱,有了细雨润碧绡,亭下娇娥暮春叹孤花的闲情韵致。她倦极了,鼻息微动,裹在温温熏风里昏昏欲睡,一发不可收拾地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故而懒懒说道:「我三年前见龙珥,她便是如今模样,一点都没有长大,倒是你,愈发……高大英毅了。」苏青舟回眸舒舒一笑,轻悠悠扫上龙翎一眼,目光落在他冷得像缀了霜的眼角,不咸不淡地问道:「是这个原因吗?」
龙翎神色肃然,屏声立于一旁,并未回话。
苏青舟同龙翎靠得近,微微抬眼,眼神饶有兴致地在他轻抿的薄唇上绕。
她的龙,她不懂。
龙翎长期跟草包太子在韩国旧地平息内乱,她素来少有机会同他独处,除了他一贯冷峻的态度,不大了解他的为人秉性,说君臣不似君臣,说主仆不似主仆,就连短暂得像喘息一般的相处时光,他照旧板着一张脸,不尴不尬,不远不近,不吭不响,乏味得要死。苏青舟懒得问龙翎自己在他心中算什么,他是不是还真的记得自己这个主人,只是望着龙翎腰间佩剑,食指轻敲同他一般冰冷的剑柄,敲击声厚重沉寒,恰好划破此间伪作的宁静。含笑眼中忽生出一丝怨怪,苏青舟轻轻抬头,眯着眼,慢慢嚼字道:「也就是说,你待我不好?」
龙翎眉间微蹙,看向苏青舟说道:「公主……」
普天之下,只有他这位善于不徐不疾柔声撩拨的公主,能让寒冰面上流露出与待旁人不同之色,窘迫,叫人恶趣味地看不足。苏青舟倒是没有被他打动,索然无味地看了一眼龙翎轻拧的眉间,眼中似还存有别的悠长意味,她来回抚摸着剑柄上的纹路,止了笑,声音泠然纤远,婉转道:「总是这么无趣,玩笑都接不住。」
苏青舟微微支起身,用手按着檀木几缓缓站起,龙翎一步上前,伸手去扶她。苏青舟任他托着,静静品着他着急的模样,轻勾嘴角,最终不大领情地扯回衣袖,说道:「你回来小半天了,我已无碍。」
她望着窗外,那一瞬浮光掠影,绿窗满香风,不自禁地想到了方才同张子娥相见的一番情景。
她们不是初见,至少对苏青舟来说,不是。
***
张子娥同龙珥跟随小缘穿行在回廊中。龙珥依旧漾着重逢之喜,走路时一蹦一跳,眸中秋水点芙蓉,嫣嫣润润,煞是可爱,而张子娥十分迁就,自带一番天赋本领,既能神色坚定,正色前方,将曲回廊路走出了青天大道之相,又能依着龙珥无章步调,时快时慢,紧紧相随,且微微垂袖,随时做好小龙一个不小心没站稳,就伸手捞上一把的准备。微风轻拂,绮窗珠帘纷飞,绿柳枝上三两黄莺自在啼,假石山旁几朵娇花肆意开,惬意得很。夏日用色甚招摇,最不差的就是那抹子绿,绿意浓,浓似一叠叠翠墨徐徐侵白衣,一仪容俊雅,一烂漫活泼,沐着风恬日暖,当真是幅秀色好景。可我们小缘姑娘能言快语,才不管人美不美,景雅不雅,直接将帕子往门上一甩,说道:「就这。」张子娥还之谦和一笑,小缘却不看她,径直走到龙珥面前来,要带她去另一间屋,只瞧龙珥往后退上一步,抓着张子娥略沾风尘的衣袖不放,奶声奶气地说:「我和子娥姐姐一直住一处的。」
小缘对张子娥挺不待见的,对龙珥倒是和善得很,好声好气半蹲着同她讲:「那我去给你换床大些的被子来。」小龙甜甜地道声谢,抬头看了张子娥一眼,扯着她疑神疑鬼地飞速钻进屋子。她小脑袋左右来回看,反复确认好些次,认定四周无人之后,轻轻挪至张子娥身侧,勾着她的小指说:「子娥姐姐,事有古怪,我得和你说。」
张子娥很少见她如此谨慎,便弯着腰听她说。
小龙踮了踮脚,在张子娥耳边说道:「公主身上龙气稀薄。」
张子娥疑惑,小声确认道:「你是说,龙翎不是公主的,她在骗我?」
小龙看了一眼张子娥面上神色,同是疑惑地摇了摇头,说:「可是公主听着不像是在骗人。」
「你龙翎大哥那呢?」
龙珥垂下了脑袋,委屈地搓了搓手说:「龙翎大哥是龙,我听不出来。」
张子娥拍了拍她的小手,安抚了一番还在自责的龙珥,温柔地说道:「嗯,我先记下,谢谢你。」
她正准备起身收拾行李,龙珥又拽紧了她的衣袖,磨磨唧唧地说:「而且……」
「嗯?」
小龙看着张子娥,小脸微红,眉头轻锁,好似在思虑天下第一桩难事。她扭捏半晌,最终挤出一句:「公主好像喜欢你。」
***
柏期瑾被随随便便扔在了一条深巷里,她拍了拍一身灰,忍着满腹委屈快步往小屋方向走,正巧在途中碰上出门寻她的钦红颜,那可就忍不住了,倏地两眼一红,二话不说地冲上去抱住了她。钦红颜抱着柏期瑾不知所措,只好一遍遍轻拍她的后背,心想这是怎么了,买个早点半天不回来,怎么还买哭了,忙拉她回家中说话。柏期瑾将大门一关,挤在钦红颜身侧,恨不得把整个人都挂上去。她拉着钦红颜的手,耷拉着脑袋将方才遭遇七零八落地抖了出来。
钦红颜越听越玄乎,不禁确认道:「你遇到的当真是襄王?」
柏期瑾带着哭腔笃定道:「肯定是,她长得可好看了,呜呜呜……」
呃……那铁定是,没跑了。
钦红颜不解,李明珏虽说是个好沾花惹草的性格,但总归是个规矩人,从不招惹好门好户的姑娘,更别提天下名门白石山了。今儿平白无故派人将柏期瑾请了去,一声不吭就伸手抓一把,还直接往怀里塞,可劲的荒唐,真的不像她能做出来的事。钦红颜觉得事有古怪,又想起李明珏心中的那个人,不禁问道:「你到底是谁?」柏期瑾一山野小花,连说书人嘴里的故事尚未听全,哪里晓得什么皇家秘闻,拼命眨了眨眼,一脸无辜看着钦红颜说:「我是白石山的柏期瑾啊。」
钦红颜也是糊涂了,李明珏等那人怕有十多年了,柏期瑾的年龄无论如何都对不上,怕只能是长得相似了。她看了一眼还惊魂未定的柏期瑾,即问道:「你有何打算?」
「其实……其实我当时有些没站稳,现在想来襄王殿下有可能是想拉我一把来着……我……我却扇了她一巴掌。」
「你说什么?」
「扇了她一巴掌……」
这话把钦红颜都给听愣了,好本事啊,能扇到李明珏?世上能有几个人,怕是连老将军都不曾扇过她。
「她没动怒?」
柏期瑾揪着钦红颜的领口发着抖说:「她就把我给扔了出来,你说,等她回过神来,会不会要抓我治罪啊?」
钦红颜黛眉深锁,吸了一口气,还没缓过劲来,她先安抚一下柏期瑾,说:「你在家里等着,我出去看看城门口风,实在不行,你就先出城吧。」她随即启扉而出,动身往城门口一探,果不其然严严实实一堆人在接受排查,一问出了何事,穿铠甲的小哥一脸严肃,说在抓捕要犯。钦红颜心下一惊,回家一五一十告诉了柏期瑾。柏期瑾听后,愈发吓得缩在钦红颜怀中不敢出来,一抬头,就是满眼晶莹的泪花子:「我……我还没有见过朝堂长什么样,我还要给师父养老,我不想死啊。」
钦红颜皱眉蹙额,双臂都酸了仍抱着她,像抱着只雨天落水小白鸟。她玉指轻舒,轻轻为她抹去眼角泪水,喟然叹息道:「你怎么也不当打她。」
「可她抓我抓得好痛,又离我好近,像个……」柏期瑾寻了好久的词,小声说道:「轻薄之徒。」
柏期瑾哭了一会儿,从钦红颜怀里钻出来,想到这几日钦红颜对她的好,唯恐牵害到了她,连忙收了泪,按着钦红颜的肩膀说道:「他们已经在抓我了,我不能连累庄姐姐。」
说完,她起身要走。
「你要做什么?」
「庄姐姐待我好,有福可同享,有难可万万不能同当!我要去自首。」
日头正中,恰好是正午的点了,柏期瑾话音刚落,突然回头,刚擦干泪水的眼睛里瞬间又湿润了。她说:「庄姐姐,我再给你做顿饭吧,说不定……说不定以后就吃不着了呢……」
钦红颜放在膝上抚裙角的手一顿,起身走过去揽住了泪涔涔的小可怜,沉吟不语,捧着脸用丝绢为她拭泪。傻丫头,李明珏不是那种随意杀人的暴君,你又长得像她心爱之人,她不会拿你怎样的。可这话,又不能同柏期瑾说。
她看着小丫头哭哭唧唧地拿起菜刀做饭,有一声没一声地啜泣,又垂头安安静静地捧着饭碗吃饭,再抹尽泪花洗了碗,同她叨叨叙了些姐妹闲话,依依道了些脱空之言。
时候差不多了,柏期瑾走到城门口自首,而钦红颜趁她做饭那会儿暗中备好一封书信。她怕李明珏会责怪柏期瑾,希望她能看在二人多年相识的面子上,对柏期瑾好一点。养了小半个月的小白鸟要飞了,心头殊觉不舍,可还能怎么地?别人是白石山名士,自己是一凡俗绣娘,终究不是一路人,能撞在一起纯属机缘巧合,时间一到,自当各奔东西。相识一场,钦红颜指望她好,怕她受委屈,看着柏期瑾走远,她缓缓上前将信塞到了官差手里,给了他些银子,希望他能转交给宫里那位。
该做了的都做了,钦红颜望了眼诀洛城宫,感到宫楼之高,宫墙之深,遥远得像巍巍神仙宫阙,她略微一顿,转身回了屋。
那官差掂了掂银子,又看了看信封,嗤笑一声,直接抬手给撕了。哪里来的小人物,想把东西送到御前,不是异想天开吗?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画墨水写夏天绿?
龙翎:姓张的来了,我感觉我要被绿了。
龙珥:龙翎大哥,什么是被绿?
龙翎:珥妹,别乐了,你也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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